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终于，或是老汉耐不住旅途的寂寞了，或是经不住那“三块红”的诱惑了，趁马天柱转过头来的瞬间，老汉“嘿嘿”冲马天柱一笑，开了腔。
　　“小伙子，回家探亲吗？”一咧嘴，一副慈祥的面容。
　　“是呀，叔，你这是……”马天柱礼貌地回着。
　　“去看孙子。小孙子刚满月，俺还没见过面呢，嘿嘿。”老汉笑得很开心，甜蜜幸福的感觉展现在脸上。
　　“当爷爷啦？喜事喜事！”马天柱脸红了。
　　“是呀，是喜事，可也遭罪呀。我那老伴早就去伺候月子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啧啧，没办法哟……”老汉似乎有苦水，又觉得很无奈。
　　“哈哈，听叔的口气，还不太高兴？不想见到孙子呀？”
　　“想，咋不想呢？这是三儿媳妇生崽子，老大、老二都各有一个孙女喽，能不想嘛。可这……唉，家里还有地，还有一个姑娘呢，哪头都不放心呀。两头扯两头愁哟。”老汉边说边摸出一个烟口袋，递给马天柱。
　　如果是烟卷，马天柱定会说声“谢谢”拒绝，但这旱烟的诱惑他可扛不住。冲老汉一笑，抽出一张烟纸，捏了一小撮烟叶卷了起来。边卷边说：“看叔你，多子多福，天伦之乐呀。”
　　老汉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官卷烟如此的熟练，用疑惑的眼光瞧着马天柱说：“你也好这口？”
　　“哈哈，不瞒叔说，十来岁就好这一口，一直改不了喽。”
　　“好好，不忘本，不忘本呀。嘿嘿，和我一样，就好这家乡的味，有劲儿，提神儿。”说完，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马天柱吸了一口烟，觉得味道与自己常抽的不一样，却与自己在前线时候吸的烟有些相近，又看看老汉，试探着问：“叔，你老家是……”
　　“青浦，边境地方的。”
　　“你看看，我就觉得这烟味熟悉，原来是边境产的叶烟，好抽好抽。有两三年没抽了。”马天柱又深深吸了一口。
　　“你在边境呆过？那你参加过还击作战吗？”老汉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天柱。
　　马天柱点点头，算是肯定。
　　“哎呀，了不起呀！了不起，了不起！”老汉伸出了拇指，连说了三个“了不起”，“就得狠狠地揍那帮兔崽子，忘恩负义的东西，祸害人哟。”老汉说到激动处，右腿使劲踢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腿与茶桌下面的支撑铁杆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震得茶桌面都微微颤动。
　　“叔啊，别激动，踢疼了吧？”马天柱下意识地去扶老汉的腿。隔着裤子，他摸到了硬梆梆的东西在裤腿里，抬头疑惑地看着老汉。
　　老汉脸抽搐了一下，随即“嘿嘿”一笑：“不碍事，下田时踩到兔崽子们埋的地雷上了，还好，没要了我的这条老命，躲过了一劫呀。嘿嘿，命硬，命硬，要是年轻，我也参军揍那帮龟孙子了，不碍事。”
　　马天柱心头一震，眼前立即浮现出战友们倒在碉堡前的情景。王强随着机枪声倒地时，钢盔滚动的“叮当”声，犹如炸雷在脑中轰鸣，这脑袋突然像炸了仁一样地痛，他轻“啊”了一声，牙根紧咬，双目紧闭。
　　“小伙子！小伙子！咋了？”老汉吓坏了，瘸着腿一欠身冲到马天柱跟前，大呼小叫，引得周边人齐唰唰的目光，都关切地伸长了脖子一探究竟。
　　“没事，没事，头痛。”马天柱缓了一口气，急忙从挎包里掏出一片止痛药送入口中，老汉抓起茶几上的一个塘瓷缸子递给了他。
　　“小伙子，你这是打仗时伤的？”
　　“嗯，好多了，好多了。”
　　“英雄，英雄啊！你们的命都不要了，我丢条腿算啥？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称得起，称得起呀。”老汉由衷地赞叹。
　　
　　这时，车厢的另一头，两个打扮时髦的小青年晃晃当当旁若无人地从过道上走来。前面的满脑袋的卷发，鬓角快到了下巴额，一条黄粉色的喇叭裤，随着两腿的摆，在地面上像扫地一样拖着；另一个矮小精瘦，戴一副比脸小不了多少的蛤蟆镜，上身黄军装，下身黑色喇叭裤，发长齐过肩，一路招风地在众人面前炫耀着。
　　所有的旅客对这二人似乎司空见惯了。自从改革开放后，变化最明显的就是这帮小青年的着装。过去叫作“奇装异服”，现在成了时尚流行。老汉瞥了眼两个小青年的背影，嘴一撇，狠狠地“呸”了一声：“这是什么玩意呢，整天游手好闲，到处违法乱纪，‘严打’怎么没把他们抓进去，没出息的东西。”
　　马天柱也知道，一九八三年为了整顿社会治安，国家开展了一次“严打”行动，“从严、从快、从重”打击了一批违法犯罪分子，给日趋严重恶化的社会治安来了个“急刹车”，社会立即稳定下来，人们的安全感才渐渐有了提升。听了老汉的话，马天柱心里也是暗笑。冲老汉说：“叔，这抓人也不是随便的，这两人穿着过分点，可没违法呀，是吧。”
　　“对对，还是小伙子有文化，不能乱来，嘿嘿。”老汉摸着光秃秃的下巴干笑着，喝了一口水。
　　“叔，来，抽口我家乡的烟，看看咋样。”马天柱递过自己的烟口袋。
　　“好好，尝尝，嘿嘿。”
　　老汉卷烟的手突然停下来，瞄了眼眼前这位军官，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小心地寻问：“小伙子，叔就不明白，你说咱这么厉害，都打到龟孙子的首都了，咋还撤回来了呢？怕了？”眼睛眨了两下，又瞟瞟边上的旅客。看样子是不想让外人听到两人的“军事秘密”。
　　“叔哇，不是怕，咱是仁义之师，打的叫‘自卫还击战’，目的是教训一下，哪能占了人家的土地上不走了？那和侵略有啥区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噢，叔明白了，明白了，确实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老汉又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把卷好的烟叼在嘴里，擦着了火柴点燃，猛吸了一口，“哎！小伙子，你老家是青州县的吧？我咋觉得这烟味像呢，火辣辣的，还有着一股的柔和，叔说的对不对？”
　　“叔，厉害，就是青州县的，清溪镇。”马天柱佩服老汉这灵敏的鼻子。
　　“好县，好县呀。我看报纸上常宣传‘双拥模范县’，就说的你们县，应该，应该呀。”吐了一口烟，“你这次回去是……”
　　“探亲。”
　　“不会是也结婚吧？”
　　“嗯。”马天柱脸“唰”地红了，红到了脖子根。
　　“嘿嘿，姑娘有福哇，喜事，喜事，叔祝福你们小两口……”老汉脸上是真诚的笑容，紧接着又跟了一句，“现在边境安宁了，功劳哇，功劳哇……”又第三次竖起了大拇指。
　　
　　次日一上班，郭副镇长兴匆匆进了吴书记的办公室。没几分钟乐颠颠跑了出来，找到了正在打扫会议室卫生的小凤，看得出他的心情格外的好，看来这建议是受到了书记的首肯。
　　“小凤，小凤！停一会儿，停一会儿，有事和你说。”老郭冲正擦桌子的小凤喊道。
　　“郭镇长，啥事？”小凤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小跑着来到副镇长眼前。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工作性质，这个大院里除了看大门的老杨头和同是勤杂工的孙姐外，任何人对她说话，那都是领导的指示，何况是镇长，怎敢怠慢。
　　“那什么，小凤呀，你不用上班了，回去准备准备……”
　　小凤没听到镇长后面的话，只听到“不用上班了”，这心里“唰”地一凉，脑袋“嗡”地一大，耳朵是“嗖”地一叫，两手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知道自己工作是咋来的，领导的一句话就能要她的“命”。惊恐的眼神盯着郭镇长，嗫嚅地问：“镇长，不用我了？”
　　“啊？谁说不用你了？啊！哈哈，怪我没说清楚，是这么回事。柱子不是要结婚了吗？你呀放两天假，回去准备准备。”老郭心情特好，对小凤这种“恐惧”领导的威严行为还真是心里受用，使劲地挺了挺已经有些躬了的背。
　　“柱子结婚俺没告诉谁呀？镇长你……”
　　“哎呀，小凤呀，你就甭瞒着我了。柱子是啥人？这么大的事镇政府能没个表示？吴书记指示，柱子的婚事由政府出面张罗，你们就好好商量两家的私事就行了。咱要给英雄一个革命化的、节俭的、又体面的婚礼。就在政府食堂进行，其他的你甭管喽。我已经安排有关人员落实了，就等你们定日子。小凤呀，这可是拥军的新举措，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呀。”郭副镇长掏出烟吸上一支。
　　小凤现在才缓过劲来，蒙蒙登登地点点头，深深向郭镇长鞠了一躬：“谢谢镇长，谢谢！”
　　“谢啥谢，这不是应该的呀。去吧。”老郭摆着手。
　　
　　小凤脚下像踩了棉花，忽忽悠悠的。政府出面包办儿子的婚礼，清溪镇有历史以来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是多大的荣誉，多大的脸面，多大的风光呀。儿子立多大的功她不清楚，当多大的官，管多少人不知道，但政府一出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绝对不是小事。现在的小凤也不是刚到政府打杂的小凤了，就算再怎么激动，也还是觉得应该把眼前的事做完才是。她知道自己不能给儿子丢脸、扯后腿。就算政府离部队千里之远，那也得当个合格的军人家属。于是，这手又抓起了抹布，边擦桌子边说：“镇长，我把会议室收拾完再回吧。”
　　“不用不用，等会我告诉办公室，让你孙姐来收拾就行了，你走吧，别误了大事。”
　　小凤是真心感激，又鞠了一躬才往外走去。老郭这心里更是受用，此事由他一手操办，马家自然首先想到他的功劳，这可是他想要的结果。这心里一高兴，或许这嘴上就少了把看门的锁。看小凤一条腿刚迈出门槛，又把她喊了回来。
　　“镇长，还有事吗？”小凤毕恭毕敬站着。
　　老郭四下瞅了瞅，见没有旁人，凑近小凤的耳根说：“小凤呀，吴书记可是要亲自当证婚人的，过几天他可能就到县里当官了，你们可要珍惜机会呀，要好好准备，不能出现问题，这话可千万别和外人说呀。”
　　小凤心里又是一惊，领导干部变动，她这个“级别”还有权先听到信儿，这也太意外了。忐忑不安地急忙连续点头：“不说不说，那镇长你……”小凤是真心希望这位“热心”的副镇长早日能升到正镇长。这样“当官为民作主”的好干部，就是应得到提升才是。
　　“我呀，哈哈，组织有安排，行了，你去吧。”老郭笑容满面，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