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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4-19 09:38:33      字数:13119

  一
  
  “得到圣上的特赦,念儿也入了宫……曾记得子长弟说过,赵以秋在宫中当那个啥夫。我们替他养大了孩子,又把她送到他身边,也算是不负所托……唉,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
  握着粗糙的青铜酒斗,郭解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百感杂陈,引动了颤抖的空气。夜风起来了,拂过坐在粗木矮桌前的人。被夏天的高温折磨了一天的毛孔们,快活地张开口,吸纳着夜风的清凉。
  “可是她并不愿意……”
  司马迁喃喃着说。这一事件,使他对皇上美好的错觉又一次宣告结束。但这还不是最令他难受的,他的手指机械地旋转着酒斗,与桌面磨擦,发出粗糙的微响。抬起头,他的目光伸向灿烂的星空。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星星们争先恐后地跳上天空,饱满,浑圆,仿佛触手可及。作为天官,司马迁对星空的兴趣远大于常人,但是今夜,这美妙的天象却使他感到了晕眩,并产生了一丝丝的惶恐。星空旋转,让人失去了位置,仿佛在飘游,游向一个全然不识的自己……
  司马迁惶惑地回过头。夜风,把清洌的酒香送进他的鼻孔。酒,是一种可以令人酣然大醉的饮品,但一点点酒味,却似乎能使人的头脑更加清醒。郭解从来都是不饮酒的,他时时刻刻都得提高警惕的游侠生活不允许他喝酒,但今夜,他却破戒了。也许,就是这,使司马迁高兴不起来?
  “唉,过些日子就习惯了。女孩子,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郭解仍然在叹息,但司马迁从中听到了悠然。这同样令他不高兴。他悠然地称司马迁为“子长弟”(这是司马迁以前向往过的),悠然地品着酒,做出富家翁的样子(这也是司马迁曾经同情过的)……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到来,司马迁为什么难以替他高兴呢?
  以前,郭解即使叹息,都是愤怒,对不公平的社会的愤怒,但现在,不公平依然故我,愤怒者却已消失。他变了,在人事流转中,他已飘离了自己的位置。当年,当司马迁和柳安君的爱情遭受到危机时,是郭解深入都尉府,救出了柳安君。可是现在,同样一个人,却做出了跟那个可恶的都尉刘阶一样的事!郭解,他认可了养女的爱情,然后又摧毁了它。
  当时形格势禁,司马迁也赞同以郭念君换取平安,为此他甚至对皇上隐瞒了郭念君是赵以秋亲生女儿的事实,以巩固和加强郭解的地位,以利于他顺利地得到皇上的赦免。但必须承认,这是对个人尊严的严重践踏,因此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
  然而,有哪个失败者会在失败后,悠然自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郭解的母亲,以及全高门村的人,都可以认为,把女儿嫁入皇宫,是天大的荣耀,但郭解不能!他这样想,就是放弃自己,就是否定他安身立命的原则,就是甘愿与敌为奴!
  司马迁的呼吸急促起来,重重地把酒斗墩在矮桌上,哼了一声,说:“将仙鹤圈在笼子里,时间长了,它也会习惯的。可是那还能叫仙鹤吗?不,那叫鸡!”风吹过,他的鬓发激昂地站立起来,在星光下凛凛地抖。
  郭解回头,看住司马迁,缓缓地说:“子长弟,我知道你对我不满,你希望我还像过去一样,以一个大侠、一个英雄的姿态站立在人世间,行侠仗义,铲尽不平。许多人也是这样要求我的。这要求并没有错……”
  郭解缓了一口气,将斗里的酒倾进喉咙,顿了一顿,继续说:“可是,这些在危难中呼唤大侠的人,他们是否想到,大侠和他们一样,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他们是否想到,他们的大侠也需要解救?我扶弱锄强,主持正义,为此一生不娶——不是我不想娶,而是我不能娶。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可能过正常日子的。这是主持正义者必须要付的代价之一,我付了,我心甘情愿!但是当我再也没有精力做这些事的时候,谁能给我一个平静安逸的晚年、使我不遭横死呢?没有人,只有皇帝!”
  “但……”
  郭解伸手止住司马迁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接受我的妥协,但不能接受我的投降。是的,我是投降了,并且心甘情愿。但这投降不是对皇帝的投降,而是对现实!”
  司马迁不语。这是他拒绝接受皇上封赏、情愿在家过着平淡生活的理由吗?或者说,他是用拒绝封赏来表示自己不向皇上投降的“气节”吗?
  郭解笑了一声,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听得出,那笑里,有一丝丝的苦涩:“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你发现自己的理想,永远也无法成为现实!从我踏上这血雨腥风的江湖的第一天起,我就立志锄强扶弱,不断地杀人。但是杀到最后,你却发现,那些坏人、那种种不公平的事情,铲除一个,又冒出一个,看不到一丝穷尽的可能,它们仍然跟过去一样多。那么,我的志向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令人绝望的现实,这是对我的讽刺。我就像一个跟空气打架的蠢货,气喘嘘嘘地打了一辈子,却什么都没改变……既然我的行为不对这世界产生什么影响,那么我坐着,或者躺下,又有什么要紧?为什么非得让我站着,把这个想打也打不动的架打下去?”
  “可是正义呢?你连正义都不愿意坚持了吗?”
  “正义?你以为你退缩之后正义就不会存在吗?正义不是为哪一个人而存在的。以后,还会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我过去一样,抱着铲尽不平的雄心壮志,去主持正义……是的,这是年轻人的事,老了,就不会这样了。老了,就会正视现实,洞明世事,知道哪些事是力所不逮的,哪些事是力所能及的,哪些事是自己不能做的,哪些事是可以做的……”
  这是什么意思?司马迁疑惑地看住郭解。但黑暗里,他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把握不定。人世间,坚持正义就是做人的真理,难道,年轻时的真理到了老年就不成为真理了吗?难道真理还分年龄段?难道年轻时拼命反抗的那些,会在老了的时候忽然变成值得拥护的真理?不,真理就是真理,真理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
  “这是你的真心话么?”司马迁沉声问道。那声音,像一堵墙一样,向前坚定地推进,将郭解紧紧逼住,使他绝无退路。
  “当然。”郭解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司马迁完全失望了。这种破绽百出的辩解,郭解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它是自己的真心话!有这样的真心话么?这个人,再也不能相信了!
  然而这的确是郭解的真心话。郭解的话实际上表达的是一个更深刻的真理。不但年龄是影响真理的一个因素,个人性格、生存环境、思维形式、语言表达……都会影响真理的生成。真理是不一样的,真理只在个人意念里是唯一并且绝对的。更何况“正义”这种道德意味浓厚的所谓真理,它本身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甚至变的面目全非。几千年后,变得更加聪明的人类,企图寻找宇宙的终极真理。但是,真理真的会有终极吗?
  但是司马迁认定,郭解是在对他撒谎。他注目看着郭解,但是看不清。郭解的身影镶嵌在黑暗中,像一个无底的深洞、地狱的入口……司马迁站起来,有口无心地问:“住在半山上很不方便,你不搬下山,和村里人住在一块么?”
  “不了。这里挺好的。过一段日子我再把它打理打理就更舒适……”郭解感觉到司马迁的冷淡,但他不计较,他也无法计较。看来,一时是说不通他了。不过司马迁为父丁忧,将有好长一段时间在老家,会有时间慢慢说通他的。另外还有许多话、许多人生的感触,都想慢慢地讲给他,和他讨论……郭解叹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谢谢你多年的关照。”
  “那么,我回去了。”
  司马迁站起身,仰头望向天空。天上,星星们还是那么硕大、明亮,它们旋转着,像人间世,把许多人、许多事,流转得面目全非……
  二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轵县少年刺杀儒生事件,以为罪在郭解。卿对此有何看法?”
  几片黄叶飘进新凿的太液池里,宽阔的湖面漾着轻轻的涟漪。风吹过,送来清凉湿润的气息。站在池边,汉世宗刘彻手抚假山,望着池对面新建的宫殿,问。
  “这……嗯,臣掌通神之职,不问民事。此乃家国大事,陛下以此问臣,臣……臣不敢答。”俯身站在皇上的身边,公孙卿窥探着对方的神情,字斟句酌着,小心翼翼地回答。
  早上上朝,群臣在殿上,为轵县少年杀人事件是否罪在郭解,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但公孙卿并没有参与其中。今夏的夏阳之行,使他认识到,皇帝,才是最大的真理!对一件事,你纵如何地言之成理,但如果得不到皇帝的承认,那些道理就都是臭狗屎!因此,要占有真理,要无往而不胜,就得时时刻刻注意皇上的倾向,努力跟皇上保持一致。代表圣意就代表着胜利!但在殿上,公孙卿并没有从皇上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因此他也就超然物外,谨慎地置身于那无谓的争吵之外了。
  但他没想到,圣上会在散朝后单独留下他,并向他垂询对此事的意见。他是躲不过去了。其实他也不想躲,他只是揣摩不出圣意何在,而郭解的身份又非常敏感,所以他不愿轻佻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只要能得到皇上哪怕一点点暗示,他公孙卿就会找出最适合的应对方法——如果皇上倾向于郭解有罪,那么这就是一个打击敌手的绝佳机会:打击了郭解就是打击了司马迁;如果相反,那也算是一个向皇上表忠心的机会:人会对与自己认识相同的人产生极大的亲近感,对皇帝来说,就是认为,这样的臣子是忠诚可信的。
  什么是暗示?于人来说,暗示,分为有意识和无意识两种,有意识的暗示有时是人为构筑的陷阱,无意识的暗示则揭示人的本心。像一张光滑平整的桌面,你无法单凭眼睛判断它有否倾斜,但如果你滴几滴水在上面,看水是否流动、流向何方,你就会立即给出正确的结论。公孙卿对皇帝的回答,就是滴向桌面的水滴。
  但是公孙卿的水滴似乎落空了。皇上并没有回头,他对着微微起皱的湖面,说:“称夏阳有异气,是你的功劳吧?然后朕得以携美而归。群臣争论之事,牵扯到的人,难道与你的望气没有干系?‘不敢说’三字,其意何在?难道,你想责备朕公私不分?”
  “臣不敢!”公孙卿慌忙跪倒,低头答道,“臣只是以为此乃圣上家事,下臣岂可置喙?”
  “你还是担心朕公私不分。呵呵!”刘彻回过头,说,“站起来说罢,说错说对,朕不怪你就是了。”
  “是!”公孙卿心里有了一点底,他发现水滴向自己希望的方向流动了。他站起身,略作思索,恭谨地开口了,“轵县少年刺杀儒生事件,若罪郭解,臣以为从法理上是说不通的。那儒生批评郭解以奸犯法,不可谓贤。那是私论,于法不究。而拥戴郭解的那个少年为此杀害儒生,并割掉他的舌头,手段十分残忍,其罪当诛!”
  “这还要你说吗?”皇上又回过头,望向湖面,“朕问的是郭解!”
  “是!郭解久居夏阳,轵县之事他当然不会知道。虽然事因郭解而起,但若以此认为他有罪,臣不苟同。”
  刘彻望着湖面,一言不发。
  公孙卿小心地看了皇上一眼,继续说:“臣以为,这件事背后反映的问题才更重要。郭解乃一草民耳,拥戴之人却如此之众。长此以往,恐天下只知郭解,不知吾皇也!”
  刘彻有所动容,但他并没有回头:“继续说!”
  公孙卿受到鼓舞,大胆说道:“臣闻郭解在夏阳,交结官吏,执礼极恭,从不乘车入其县廷,大得良誉。与邑中少年及旁近各县豪客,往来甚密,至夜半而灯火不熄。乃至为人评解纠纷,若不成,不受礼、不赴宴请……言出必践,仗义为公,朝野无不称颂。比起当年任侠行权,影响更烈!臣窃以为,此与圣上不利……当然,郭解也许是为了宣扬圣上仁政,他毕竟已与圣上有亲了……”
  刘彻哼了一声,转过身,缓缓地沿湖而行。就是真的这样,他也不见得就喜欢。他刘彻还怕没人替他宣传德政么?何必多出一个郭解狗拿耗子!怕是郭解惟恐别人不知道他女儿入宫、自己已成为皇帝的岳父吧!摊上这么一个有着犯罪前科的岳父,真的有损皇威!
  公孙卿紧趋,跟在皇上身后。刘彻说:“记得你当时在九原望气,说夏阳有异气,难断凶吉。难道……”
  “此事臣亦甚为疑惑。为圣上所爱者,自是吉祥,怎么会出现吉凶难断的现象?今以观之,想是吉凶二气混杂造成……”
  “你以为一个区区游侠会有云气么?”
  “臣并不这么认为。但郭解这个人并不这么简单,他不是已成为国丈了么?且观其所作所为,已非游侠行径可概括了。且其女名曰念君,显是念念不忘君主之位,其心可虑啊……”
  “这么说,你是认定郭解乃大逆无道之人了?”刘彻突然停步,紧紧地盯住公孙卿,目光凌厉,剑一般刺向对方,大声问道。公孙卿的话让他羞恼,甚至觉得这话里有着一丝丝的讽刺意味,他那时解释“念君”这个名字,可是“顾念君王”的,很显然,这说法公孙卿并不满意——当然,他知道公孙卿没有反对皇上的胆量,但怒气还是撞上了心头。
  像风吹过树叶,公孙卿猛地抖了起来,铁板一般,恐惧压上他的身体。难道自己的揣测错了?他惊慌地跪在地上,说:“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就事论事……”
  刘彻哼了一声,说:“你还是不相信朕乃公私分明之人。是不是?”
  “陛下圣明!微臣岂敢……”公孙卿语无伦次,冷汗从头上密密地冒了出来。
  “起来罢!朕说过不怪你的。”刘彻缓和了语气,抬腿向已走近的那栋新建的宫殿踱去,若有所思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对公孙卿说,“公孙爱卿,你可以离开了。朕公私不分,哈……”
  刘彻并不以为郭解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在夏阳的那次会面,使他对郭解的印象一落千丈,极其轻蔑了。但公孙卿“恐天下只知郭解,不知吾皇也”的担忧,却深深地震动了他,使他不能不怀疑,自己受了第一印象的欺骗。郭解此人,能博得如此盛名,就绝非他相貌上反映的那样,只是一个只知以武犯禁的普通游侠!而对这种有可能威胁到皇帝的地位、影响到他的统治的人,汉世宗刘彻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
  然而,一旦对郭解下手,又该怎样应付郭念君的发难呢?自从入宫以来,这个女孩就一直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只要看到皇帝,她就疯狂地挥舞着铁钩,坚决拒绝刘彻近身。如果她知道养父被皇帝杀掉,又该如何地疯狂!这种打击她受得了吗?这样一来,以后还会有可能征服她吗……
  且慢!仅仅是因为企图征服一个人、一个小小的漂亮女孩,皇帝才作如是想吗?就像当年为了征服司马迁,刘彻给了他一定的关注,让他难受一阵、兴奋一阵,颠来倒去地逗弄着他。不,不对!对司马迁,他只是关注,对郭念君,却是关切。二者完全不同!
  作为天下之主,刘彻从来没有为别人担心过什么。他是中心,所有的人都只能为他着想。但对这个不肯奉承皇帝的女孩,刘彻却产生了这种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情绪。
  是的,刘彻是第一次碰到无视他皇帝身份的人,他也是第一次替别人感到担忧。当年,他如醉如痴地企盼着这样的人,以便他作一次纯粹的人的征服。但现在,当这样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没有了那种欲望,甚至下意识地希望,她能及早认可他天下中心的角色……也许,这都是因为自己即将步入老境的缘故吧?
  刘彻犹犹豫豫地站住了脚。在没有想明白自己之前,他有点害怕见郭念君(这对皇帝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感受)——她的歇斯底里会让他郁闷,更有可能动摇他的决定。
  摇摇头,刘彻离开了新建的宫殿,向来路上走去。在他身后,阳光照耀下的宫殿闪闪发亮,极尽富丽堂皇。这栋宫殿,是刘彻专为他的新夫人郭念君建造的,但是,他还没有给它命名。因为,他不知道,它,该拥有一个怎样的名字。
  三
  “圣旨到——”
  我跪下。下跪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姿势,但我没有感到不愉快。屈服就是把自己全部交给对方,这是一种自外于命运的慵懒,一种不用太操心的舒适,像猪,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人……我的屈从换来的,是安宁的、不受侵扰的晚年和世俗的荣光:夏阳的官吏争相与我交结,并以此为荣,而我低调的回应,却得到他们更多的赞誉……就是这样:不在于你怎么做,而在于你是谁。在这世上,身份就是一个人的全部。
  是的,我只想过安静的生活,但念儿入宫换来的,远大于我的期望——这也好,我发现了一种比较轻松的为正义发声的方式:我的意见,是那些官员们处理事情的重要参考。通过他们,我为一些人减轻了痛苦……但是,子长弟却跟我疏远了,好长时间我没有看到他,我无法像想象的那样,陪他坐在浓绿的树荫下谈心,谈自己的想法和疑惑……他是天官,不治民,但权力还是有的,威望更有,他为什么就不能利用这点维护正义呢,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圣上秘旨:郭解谋反,其意昭彰,大逆之罪也!着令廷尉张汤、从使杜周前往擒之,磔之于市,以警余众!钦此。”
  谋反?是说我吗?是有江湖上的朋友来找过我,我告诉他们我已退隐,并劝告他们中的一些人想想身后之事,放弃这份没有未来的职业。为他们,也为这个社会的安宁……很早很早以前,子长弟曾说过,治世之时,游侠退隐,因为他们损坏皇权,破坏政府有序的统治——这就是游侠不能见容于当世的原因。这理由是对的,但我,还有子长弟,一直对此世是否治世充满怀疑,我们的眼睛里,有太多的不公。然而,当我已老,不公依旧。这固然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但它却也给了我从另一面思考的机会——社会的不公,游侠不能除尽,政府也不能。不公,就像它的对立面一样,永存于世——同样,所有维护正义的人,他们除尽不公的决心也就只能是永远的理想。因此判别当世是否治世,不是看它有没有不公,而是不公多少。但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我只能假设此世为治世——至少比秦之末世强多了吧?而皇统数代,也该是治世了。既是治世,我当隐退,过自己治世老百姓安宁平淡的生活……可是,怎么,忽然,我又成了谋反的逆民了呢?
  “我孙女贵为皇妃,你们是什么人,敢来这里找碴?好大胆!”
  身后,母亲从刚刚修葺一新的房间里走出来,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冲向那些人。她的拐杖,准确地落在为首官员的头上。我来不及阻止她。我看见,那个官员的脸色变了,血色从他白净漂亮的脸皮下渗出,像黄昏时突如其来的雨云,红中透黑,迅速掩盖了宁静的天空……他是谁?张汤?杜周?我不认识。死在一个跟自己无仇无怨的陌生人手里,是一种荒诞,而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荒诞!可,荒诞再多,它能成为正常吗?
  “贼婆,焉敢逞凶!”
  一把剑刺进了母亲的身体,然后血淋淋地游出来,像蛇,吞吐着它邪恶的芯。母亲摇晃着,倒了下去。残杀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老人,是我难以容忍的,何况这个老人是我的母亲,杀母之仇不能不报!那么,我杀!现在,我和这群陌生人联系起来了,他们是我的杀母仇人。于是这世界正常起来了,进入了思想可以把握的状态。当冤屈不能伸张,我们盼望侠客,而我,就是侠客!可是,我能为郭氏家族伸张正义吗?我游侠的身份,早已像我生锈的钝刀、像我久疏的武功、像我衰老并开始慵懒的身体一样,打了无数折扣……
  我站起,并后退。我退入门里,并踢飞了一扇门板,以阻挡那群人的进攻。然后我抓起铁刀,扑向那个脸皮白净的杀母仇人。这把刀,子长弟曾美其名为“豹刀”,它陪着我,度过了无数危机,杀掉了无数恶徒。现在,它一耸一耸地纵跃着,像一只凶猛的豹,扑向猎物!
  但是,这只是一个好听的比方而已。在第一根长戈刺进我的身体之前,我将两个阻挡的甲兵砍倒在门外——这时候刀就已经卷刃。然后我挥舞着卷刃的铁刀,杀向甲兵拱卫的核心——那里,那个长着白净脸皮的官员,正擎着滴血的剑冷冷地笑。这时候,我听见自己肋下皮肉开裂的声音……
  第七根长戈彻底阻止了我前冲的脚步。它们吸去了我双腿里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我跪在地上。是的,下跪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姿势,虽然有时,它会给你带来比较舒适的感觉,但它更会带来像狗一样的屈辱和死亡。这是真理!于是我用刀支撑着身体,尽力地站了起来。我,不要再跪了!
  血和胆汁涌进了被刺破的胃,然后上溯,从嘴里流了出来。我站着,我问:“你是谁?”
  “廷尉张汤。”
  “好,我记住了!你最好也记住:死亡不会使我忘记你这个恶吏。七出之后,我为厉鬼,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
  铁刀离开了我的手,向前飞去。但它早已衰老,在中途就被打落在地……我的身体像灵魂一样飞起来了……
  当我的眼睛失去对光明的感觉,当我的耳朵被夺去声音,当我嘴张开,却没有一句话能够倾泻出来,我忽然想起,我忘记了,忘记了要给子长弟一个忠告,一个我用生命感悟到的真理:
  反抗!永远!
  四
  “你走开!不要靠近我!”
  像一群惊恐的麻雀,女孩郭念君尖利的叫喊在高大的宫殿里四处奔飞。这声音虚弱而无助,像秋天里最后的蝴蝶,在空旷的大野上作生命最后的挣扎,而日渐阴寒的天气,一丝丝,抽去了它的生命,终于在注意力不及之处,泯灭成尘……同样尖利的镰刀在歇斯底里地舞动,杂乱无章,像她懵乱得近乎癫狂的神情。
  像她声嘶力竭的叫喊一样,郭念君的心,早已无处落脚。她的偶像,已破裂得无法缝补;她的生命,被抽去了赖以驻足的枝丫。没人愿意告诉她,自己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她的反抗,是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本能的抗拒,像秋天里疲累的蝴蝶,像群狼环伺下惊惶的鹿……
  “你以为朕……不,我会伤害你吗?你懂得什么是伤害吗?”刘彻站着,因郭念君狂舞而掀起的风,弹动了他的胡须,铁丝一般微微颤动着,但他不为所动,“你知道我的伤害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对你认为的伤害没有理解错的话——对别的女人,这伤害,就是天大的幸福!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刘彻头也不回,随便地向旁边勾了勾手指:“过来,为朕伺寝。”
  碰巧被指到的那个宫女脸上露出了喜色,随即又强压了下去——这是自郭念君入宫以来,一直陪侍她的宫女之一。她轻巧地走近刘彻,乖巧地扶住他,谦卑地低声道:“圣上请移龙步……”
  “不,就在这里!”刘彻粗暴地打断了宫女的话,说,“就在这里,马上!”
  那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羞惭地脱衣解带……
  郭念君的疯狂终于被这更疯狂的举动吓住了,她捂住眼睛,大叫:“不!不要!不要啊!”
  刘彻推开宫女,说:“你还会以为我是急迫地要取你的贞操吗?在宫中,宝贵的不是女人,不是处女,而是我!——退一步说,我就是要伤害你,你以为一把铁钩就能拦住吗?不用卫队,只这些宫女,你能应付得了吗……”
  “不,不是铁钩,是镰……”最后的自欺被面前这个男人冷静地剥掉了,女孩郭念君终于完全崩溃,她无力地瘫靠在廊柱上。
  “对,是镰。我说错了。”刘彻微笑起来,走近郭念君,轻轻抓住她持镰的手,小心地解着手上的布条,“这样是很伤手的,我不想让你这只手变成残废……”
  郭念君挣了一下,旋即放弃了抵抗。刘彻顺利地解开布条,扳开她的手指,取下镰刀,递给了旁边的宫女,然后,仔细地揉搓着郭念君的手掌和指头……
  “对一个人、一件事,不加思考地就接受或拒绝,是愚蠢的。我,作为一个男人,是强大的,无与伦比的,你既然能够接受一个游侠作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一个远比游侠强大的人作丈夫呢?”刘彻语气和缓地开导着郭念君,“至少,我能给你锦衣玉食,给你闲适的生活,而不用你自己去劳碌,不用你上山砍柴、下水捕鱼,不用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土地里刨食吃……看看你现在住的这地方,看看这些名贵的摆设,你以前能想象出来吗?你敢想象这样的生活吗?”
  是的,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这些宛若仙境中的物事,的确不是一个农家女所能想象出来的。可是,难道就没有比这些更宝贵的东西了吗?更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你很崇拜你的父亲是吧?——所有的女孩都是崇拜父亲的。你的父亲——不,养父,有着很大的名声,是所谓杀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可是他见了我,是怎样的表现,你是看到了的,像老鼠见了猫,伏在我的脚下颤抖,令你深感羞辱。女孩也都是崇拜强者的。对一个远比你的大侠养父强大的男人,你有什么理由不但崇拜他、还要拒绝跟从他呢?”
  父亲——不,应该像这个男人残忍指出的那样,是养父,是为自己所崇拜的——不,也应该说曾经!他欺骗了养女整整十七年!如果说欺骗是基于一种美好的愿望,是可以理解并原谅的,那么又打碎它,就是无法容忍的罪行了!同样,还有和阿壶哥的婚事,允诺然后又撕毁……这是一个大侠应做的吗?不,这是彻头彻尾的自私!父亲,不,养父,在强送她入宫时,曾一脸苦相地跟她约略说过自己的苦衷:为了平安,为了一些人能活下去——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添一句为了女儿一生的荣华富贵。前面的意思是,皇帝是恶魔,不如其意便会杀戮无辜——这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大侠的想法吗?不,这是懦夫的想法!后面的意思是,女儿舍己救人其实也是救自己,既救了人又享受到荣华富贵,一举两得——如果皇帝是恶魔,那么接受他提供的荣华富贵就是耻辱,更进一步,认为这是福气、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那就是无可救药的致命堕落;反过来,如果荣华富贵是有理由享受的,那么皇帝就不是恶魔——事实上没有一种公开的宣传指皇帝是恶魔的,不但不是恶魔,而且还是民众的救星,有道的明君。但奶奶,还有父亲,却一直告诫她,说这宣传是愚民和欺骗,证据是当年老家羊儿堰全村灭绝的惨剧就是皇帝的杰作——而一旦皇帝不是恶魔,那么,这位大侠以前对女儿的教诲,就是完全恶意的欺骗!
  这样的分析结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被欺骗者在真相大白之后,意识世界的完全崩溃!而这,将导致被欺骗者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无法信任,连同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对自身都怀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找到立足点的——郭念君连续数月的癫狂正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欺骗,比如说,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使女儿没能理解养父的心思,那又如何?
  那也是一种信誉欺骗——十七年不畏强暴的灌输,遇到真实,被灌输者做到了,灌输者却变成了一条死鱼——不,比死鱼还恶心,像一条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狗!不,这都抬举了他们!就像奶奶——不,就像那个老女人,在得知孙女被皇上选中后,高兴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粘里巴叽糊了一脸!这是她吗?一个人,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急剧的变化呢?这简直……皇帝,在她的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奶奶赤裸裸的改变令人恶心,养父还懂得掩饰——他一直愁眉苦脸。但这又能怎样?把自己打扮成英雄的胆小鬼仍然是胆小鬼,而蓄意向特定的人这样做,更是无耻的欺骗——虽然这更多的是奶奶(自己也是合谋者)制造出来的神话。但,当真实袒露在面前,并且已破碎得无法缝补,还有什么理由要紧紧抱住虚假不放?
  “不,我已经不崇拜他了……”
  “是么?这很好。不加考察的、幻想式的崇拜是幼稚的。你已经不崇拜他,是因为他做出了让你无法接受的卑鄙之事——我不知道他到底对你做了多少令人不齿的事,但我知道,他对别人做了多少坏事,对多少家庭造成了灾难……你愿意听吗,愿意听一个杀害了许多人命、畏罪潜逃、四处流窜的罪犯的故事吗?”
  “他杀的都是该杀的……”
  “什么叫做该杀的?难道这世间没有王法了吗?一介草民,居然妄行王道,本身就是犯罪!——我知道你对豪侠还抱着幻想,那么我跟你举个例子罢:你割草砍柴,难免会撒落一些,对不对?如果那些草是人,它们自然会埋怨你,把它们割下来却不收归笼中。但对你来说,只要大部分柴草装进去就行了,如果一根根地去捡那些被遗漏的,只会耽误更多的事,对不对?可是如果有人因此指责你不配割草,他自己去捡那些遗落的柴草不说,还要把你赶走,企图取而代之,你难道不会生气吗?我治理国家,正像你割草,不可能毫无遗漏,让每一家人都过得平安幸福,总会有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发生的。而我一时来不及处理,一国之主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抗击匈奴——阻挡不住它,将有万千生灵涂炭!一家哭能抵得住一路哭么?可是有人因此认为,我不足为天下之主。他自己跑出来做所谓替天行道的事不说了,还——我说明白点,就是郭解之流——企图取我而代之,谋反!你说,我能容忍么?”
  “这么说连侠义之道都是错的了?不,不,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这个人说的,又……”
  “你为什么要沉默?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当然,你的心态我想象得到。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我,依法,处置了他?”
  “谁?处置了谁?”
  “郭解。他犯了谋逆大罪……”
  一声尖叫刺进了刘彻的耳朵,使他的耳朵瞬间失聪。郭念君跳了起来,接着又无力地瘫倒在地。她颤抖着,咬牙切齿地指住刘彻:“你,你好狠!”
  “道理你已经明白,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不是我狠,是……”
  “我不听!我不听!”
  “不听别人的辩解是愚蠢的,是自欺。想我刘彻一代雄主,岂是凡人可比!你……”
  “你不要说!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你!”
  “是吗?我不但会让你相信我是正确的,我还会征服你,从身到心,征服!明白吗?”
  刘彻的胸脯挺起来了。他站着,像一头雄狮。穿堂风过,吹动了他的须发,一代雄主的霸气便大纛一般,在风中猎猎飞扬。而郭念君,那个孤独无依的女孩,则瘫倒在皇帝的脚下,哀哀哭泣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兔……
  五
  深秋的天空澄明着切切实实的空虚,甚至没有云来填补这深邃的虚无。高岗上,一堆孤零零的黄土散发着新鲜湿润的气息,也是死亡的气息——翻起深土就是翻起早已成尘的岁月,因此它的气息属于已经死去的历史。“大侠郭解之墓”,土坯筑就的墓门上,一行小字昭示着死者非同凡响的一生。但这又怎么样呢?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坐在墓旁,司马迁沉寂如石。枯绿的草从他的臀下向四周荡漾而去,间或露出片片土色,像残破的毡,在高崖的边缘晃晃悠悠地垂下。在风中,草们簌簌颤抖,唱着细弱的哀歌,为别人,为自己……是的,没有什么会永远不死,只有风活着,吹送世间的喜怒哀乐。而那个生命如风的人,那个浪迹天涯的人,却企图停止自己奔走的脚步。于是,死亡跟踵而至……
  从夏阳取回郭解的尸首,并把他和母亲安葬,司马迁冷静且无畏。当死亡都已不能惊怖心灵,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害怕了。谋反之于郭解,是一个荒唐的罪名,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也只有无法无天的皇帝才干得出来。但司马迁不想找谁辩白,皇帝制造的冤案是无法平反的。他甚至忘记了激愤,因为,激愤并没有什么作用。
  无庸置疑,郭解的受磔一定与郭念君有关,但司马迁已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个被他和郭解联手送进皇宫的可怜女孩。是的,那是他的又一重罪恶,但又能怎样呢?人生于世,并不是制造罪恶的,但人又不能不制造罪恶,因为自己,因为别人,因为这稀奇古怪的人世。每个人打一出生就有罪,而且无法免除。罪恶就是一个人的重,而司马迁连接受别人的罪恶的能力都没有,因此他是轻飘的,轻飘的就是无足挂齿的。面对罪恶,他唯一有用的办法,也许就是淡漠,而淡漠,是意识的一种死亡状态……是的,就是死亡,只有死亡才能使所有的罪恶失去重量。
  司马迁坐着,坟墓上插着的布幡拂向他的脸,仿佛要把他唤醒。但他不动,任由那幡在他脸上“噼噼啪啪”地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分量,担负着为这世界立言立德的重任,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无足轻重,其生其死,于人不过九牛亡一毛耳!当年汉高祖刘邦在垓下与项羽争战,项羽挟其父刘惴于阵前,威胁要烹杀他,刘邦的回答是:“愿分一杯羹!”这种灭绝人伦的回答,他司马迁能说出来么?不能。因此他是弱小的,随便什么事都可以把他击垮;因此只有无所顾忌的恶人流氓才能开创万世基业!他,小小的司马迁,只能在简卷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基业……
  唉,想这些干什么呢?这只是从被压抑的心底渗透出来的道德激愤而已!而道德,从来就只是弱者的桎梏。被皇帝下令尊为“圣人”的孔丘,说自己“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只不过是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而已,随心所欲的行为怎能“不逾矩”?有“矩”,就不能随心所欲!如果真如他说的那样,也只能说明这个“圣人”不过是一个被社会规则内化到了极点的可怜虫罢了:人性被社会规范所戕杀,变成了畸形的怪物而不自知。他克己复礼,什么是礼?不就是一整套社会规范么?而他所重视、所要人遵守的这个,还不是自然形成的比较宽泛的社会道德,而是死硬的上下尊卑等等关系,什么士大夫不可建筑国君才配住的殿堂、诸侯殡葬的礼乐必须有别于草民百姓……这些要求全部指向一个意思:每个人的生活都要与自己所属的阶层、自己的身份相符。人连选择生活的自由都没有么?这种迂腐的狗屁理论,居然被皇帝大加推崇,真是……不,皇帝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这是一个绝大的阴谋!把每个人都捆死,让每个人都惟上,他不就建立起了大汉王朝万年基业了么?他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乱逾矩了么?他不就可以以一己之喜怒决人生死了么?
  司马迁站起来,活动着坐麻了的腿。西风吹拂下,他感觉到这个死亡季节直袭心魂的阴冷。抬起头,他望着远处的山,和山脚下的树木与村庄。阳光下,那些山清晰得使人晕眩……
  离开郭解的坟墓,司马迁向山下走去。郭解回归农人身份的两次企图,结果都非常险恶:第一次差点送命,第二次终于送命。这种巧合使司马迁无法不把他的遭遇归之于天命。郭解,为了求得命运的解脱,甚至放弃了坚守一生的做人原则,可是,仍然没能逃脱横死的结局!这些,都是天数,天数啊!
  天命论的好处是,可以使人以平和的心态生活,遇宠不喜,遇辱不惊。但是,人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不过是平复伤痕的麻醉药而已!司马迁信命,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仍然努力地生活,努力地,使自己的生命染上他自认为有意义的色彩——从历史中,淘取自己的千秋万代之业。
  这是第几次下这种决心了?司马迁没有注意到这问题。我也不能回答,我只知道,每当遭遇重大挫折,每当司马迁的心灵受到重大撞击,他都会做出这样的自省,但当时移事迁,他又把这决心撇在了脑后……这是司马迁的弱点,也是人性的弱点。人,总是被逼到墙角时,才会爆发出令世界为之惊怖的力量。
  不过,看来这一次,司马迁是真的打算有所行动了。自己本不为圣上所喜,西南平叛功过成疑,再加上郭解事件的牵连,灾难恐怕随时都会加诸于身……时不我与啊!而丁忧三年,却给了自己宝贵的喘息之机,使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资料,去写“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石室金匮之书……这,是父亲以死亡为代价为儿子换来的!那么,这是不是,也是天命使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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