第十七章

　　马天柱又升职了，现在是正连职的上尉军官，马天柱认为这是自己努力工作、钻研业务的结果，和自己过去没有什么关系。而且随着边境渐渐安宁，两个曾经兵戎相见的兄弟邻邦已经开始伸出手，在努力改善着关系。马天柱有时候不太明白，昔日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居然今天也能成为商场上的讨价还价，那自己的血岂不是白流了？可马天柱似乎又明白了一些，冤家宜解不宜结，和平相处，总要好于剑拔弩张。如果永远和平下去，那战友们就不会再流血了。马天柱想不了太多，更想不了太深，因为他脑子伤过，他文化水平不高，他只要记住执行上级的命令就行了。
　　
　　到了一九八九年，国际形势更加缓和，部队的调动也越来越频繁，边境的部队已经撤回了内地，山沟的部队也陆续搬到了城郊。军事训练、比武竞赛，虽然照常进行，可总是抢不过部队的生产经营的彩头。军队这个武装集团也开始参与到激烈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竞争中，支持地方经济建设，成了有偿服务。马天柱觉得有点政治课上的“抗日战争时期延安的‘大生产’运动”，可又觉得有些不像。甭管像不像，反正部队的生活水平确实比原来有了提高，吃着皇粮挣着现钱，这日子还真挺惬意的。
　　“马助理，下午两点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必须参加，不许请假。”通信员的通知，让马天柱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没听到这么严肃的通知了，不会又出了啥事吧？其实，什么会马天柱都积极参加，住在单身宿舍，能往哪跑。以前在山沟，想出去没地方，现在搬进了城市，已经习惯不太想出去了。况且这几个月外面还真挺乱，听说学生在搞请愿，反腐败什么的游行。马天柱看了下日历，今天是五月三十号，没什么特别的。
　　开完会走出会议室，马天柱满脑子的糨糊。什么学潮、反腐、游行、稳定，一大堆的词汇灌进脑子里，一时还真消化不了。但领导的几点要求他却清楚，少外出，不参与，不围观，不捐助，不传谣，不信谣，保持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与党中央、中央军委高度一致，用马天柱自己的理解，就是听招呼，守纪律。
　　
　　这天周末，马天柱也没外出，上级也严格控制外出。几位“光棍”凑到宿舍里下起了象棋，争吵声比摔棋子声都大。
　　“不许悔棋，撂地生根！”马天柱摁住对手要拿棋的手。
　　“嘿嘿，没注意，悔一下。”
　　“不成！拉出来的屎还能往回坐？”马天柱坚决不让。
　　“靠！明车暗马偷吃炮，抽我大‘车’不告诉声，悔一下，悔一下！”对手是使劲往回抽着棋子。
　　“活该，你自己送到我嘴里的，不行。”马天柱马眼一瞪。
　　“不悔就不悔，这盘认输了。来下盘，有啥呀。”对方把棋盘一划拉，“啪啪”地重新摆了起来。
　　“臭棋篓子，再来你还是输。嘿嘿，孔老二搬家——竟书（输）。”马天柱不知在哪学了这句嗑。
　　“哎哟，还老母猪吃碗碴子——一肚子瓷（词）呀，当头炮。”一撇嘴，一斜眼，瞟着马天柱。
　　边上看热闹的，瞧着两人手不停，嘴也不闲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这帮“单身汉”憋在军营有火都发不出来，闲下来和扑克、象棋较劲。
　　“跳马。”马天柱洋洋得意，这一局他还想志在必得。
　　“马助理，信。”通信员一推门，满屋了的烟味扑鼻而来，捏着鼻子变了腔调。
　　马天柱手举着炮正要落子，听说自己的信，把手中的棋子一扔：“我的信？快拿来！”“噌”地一下窜了过去。边上看热闹的一屁股挤到棋盘边坐了下来，接着下棋……
　　
　　马天柱已经两个多月没接到家里的来信了，写了两封信一直未见老婆回信，这心里猴急的，抓耳挠腮心不落地。“嗖”地抢过信，仔细看着信封。
　　“嫂子来的？看把咱柱子哥儿想的，快亲两下信封，八成还有余香呢，哈哈。”低头下棋的老对手调侃了一句，也就是出出输棋的恶气，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马天柱看看信封，还真是大妮子来的。拿着信正准备往自己的宿舍走，通信员倚在门口没有让的意思。
　　“念念！念念！学习学习！”异口同声。
　　“念个屁，两口子那点事，没啥好念的。”马天柱扫了一眼大家，又瞪着堵在门口的通信员。通信员脑袋一晃，小脸仰望着天棚。
　　“好好，念念。你个新兵蛋子，等着。”马天柱撕开信，狠狠斜着通信员。
　　“亲……嘿嘿，柱子你好。”
　　“念错了，念错了。”又是一阵的乱喊。
　　“错个屁，就那两句嗑。”马天柱眼没离开信纸，往下扫了两眼。
　　这一扫可把他吓了一跳，下面影影绰绰写着“生儿子了，你现在儿女双全……”。我的娘呀！马天柱就觉得脑袋瓜子顶又一颗炮弹炸开了，这脑仁是轰隆隆闹起了地震，把眼珠都给震得浑浊，字迹突然变成了黑点，脸色惨白。看热闹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马天柱一把把堵在门口的通信员拽到了一边，推门跑了出去。
　　“这马助理咋地了？咋突然变了色呢？”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肯定是孩子生病了，不然……”
　　“快去看看！”
　　众人“呼啦”一下追了出去……
　　
　　马天柱知道自己贪上了大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自从去年八一回家休假后，老婆一直没来部队，两人通信也一直没提怀孕的事。现在突然说生了儿子，这可是超生呀！在地方或许可能找个理由弄个指标，也就唬弄过去了。可这是部队，无论什么原因，计划生育是国策、是红线，更是碰不得的高压线。马天柱觉得脊梁骨发凉，他马上想到这肯定不是大妮子的主意，一定是爹娘的主意。他心里愁苦地喃喃道：娘呀，你是要孙子，要孙子，可就丢了这个儿子喽，我的娘呀……
　　马天柱躺在床上，怎么琢磨这都是无法破解的难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瞒”，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是老婆来部队探亲，都不行；实在要来，只能带女儿来。马天柱满嘴苦涩，心里唠叨着：“娘哟，儿子要完喽，你可害了儿子呀……”
　　
　　老马家是一片的欢腾。儿孙满堂，挂在马有财的脸上，立刻给人一个核桃皮的笑容。为此，他宁可放弃了随手就来、随处可吸的几十年的习惯，犯了烟瘾，赶紧跑到院子里嘬两口；有时甚至是忍着，看着孙子，比吸烟似乎更过瘾。
　　“大孙子，带把的，嘿嘿，功臣！嘿嘿，我老马家两个功臣，嘿嘿……”马有财这话叨咕了千遍，却一点也不感到厌倦，更不感到多余。
　　穿着一件大红外衣的小凤，却突然话少得可怜，仿佛把所有的劲儿都用在了双脚上。里出外进，洗尿布、做月子饭，顺手揪两下孙子的小鸡鸡，呵呵地傻笑两声。
　　李嫂的腰杆子从来没挺过这么直，围着外孙子一会抱起来，一会亲脸蛋，大妮子喂奶，她也不肯放手。
　　相对来说，已经三岁多的小露露幼小的心灵可感觉到了不妙。自从妈妈告诉她叫小弟弟的小孩子出生，她就感觉奶奶抱她少了，姥姥逗她少了，就是爷爷和她说话多了，一会儿一嘱咐：“露哇，以后要好好看着小弟呀！”“露哇，有啥吃的可要给小弟弟呀！”“露呀！长大了要带小弟玩哟……”有时妈妈抱着小弟喂奶，露露的嘴会撅得老高，根本不正眼瞅弟弟。
　　
　　家里人都兴奋得像吃了咖啡豆，一刻不消停也不觉得累。可大妮子心里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大石头，那封“喜信”寄出后，她不知道柱子会有啥反应。
　　“妈，你说我这心里咋慌得很呢？不知道那封信……”大妮子瞟了眼婆婆，看着儿子在怀里扑腾着两条小腿。
　　“别怕，妮子，有妈在呢。给他生了儿子，他还能不高兴？我看他是犯病了。”婆婆不在意，拾掇着尿布。
　　“柱子说过，部队计划生育可严了，说是一票否绝，会不会把柱子给否决了？妈，我担心……”又瞟了一眼婆婆。
　　“啥绝？别信那个，爱啥绝啥绝，只要咱老马家根不绝，比啥都强。”婆婆说完，又逗着孙子，“是不是呀，孙子，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哟。”
　　“妈，可我还是心不静，总觉得要有啥事，现在超生罚款的厉害哟。”
　　“妮呀，放心，没那么邪乎。咱抓紧时间到镇里补办个手续不就得了，没事。”小凤虽然嘴是这样说，可心里也犯嘀咕，偷看着亲家母，似乎有些没了主意。
　　“妹子，我看没啥大事，凭柱子的名声和你在政府上班，补办计生指标应该不费啥事吧。”李嫂的话显然也是底气不足。
　　“有财！有财！”小凤伸着脖子向院子里喊。
　　“哎，来啦！”一声答应，人立马到了眼前。马有财最近腿脚也是灵得出奇。
　　“他爹呀，咱还真得给孙子补办个手续，这样也好给柱子和部队有个交待呀，要不你去……”
　　“还是你去吧，你不在政府上班吗？人都认识，好说话。”马有财有些退缩。自从儿媳妇怀上孩子，他就在老伴儿的串掇下同流合污地隐瞒着柱子，这心里总是踏实不下来。孙子“呱呱”坠地，这心里着实是乐呵了一阵子，算是暂时忘了这么一码子事儿。
　　“老马家的孙子，你还往后缩？瞧你那点出息吧。我去就我去，准备两钱儿，现在这事呀，不送礼，还真不一定……”小凤自从到了镇里上班，别看干的是杂工的活，可看的却是官场上的事，对有些事儿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光打儿子的旗号不行，现在都务实，她还真得入乡随俗，跟得上形势，撵得上行情。
　　“成，我准备，我准备。”马有财一扭身出去准备钱了。平时仔细抠惯了，但关键时刻，他可不含糊。
　　“唉，你说这爷们，就在家……”小凤话没说完，马有财又急忙转了回来。
　　“老婆子，准备多少？”
　　“都带着！”狠狠的一句，马有财又蹿了出去。
　　“嘿嘿，有财老弟真是个实称人。”李嫂看着这亲家两口子，心里暗笑。
　　“唉，现在是实惠人就是傻子哟，脑瓜不活就得饿死。”小凤无奈地笑了笑。
　　“妹子，知足吧。你这还有个人吧，看姐我一个人带着大妮子，唉……”李嫂叹了口气。
　　“也是呀。姐，要不过段时间我帮你……”小凤带着一种奸奸的笑意。
　　“忙孩子哪有那闲心哟，再说……”李嫂的话没说完，就看孩子脸憋得红红的，还在使着劲，“坏了，又拉了，这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