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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4-11 20:22:05      字数:13204

  一
  毫不吝啬地,向午的太阳,把一斛斛珍珠,倾向山坡上的少女,那些光明的结晶,在少女玲珑浮凸的身体上跳荡,然后,追随着少女快乐的歌声,水一般地,流遍黄土丘陵的沟沟壑壑。村庄、树木、一块块庄稼地、和地上乱长的一蓬蓬野草,都被这快乐的歌声和阳光洗净,在凉爽的风中,闪闪发亮。
  少女的手里,握着一把如月的弯镰,她在打柴。她的手,娇小丰腴,但是并不臃肿,农家贫苦的生活,没有在这双手上留下明显的印记。现在,这只手和弯镰被一条脏兮兮的麻布缠在一起——这是刚刚回家不久的父亲教给她的。父亲说,这样做,手上不容易被磨出水泡。
  父亲的回归是少女幸福的原因,她已十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了——事实上她也只有十七岁。但父亲的形象,并没有因此而淡漠,反而更加明晰、强烈。父亲,以威武潇洒的姿势站在少女的想象里,一把宝刀,在身侧发出夺目的光芒,映照出父亲冷峻英武的面庞。父亲的身后,是一个大侠、一个英雄人物应该拥有的除恶扬善的全部事迹。少女无法不爱上这样的父亲,无法不为拥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豪!年轻人缺少的,永远是一个偶像,但年轻人也永远不会缺乏偶像。
  女孩知道自己有两个名字,大名和小名——在农村,没有人能够拥有两个名字,许多女孩子甚至没有名字。而她,却是如此骄傲地与众不同!她的名字,不用说是父亲起的,因此她的与众不同,凸显的,是父亲的卓尔不群,因此这也就成为父亲非同小可的证明。当然,她能够识文断字,也是父亲的功劳,因为父亲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司马迁叔叔,在京城当大官的司马迁叔叔,司马迁叔叔让人送她在他过去就读的书塾里读书,使她成了村里绝无仅有的“读书女”……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能够在少女心目中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并自觉自愿地把一切成就都归功于父亲,不仅仅是郭念君一厢情愿的想象。没有奶奶反复的回忆和念叨,这样一个毫无缺陷的人物是不会出现的。但是记忆是靠不住的,时间久了,想象也成了回忆。对于一个想念儿子的老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在记忆中重塑儿子的形象,更能令她乐此不疲呢?她们的想象媾合的结晶是,诞生了一个超人。这是祖孙两个人的宗教,真诚,但是虚假。
  于是,当父亲归来,真实的他便打破了少女真诚的想象。父亲,相貌并不英俊,举止也不潇洒,嘴里时不时还会嘘出难闻的口气,这甚至比父亲会拉屎放屁更令人惊恐——被神化的人物,从来都应该与这些肮脏的事体绝缘!但一段时间之后,少女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父亲,并成功地维持了对父亲的崇拜。
  也许,这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带给她的温情,也不仅仅因为父亲举手投足间,仍然鼓涨着江湖侠士的豪气,更多的,应该是少女自身的需要:作为一个现实的孤儿,她需要一个父亲,为自己遮风挡雨;作为一个对生活尚充满幻想的少女,她需要一个用来崇拜的偶像。而在祖孙两人的世界中,除了活在她们想象里的父亲,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想象永远是最完美的!
  不必否认,这并非没有无可奈何的退让意味,但退让也是真诚的——甚至比以前更真诚——更真诚地保卫自己的偶像。少女的真诚与真实无关——其实所有的真诚都与真实无关,它只反映着人的某种需要。虽然我们常常将真诚与真实连接起来,但实际上,真诚,只在一种意义上与真实相关:真诚这种精神状态是真实存在的。因此,真诚追求的目的,不是真,而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我们知道,所谓心理满足,常常是一种自欺欺人,因此真诚势必变成虚假得以畅行的大道。由此,这个词完成了对自己的反讽,也完成了对人的戏谑。
  许多年前,司马迁曾经疯狂地弥补过自己的偶像——汉世宗刘彻——的形象。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世界没有偶像,有的只是人的需要。许多年后,少女郭念君也在试图弥补自己的偶像,但她首先调整的是自己:真实的父亲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父亲高大完美,但正因为真实,才可感可亲可敬!想象的父亲没有历史,真实的父亲却能以其不凡的历史告诉她,英雄不是天生的,英雄都是从凡人成长起来的。无疑,留着一条凡人尾巴的神,要比完全的神更容易得到人的认同和热爱——这正是我们这些下民们乐意了解、并津津乐道伟人们平凡琐事的原因。
  一想到父亲,郭念君的心里就涌起了一波温情,她的歌声也更响亮了。她的目光投向坐在半山处的家。小小的茅屋被绿树掩盖,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父亲一定正在家里忙活。她相信,父亲能听到她的歌声,并且,一定会在嘴角荡漾起一丝丝微笑的涟漪……父亲,真的很爱很爱她!尤其令她满意的是,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和阿壶哥的亲事,并帮她说服了奶奶。阿壶哥是村里一家农户的孩子,老实憨厚,为保护她不被别人欺负,让自己挨了许多打。但奶奶一直看不上阿壶,因为他家穷。可是小小的山村里怎么会有富人家呢?当官的去京城,有钱的迁茂陵,日子过得比较像样的,也都跑到县城夏阳安家落户去了。在嵬山的围绕下,小小的高门村像一个被父母遗弃的乞儿,贫穷,肮脏,瑟缩在残破的弃庙里,无人理睬……
  想起自己的恋人,女孩郭念君的心里更甜蜜了。眼睛亮亮地望向山脚下,她的阿壶哥家就在那里——全村人都住在那里,只有念君和奶奶住在半山腰里。这一点也不奇怪,念君知道,她和奶奶是跟着爹爹从河内逃难来的,住进村里有点不方便——虽然村子破烂得难得有人愿意正眼看它一眼,但小心点总没错。河内在什么地方,念君不清楚,但她向往那里,像这许多年来向往父亲一样向往着那里。因为,奶奶告诉她,她亲爱的妈妈,就长眠在那里。也许,见到妈妈的坟墓就会见到妈妈的。
  妈妈是怎样一个人?念君不知道,也没有人愿意跟她讲。奶奶不说,爹爹也对此绝口不提。妈妈,已完全地在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界上一样……不!妈妈还活着,像当年爹爹一样,活在女儿的想象里。然而念君知道,妈妈绝无可能也像爹爹一样,突然地站在她面前。不过这未必不是好事,因为空白,才有可能让女儿为母亲虔诚地描画出最美最美的肖像!人总在追求真实,但所有的遗憾和伤害恰恰都来自于真实。
  郭念君已经无数次为母亲编织过美好的传奇故事了,女儿对母亲的想象史就是母亲的生活史。在她以前的想象里,当父亲归来,一定会抱着她,跟她讲母亲的一切,母亲的温柔,母亲的美丽……让母亲仙女一般,飞翔在女儿的想象里,以便让女儿更清楚地看到,站在彩虹之上的母亲。但当父亲真的归来,却绝口不提母亲。于是在念君的想象中,母亲成了父亲生命中最深最深的伤口,当年,一定有坏蛋跟父亲抢夺美丽的母亲,作为一个赫赫有名的豪侠,父亲当然不肯受辱,于是便杀了那坏蛋,但也为此,母亲不幸受伤亡故了……当最爱的人死去,对一个人的打击该有多大啊!于是父亲举家迁出河内,离开了那个伤心地。但他终不能忍受失去爱妻的痛苦,只好自我放逐,流浪他乡,经年不归……
  这想象凄婉且合理,刚一出现就迷住了少女,像花朵迷住了蝴蝶。现在,少女郭念君站在小路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一棵酸枣树挥舞着镰刀,而想象,已鸟一般飞上自由且洁净无垢的天空……
  一只手搭上了郭念君的肩头:“小妹妹,你……”
  郭念君尖叫一声,扭身就用手中的弯镰削了过去:“你干啥……”一些地痞流氓小混混常常这样袭击她,企图一亲芳泽。念君以前只会惊叫,但现在她可以做动作了——那几手防身的招式是父亲教给她的。
  但当她回头,看到的却不是嘻皮笑脸的地痞流氓们,而是一群衣饰光鲜的陌生人。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她认识。但那个人却一脸的慌张,慌张得都忘记了,他们是关系亲密的熟人。
  
  二
  像一锅温热的粥,郭解很享受这样的气息。他坐在低矮的杌子上,劈着柴,听着母亲唠唠叨叨的责备。母亲已经很老了,但还是像当年一样爱唠叨。她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指责儿子,不该把如花似玉的孙女,许配给同村的穷小子阿壶。她这种自说自话的表达方式,效果显然很差,然而老人似乎并不在乎这一点。在她那里,说话,仿佛是一种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所有的趣味都在这无聊的絮叨中,享受殆尽,至于说什么倒在其次。而在郭解的感觉里,听母亲唠叨同样是令人高兴的、值得享受的事情,像粥上的热气,缭绕着,把乡村生活的从容、和美,生动地烘托出来:小小的争吵,小小的满足,小小的慵懒……这样的生活,郭解厌弃过,向往过,但从没能认真地享受过。现在,当须发生霜,步入生命的末段时,他终于可以把自己融汇其间了,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沉埋于湿润的土地。随风飘扬是潇洒的,但终究要返回地面。生命,从来都是出于尘土,归于尘土。
  对司马迁在西南的保证,郭解并不十分相信,没有人能替别人打保票,何况当年,司马迁已经替皇上打错了一次保票。但郭解非常愿意相信司马迁的保证,强烈的愿望使他变得盲目。帮李陵招募完兵丁之后,郭解回家,随行的是李陵的几名亲兵。这固然是李陵的厚意,但更是郭解的想法,其中不乏利用这些人威吓当地官员、为自己壮胆的意思。在他那里,一厢情愿的愿望,终究是不能完全掩盖理智的。
  回到家,郭解像一棵渴水的麦苗,拼命啜吸着农家生活甘美的滋味,时间对他来说宝贵又宝贵,但这决不是因为他的年龄。他再老,有母亲老吗?然而,还是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惶恐感,时时刻刻地压迫着他,使他无法从容地享受生活。
  郭解的这次回归,与上一次是有差别的。上一次的选择是自由的——至少郭解自己这样认为——上一次,因为对江湖的厌倦,他选择了乡村(这实际上是对自身命运的反抗,虽然郭解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他既有能力混迹于江湖,更有能力隐居于乡村(当然他还有其它可选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可以从容地为自己当一个富家翁,早早做好种种准备。当回归失败,他的痛苦是意愿被干涉的痛苦,他的反抗是对不公平的专制的反抗。但他仍然是可以选择的,比如他可以走进城市,做镖师、做富贵人家看家护院的打手,也可以从军,当一个小小的士兵……只是,这些选择与他的性情不符,所以被提前排除了。是被逼迫而重新生长起来的豪气、面对压迫屈从不成干脆反抗到底的决心,使他重入江湖,最终奠定并维护了他正义裁定者的江湖地位。人对现实的反抗从来都是性格的反抗,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
  但当命运浮现,却成为一种外在的、可以左右人的力量——虽然命运须臾也没有离开人——推着人,向某个方向前行。对郭解来说,他的命运就是当一辈子游侠。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也不管他是否做出了什么成绩,顺从也罢,抗拒也罢,对事实本身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一个基本事实:他必得做游侠,一辈子!他不管怎么做,也无法改变命运,只能沿着命运划定的路线向前走。
  前面我们已经知道,郭解在第二次踏上江湖时,是以努力做一枚“模范棋子”自励的,这使得他在面对命运的斗争中,表现出一种悲壮感,并使他成功地完成了大侠形象的塑造。而这激愤、这悲壮、这种有意识(时间长了就成为无意识,成为一种虚假的自愿)的沉迷,把他不得不操持的这份职业,部分地变成了一种乐趣(事实上,游侠这种职业的确很容易使人着迷:没有人不喜欢对别人进行道德裁决并执行这一裁决的),从而减弱了当事人的命运感,使他对自身命运的审视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缺失。
  但当岁月的车轮一次又一次碾过日益衰老的身体,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时,郭解就不能不面对他的命运了:原来,命运真的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他是充满激情还是垂头丧气,都只是在命运划定的圈子里打转。
  当意识到这一点,一切便都变得无所谓了。
  于是,郭解的选择便成为对命运的顺从。老境已至,而江湖不负责养老;回家隐居,还有可能安然度过晚年。虽然事实早已告诉郭解,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差不多是一条绝路,但他还是不得不选择回归。他的命运,使他已没有选择,他只能向前、向唯一的归途蹒跚行去。如果朝廷还惦记着他,这条老命只好随时准备敬奉;万一圣上开恩,饶他一死,那是福大命大,谢天谢地谢君王罢。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无所谓了!
  但这种无所谓,并不是纯消极的放弃,而是对自身境遇——命运——的正视。这种命运既然属于他,他就要背负着它前行,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面对并承担。人无法改变命运,但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戴着枷锁跳舞,总比戴着枷锁吃黄连有趣一点吧?这样一来,焦虑变成了坦然,纯粹的悲剧掺入了喜剧以及其它类型的味素:一些轻松、一些幽默、一些悲壮、一些滑稽、一些从容……
  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明白,郭解对生活仍然是热爱的,甚至比以前更热爱。他不再向往什么,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向往,也不值得向往,他面前的生活,才是最可珍惜的。因此他的紧迫感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不希望,他对生活的享受还没有完结时,就被人打断。当然也不能否认,郭解对死亡有着一丝丝的恐惧,他希望尽可能地延迟死亡的到来。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的本能,再高妙的认识也无法改变生命本能,就像树叶不能改变树根。
  “……那个阿壶长得又丑,家里又穷,咱念儿那么漂亮,咋能把娃给他呢……”像晚春艳阳下的柳絮,母亲的唠叨在小小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飘动,落在炕沿,落在锅台,落在郭解陈旧的麻布短衫,和他赤裸的膀子上……抖动着,翕忽间又飞起来,找寻下一个落脚点。而在这唠叨里,老人的眼睛也渐渐地睁不开了,温暖的困意覆盖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忘记了,儿子没有媳妇,这个孙女其实不属于这个家,甚至可以说,她是仇人的孽种。然而漫长岁月里的相依为命,终于掩埋了当年的激愤和冲动,而比血还浓的亲情,则像盐一样,酽酽地沉淀下来,渗进了每个人的骨头,像水渗进土地,使它变得湿润、柔软,长出了深深浅浅的绿……
  把女儿许配给一个老实巴脚的小民,郭解当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但母亲是不能理解的,她喜欢高调的生活,她这个家族的游侠传统,使她喜欢接受高调的生活。然而郭解已经摈弃了那种幼稚的思想,但是,他有什么办法让母亲也接受这种思想呢?显然,这很难。
  “我当年答应过赵以秋,要把念儿好好抚养成人的……妈……”母亲的唠叨停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郭解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站起身,扯过被子,轻轻盖在母亲身上。夏天虽然热,但睡觉不盖被子,是很容易着凉的。
  转过身,郭解搔着脑袋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把劈下的柴抱到灶门前。太阳端了,该做饭了。
  这时候,女儿的尖叫,针一般地刺进了他的耳朵。
  三
  风轻轻松松,从半山里掠过,顺着川道,蹦蹦跳跳地向这一行人行走的方向跑过去,顽皮地撩拨着众人华丽的衣衫。虽然没有人理会它,但这并没有败坏它的兴致,它跃动着,让山川、山川上的草木,在阳光下快活地颤动,发出高高低低的笑声,统合成汤汤的水流,烘托起黄河湿润的气息,成为生命深处的律动。而如云如盖的树们,便雨后的蘑菇一般,“噗噜噗噜”地冒出来,守护住故乡人贫困但温馨的日子……
  跟在皇上身后,司马迁脸色僵硬。离家乡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紧张不安。一阵阵后悔袭击着他,像滚滚的大石,连绵不断地碾过他的心。但他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紧张,于是脸色就越发地僵硬。
  泰山封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司马迁想找一个圣上高兴的时间,禀告郭解的事情,为他求情,结果……但现在,就是不管圣上脸色,立即禀告,也晚了!现在禀告,不但不能救出郭解,连司马迁自己,恐怕也会陷进去,难逃欺君之罪啊!另一方面,他也难以对郭解解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为什么还未替好朋友向皇上禀告、求情?
  司马迁只能祈盼郭解还没有回来,还在丹阳帮李陵招募兵丁。或者,就是回来,也只是回到京城长安,在李府盘桓……
  泰山封禅,司马迁是视为大事的,为民祈福,当然要严肃又严肃。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初至泰山时圣上的勒石铭词:“事天以礼,立身以义,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内,莫不为郡县,四夷八蛮,咸来贡职。与天无极,人民蕃息,天禄永得。”但是他的激动,也就到此为止,后面,就变成方士与神仙们纠缠不清的闹剧了——
  勒石之后,皇上率众东巡海上,礼祀八神。其间方士咸集,众口一词,说什么海中居有神仙。这一下子使皇上着了迷,下令多备船只,派公孙卿持节先行,遇仙即报,请那些方士们随后,航海寻仙。不久,公孙卿就惊喜万端地跑来禀告,说他见到了一位几丈高的巨人,还有脚印为证。那足迹的确巨大,只是不像人脚,倒像兽足。但谁又能确定巨人的脚是怎样的呢?于是也就无从否认(当然也无法肯定),只在于一心之念了。而皇上一心想见神仙,自然不会怀疑,为此他带群臣在海上守候多日,想跟巨人一晤。实在等不到回音,只好先回泰山行封禅礼。草草完事后,下诏改称本年为元封元年,大赦天下。接着又跑到海上寻找神仙去了,结果还是找不到。失望之余,居然要亲自航海访仙,群臣进谏不从。要不是东方朔发明了一套“仙将自至,不可躁求”的鬼话劝阻,现在,皇上大概还在海上漂着呢。
  当然,司马迁也是这群劝阻者中的一员。对于神鬼之事,他不但相信,而且比过去信得更真。但他以为迎神是一件隆重严肃的事情,而皇上的急躁和方士们的喧闹,把这件事变成了游戏。游戏是对神仙的亵渎,怎么请得到神呢?司马迁是认真的,他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认真严肃地对待一切,游戏式的态度是无法容忍的。千年之后,一个文人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喟,正是对司马迁人生态度的总括。那种负有使命的沉重感,是他生命的压舱石和他骄傲的标识,但也是他的局限,他不能、也不肯放弃它。
  正是这样的人生态度,使司马迁没有意识到,他严肃看待、甚至视之为神圣的太史令工作——尤其作为天官所必须担负的重要职责——祭神,其本质,就是一桩游戏。人类文明最初的花朵,就是从游戏中绽开的。游戏的本质是不严肃的,但游戏中的人是严肃的。这是游戏的两面。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因此认为,司马迁是因为太沉迷于游戏,所以使游戏不成为游戏呢?然而,不成为游戏的游戏,就不是游戏了吗?但若如此,人生又该是何等地荒诞无稽!
  除此之外,皇上对司马迁西南平叛的态度,也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怀疑自己落进了一个圈套,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对皇上的不信任重新升级,司马迁又一次后悔起自己的幼稚和轻信来。当年李敢事件,父亲虽然让他退让,但并没有叫他对皇上复归信任,更没叫他把皇上当正义的天平(虽然客观上,皇上就是天平,但这个天平是损坏了的,或者说这天平不是以正义为砝码的)!唉,父亲已殁,连个讨教的对象都没有了!
  我们还是回到封禅事件中罢。
  幸或者不幸的是,皇帝的宠臣、名将霍去病之子、奉车都尉霍嬗,突然因风寒暴死,终于使皇上失去了等着跟神仙会晤的耐心——在这里,司马迁并没有因霍去病射杀李敢,而对霍嬗之死幸灾乐祸的意思,而是他注意到意义因人而异的不确定性:说幸,是因为霍嬗的暴死,可以看作成仙,比皇帝更早见到神仙,不是幸运又是什么?说不幸,自然是因为英年早逝了。意义既然是人赋予的,那么意义还有意义吗?司马迁敏感地注意到,这中间是有深意的。但层出不穷的杂事使他不能静下心来思考这些。作为从属,他只能跟着皇帝走,而皇帝此时正在发疯。
  霍嬗死后,皇上厚加赙殓,饬人送柩回京。他自己也不想在这死了人的地方呆了,引领着大队人马,沿海北上寻仙。但一直到了碣石,也是一无所获。失望之下,皇上下令折向西行,要归京了。
  到了九原,公孙卿突然禀告皇上,说他夜间观气,发现南方——应在左冯翊夏阳——有异气,五色云动,但不知凶吉,劝圣上折向南行,或得遇异人也说不定。皇上求仙不得,宠臣又突然死亡,心情糟糕,正到处寻找刺激,听了公孙卿的话,立即改道南巡。为了早点得到答案,他居然抛开大部队,轻车简从,直奔目的地而去——当然,熟悉当地状况的夏阳土著司马迁,自然非跟从不可,望气的公孙卿更不可或缺。
  在泰山时,因为公孙卿向皇上上疏,大力否定司马迁西南平叛的功绩,气愤中司马迁对着公孙卿吐了一口痰,虽然他很快就为自己粗野的举动后悔了,但并没有做出补救。没想到隔天公孙卿却来向他道歉!公孙卿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司马迁为自己的片面和偏激感到了羞愧。他本来认为公孙卿是哄皇上骗饭吃的小人,但公孙卿的这一举动,却使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加深了一层。一个人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别人可以不理解,但不可以将对方脸谱化。人,是很复杂的。
  对西南平叛的认识,司马迁不认为公孙卿有理,但他有节。从这一点上看,司马迁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公孙卿的确望到了异气。就是退一步,他也找不到怀疑的理由:就算公孙卿打探到郭解回到夏阳的消息,他有必要这样玩花招吗?郭解在皇上心目中,只是一个简单的罪犯而已。得其消息,立即举报邀功,有何不可?
  虽然,对望气之术,司马迁一直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然而这亦无法确定,公孙卿就是别有用心。是的,从云彩的颜色看凶吉好坏,就像戏剧里通过脸谱定谳人物一样可笑。但神鬼之事,向非人力可测度。望气大师王朔,不就测得很准吗?王朔能,公孙卿为什么就不能?公孙卿出身方士,望气的本领一定有一点的。
  那么,这只能理解为仅仅是凑巧了?可这凑巧给了司马迁多大的麻烦啊!
  司马迁的目光疑惑地投向了身边那个人。他看到,公孙卿的脸也石头般僵硬,透出一丝丝的紧张。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他可能是在为自己担心:如果没有异人,他该如何向皇上交代?这类人都是这样的。
  也许是感觉到了司马迁的注视,公孙卿的目光也向司马迁转了过来。像一枚石子投进水里,公孙卿的脸一瞬间活泛起来,向司马迁绽开一朵笑。但一回过头,他的脸色就又严肃起来了。
  司马迁失望地回过头,他的心绪没有一点好转。他相信,公孙卿担心的和他担心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但这种巧合的结果很可能是灾难性的!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了皇帝。这时候他看到,皇上下了马,向一个村姑走了过去。
  四
  像一把巨大的剪刀,两岸耸峙的丘陵阴险地把绿树覆盖的村庄轻衔在它宽大的刃口。但这只是一个姿势而已,永远也不会剪下去。真正的剪刀其实是眼睛,每一眨就是一剪,反复地,将眼前的景色剪除。
  当目光转移,它就遇到了另一双探询的眼睛。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公孙卿感觉到对方竭力隐藏的惊慌和狐疑。忽然地,快活就在头顶开花。他给了对方一个暗藏着讽刺的笑脸——不是谁都可以承受他公孙卿低姿态的道歉的!
  但当他回头,快活的花便迅速萎败,重新陷入紧张之中。是的,公孙卿正在紧张,并越来越紧张。像木匠手中的锯子,在木柄的旋转中,锯背上的绳一点一点地绞紧,而锯齿们就亮出了恶狠狠的牙。其实这很正常,在战斗之前,每一个战士的肌肉都会缩紧的——那个名动朝野的江湖游侠、弑官要犯,就在前方某一间民房中隐藏着,像他的对手的眼里拼命掩藏的惊惧。
  望气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卿并不关心,他也没有兴趣深研。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有利于生存的工具而已。而工具,是不论道德与否的,只看是否有效。就像你不能定谳一个农民奇特的耕作姿势道德不道德,只要他耕种的庄稼能获得收成,他就不会对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的耕作姿势感到羞愧不安,别人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当然,为了使自己的望气(也包括其它如观星卜卦等同类玄术)更准确,从而也就在皇帝的心目中更加重要,公孙卿采取了一些隐秘的手段。赴京以来的几年间,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在各地布置自己的眼线,收集资料,以便自己在望气时更加胸有成竹——能够及时侦知郭解的行踪,就是这些眼线的功劳。
  虽然是关乎弑官要犯的消息,但公孙卿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更不想向皇上报告——那可能会使他远离圣驾。理由很简单:如果通过望气告密,一旦圣上要他从此专门查找罪犯怎么办?就算有眼线帮忙,他能查到那么多罪犯的行踪么?一味推托的话,一旦触怒圣上,他公孙卿可就有好果子吃了!而直接告密,则很有可能暴露他私养的眼线们——无庸置疑,这种非法活动会受到皇上的严惩。因此,无论哪种选择,结果都很不美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公孙卿才不做呢!
  然而郭解的去向,却引起了公孙卿极大的注意——不是河内,而是夏阳,并且是夏阳的高门村!眼线跟踪了郭解,得知他此行是回老家。
  回老家?郭解的老家是高门村么?不,那是司马迁的老家!那么,郭解跟司马迁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没能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但公孙卿已完全认定,这是一个打击司马迁的好机会!就是退一步,司马迁的确与郭解没有什么瓜葛,他公孙卿也一定要扳得他跟郭解夹缠不清。毕竟,一个弑官要犯举家潜逃,什么地方不好逃,却偏偏逃到朝廷官员的老家,并且一住经年,这中间,可供想象发挥的余地太大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必要向圣上报告这个消息了。
  在前两种不太美妙的方式之外,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把消息透露给其他相关的官员,通过他们来处理这件事。但在泰山联合上疏后的经历,使公孙卿不肯轻易相信别人了。那些家伙,都是以保护自己为第一优先的,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公孙卿相信,他们都会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他这个地位低微的郎官头上。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司马迁,谁知道那些官员在得知这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行动——这是他公孙卿无法控制的!和泰山上疏不同,这些官员与他没有深交,跟司马迁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节,他们就是愿意接受这份送上门来的功劳,势必也会牵连出公孙卿的眼线们。
  因此公孙卿只能自己做了,相较之下,他选择了望气术。因为只是小用几次,公孙卿相信,自己有办法消除这种方法产生的副作用。就算未能全部消除,圣上真的让他以后用这种方法查找罪犯,找借口推托就是了。为搬倒司马迁,冒一冒这个险还是值得的。反正,这要比冒暴露眼线的危险强吧?另外,这还有一个好处:一旦搬司马迁不倒,也可以蒙混过去,不至于毫无转圜余地,使司马迁以他为敌。现在的公孙卿,还没爬到可以公然树敌,而毫不畏惧、毫不在乎的位置。
  决定了,公孙卿开始不动声色的布置,耐心地创造并等待着机会。他很冷静,像吃饭穿衣一样冷静地做着他该做的事,就是皇上在海边疯狂时他都很冷静。冷静地推出巨人的传说,冷静地使小旗子在空中互击,冷静地让天空发出“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皇上的疯狂是他冷静控制的结果。他需要皇上疯狂,就能使皇上疯狂。而他自己,是不会跟着疯狂的。有没有神仙,他不知道,只要皇上狂热地相信有神仙就行。有神仙又怎样,没有神仙又怎样,公孙卿不关心。他的目标不是死后成仙,而是活着升官,位极人臣。
  没有人能为皇上找到与神仙一晤的机会,沮丧的汉世宗终于决定打道回府了。不甘不愿的他北上西进,打算从碣石过九原而至甘泉宫,然后回京——这也没有脱出公孙卿的控制:只要皇帝回京,公孙卿就有机会向他透露郭解的信息,一步一步,将他引入预定的道路。
  于是在九原,公孙卿的眼睛便看到了浮现在夏阳上空的彩云。他没有告诉皇上更具体的东西,甚至连那彩云兆示的是吉是凶都不肯定。说瑞兆当然不行,说凶兆皇帝又很可能不去,只有不确定的说法才能激发探索的兴趣。对于汉世宗刘彻的心理,公孙卿已揣摩得相当有把握。
  果然,被撩拨起兴致的皇上,急不可耐地走向了公孙卿预设的方向……
  高门村已经在望。但紧张的公孙卿没想到,皇上的御手,却不安份地搭在一位村姑的肩膀上。
  五
  手臂惊慌地收了回来,刘彻愠怒地瞪住眼前凶猛的村姑,举手止住冲上来护驾的侍卫们。愤怒在嘴里打了一个滚,变成了柔和的责问:“你这姑娘,我不过想问问路,你怎么就拿铁钩砍我?”最初的惊怒过后,他的目光变得柔软,藤条一般,缠绕住这个一脸戒备的女孩。
  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刘彻远在皇宫中的宠姬李夫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但这种比较是不严肃的,因为美不能这样比较。旷野大漠是美的,万里冰原是美的,层峦叠嶂也是美的,海天一色还是美的,你能说它们谁比谁更美吗?不能。你只能说,它们各自展现了自己的美。同样,这个少女和李夫人都是美丽的,但她们的美不一样:李夫人,是碧瓦红墙里一把叮咚作响的筝,这个少女,是高山大野中一株迎风怒舞的树。这两种美是无法比较的。美,到了一定程度,展现的,将是独具特色的个性化本质,不能掩饰,也无法伪造。对于爱美的人来说,如果必须二选一,这将是一个无法取舍的难题。当然,对汉世宗刘彻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后宫佳丽嵬集三千,不就是企图完全占据各式各样的美丽吗?
  但是很显然,皇帝是失败的,这么多嫔妃,令他有印象的却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吸引住他了)。刘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次,他头皮发痒,顺手取过李夫人的玉簪去搔。事情传出后,却引发了一个荒诞的结果——其他宫女们一窝蜂全部改用玉簪。而因为后宫大批采购玉簪,竟使全国玉石的价格猛涨!这是一个富有意味的象征性事件——那些嫔妃之所以不能受宠于皇帝,就是因为,她们缺乏有吸引力的个性特征。那么,这个女孩——刘彻盯着面前的姑娘,目光更加缠绵热切地缠绕住了她——如果遇到那种情况,她会像别人一样改用玉簪吗?
  但是这个姑娘——郭念君——并没有受到皇帝热切目光的滋扰,她仍然满怀戒备地打量着这群奇怪的人。她的目光,针一般穿越了面前这个男人蛛丝般绵密的、充满欲望的目光,直达眼球后面的隐秘之地。她惊讶地看到这个男人不可触犯的威严,感知到他富有侵略性的、气势恢宏的威压。这感觉大山一般,压上所有人的头顶,令人艰于呼吸。这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令人恐惧的尊贵之气。父亲那令她赞佩不已的大侠豪气,也只能勉勉强强与之匹敌。这是什么人呢?
  仿佛在回应她,父亲,突然间就出现了。但是,女孩郭念君屈辱地看到,父亲毫无尊严地跪在了那个人面前。即使七八柄长剑团团环绕着指住了他,有几柄甚至过火地刺破了他的衣服,她引以为傲的父亲也毫无反抗之意。父亲跪着,像一只惊恐的刺猬。
  当走出小屋,在院外清楚地看到司马迁的身影,郭解就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看得出,那个正跟女儿纠缠的男人非同小可——郭解直觉到这个人就是天子,就是令他飘泊了一生的命运决定者。皇上来到这里,是为他吗?他,一介草民,这样想,都是可笑的不自量力!但,不管皇上为什么而来,郭解,他都躲不过去了。
  “罪民郭解叩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解?你是这女孩的父亲吗?郭解……”话刚一出口,刘彻突然想起,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记忆在一瞬间复活,他想起了这个人、以及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他的身体微微一晃,声音变了,“就是弑官潜逃的那个游侠郭解么?抬头回话!”
  郭解顺从地抬起头。刘彻看到一张丑陋的、结满风尘的老脸,他曾经幻想过的那种领袖人物该有的霸气,在这张脸上丝毫也找不到,只看到些微不羁的野气。失望一瞬间漫上了刘彻的心。他看到,这个名动朝野的所谓江湖大侠,目光刚一接触到皇帝审视的眼光,就立即胆怯地垂了下去——
  “是!这女孩不是……”
  “不!微臣禀告圣上,这女孩就是郭解的孩子!”刘彻身侧,司马迁跪在了地上。观颜察色之后,司马迁明白郭解虽然不知事情凶吉,但他是以最坏的情况来应付的,否认与女儿念君的关系是为了保护她;但司马迁也看出了皇帝对念君的喜爱之意。郭氏念君,很有可能成为郭解一家的保护伞。“此女名郭念君,是郭解当年收养的孤儿。请皇上明察!”
  “是么?看来你对这郭解的情况很是了解。”刘彻瞥了司马迁一眼,冷冷地说。
  “臣罪该万死!”司马迁向前膝行半步,磕头道,“臣西南平叛,曾得此人帮助;西南平定之后,郭解又帮李陵将军在楚地丹阳,为朝廷招募兵勇……臣本拟将这些事细细禀告,但因封禅体大,故……请圣上治罪!”
  “禀圣上,臣以为此事疑点甚多!”另一侧,公孙卿也跪下了,“西南平叛,臣不以为成功,故,此人之所谓‘帮助’,其心可虑!即使此事放下不论,臣以为,也极有深究的必要。臣闻郭解家在河内,如何来到夏阳司马大人的家乡?而凭他们熟悉的情况来看,完全可以肯定,此二人早已熟识,甚而相互勾结!臣请立即将此二人下狱,追究其窝藏包庇罪犯及弑官大罪!”
  刘彻微微一笑,看住公孙卿:“公孙爱卿,你望气,看的应该就是这里吧?”
  公孙卿愣了一下,下决心似地回答:“臣……以为是!臣请……”
  “对!这里一定是五色云彩出现之处!你们听听这名字,念君,念君,不就是顾念君王么?仅观其名,便忠贞可见!”刘彻大声说,“公孙卿望气有功,待回去之后,朕加封你为大中大夫!至于司马迁和郭解……司马爱卿虽然有窝藏罪犯之嫌,但忠心耿耿,可嘉可表;郭解亦心仪圣王,尤其……”
  “圣上!这不能……”公孙卿大急,抢着开口。但刘彻严厉的目光压着他,使他不得不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一脸沮丧的公孙卿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
  “……郭解扈养鸾驾,其功远大于过,朕赦其无罪!”
  众侍卫闻声收剑,拱卫在皇帝身后。
  郭解还愣愣地跪着,惊恐的身体仍然收缩得像一只小小的刺猬,他一头雾水,糊里糊涂。直到司马迁拉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没事了,可以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了!一种长久恐惧之后的大轻松、一种深刻的感激突然迸发,跟随着涌流的泪水喷溅出来了。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在司马迁的身侧,跟着他,向皇帝大力磕头:
  “谢圣上恩典!谢……”
  刘彻看着俯伏在自己脚下的两个人,看着他们颤抖的身体,快乐潮水般涌了上来。这是他曾经的对手,是他力图征服、其实早已征服、但感觉总有一点没有完全征服、以至令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的两个人。现在,这两个人跪在他的面前,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完完全全地,臣服于他了!
  刘彻的身体痒起来。伟大的感觉热热地刺激着他,像箭立的草,从他的皮肤下面疯狂地射出,向四野八荒扩张而去!刘彻,这个天地之间最强大、最伟大的男人,扬起他尊贵的头颅,放声大笑了!
  他看到,笑声里,颤抖的不仅仅是脚下的人,还有土地,还有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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