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百姓的天>第 十一 回祝宝山荣归故里 大学生落户乡间

第 十一 回祝宝山荣归故里 大学生落户乡间

作品名称:百姓的天      作者:祁志云      发布时间:2017-04-18 18:02:42      字数:12271

  农谚载:惊蛰雷动。可现在还不到年三十,气候就有些反常,随着笼罩在天边浓云的滚动,闪雷一个接一个。穷苦的人们好像听到了远方不断传来的隆隆的炮声。有消息说,人民解放军的百万雄师已强渡过长江,解放了南京,鲜艳的五星红旗已插到了总统府的上空,大部队很快就要开过来啦。
  蒋介石为了挽回他的败局,把防区的重点移到了西南,抵死作最后一搏。
  时间到一九四九年年底,也恰是祝宝山随军兵败庶城的日子。他始终弄不明白,为啥他的委员长这么快就溃不成军了!但他没去多想,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父仇家恨。经过他在军中十几年的拼打,他现在已是一名中校团长了。
  到了县城的第二天,他就向师长请了两天假,带上一排的人马回到了青龙场老家。
  面对深宅依旧的高墙大院,不胜心寒:窗户、梁柱上的油漆好多都已脱落,瓦檐上长了许多青草,院坝的石上也长出了厚厚一层青苔。想到昔日祝家的辉煌,看看眼前一派萧条的景象,有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之感,不禁憎恶地发出:“曾金凤啊曾金凤,你害得我好惨!”其实在他走后,这么多年佃户们的租子照收,青龙场上的十几间铺子照开,加上他在部队发的国难财,其数远比他在任镇长、团总期间所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的总管办事不力,把昔日门庭若市的院子搞得冷冷清清。祝宝山一到,连气都还没歇够,他就忙不迭地抱出一大摞账本到祝宝山跟前,“这些年的收支帐都在这里,请大少爷过目。”
  祝宝山有些不耐烦地说:“算啦算啦,先搁到一边,以后再说。现在你去准备一下,通知祝氏家族的人马上到此集中,去祝家祠堂祭祖。”
  总管小心翼翼地问:“那,宴请一事……”
  “先放一放吧!”
  就这样,祝宝山也顾不了转战南北的劳顿,当天就带上祝氏家族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青山谷。
  乡亲们一见这劲仗(同场面),赶忙纷纷躲了起来,这情景使人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一幕幕可怕的场面……
  大白天的,祝家祠堂内烛焰冲天、香烟缭绕,香案上堆满了祭猪祭羊、菜肴美酒;祠堂和后山山坡上三步一岗地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祝宝山来到香案前,面对他的列祖列宗驻目良久,禁不住掉下了几颗辛酸的眼泪。突然他一声长嚎:“父亲,托祖宗的福,大难不死,你的儿子回来啦!”随即他陡然下跪,半山坡上接连响了一排排震耳欲聋的枪声。接着他又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挥动他那细长的手对众人说:“上山!”
  祝氏家族的人弄不明白,说是来祭祖,咋一下又想到要上山呢?但不敢问,只好不声不响地尾随其后。
  陪同祝宝山走在队伍前边的是王保长,一路向他介绍这些年青山谷和曾金凤的情况,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不便多说了。
  这天天气晴好,天空中还飘着朵朵的白云。祝宝山站在一处高的坡上放眼望去,青的山、绿的水,阡陌纵横的田野依旧,再望望天,天空是那样的蓝……他不禁笑了,朗声道:“哈哈,这一切还不是我祝家的天下么!穷鬼们你们听好了,这一切还是我祝宝山的!……”他从腰间的皮盒子里猛然抽出手枪,朝天连发数发,这才让祝氏家族的人意识到,他此次急于要到祝家祠堂祭祖,目的就是警告那穷鬼们,他祝宝山到底还是回来啦!
  山道崎岖。一路行来,祝宝山命令他的士兵鸣枪,吓得那些胆小的兔子和山鸡四下逃蹿,只有在远处深山里的虎豹,仍不时发出怒吼的狂啸声,威风仍然不减。
  他们越过一座山溪小桥,来到一座亭子歇歇脚。亭子名叫“八角亭”,立在悬崖边一块向前延伸的巨石上。传说,宋代有个叫贯真的道人常在此修练,面对对面飞溅直下的瀑布闭目盘坐,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久而久之,终有一天,道人功德圆满,修炼成仙:一晚月华正茂时,道人随一阵清风而去,盘石上印下道人盘坐时留下的深深的印迹。后人为他锲而不舍的志向所感动,特修亭在此,以兹纪念。
  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士绅们,争先恐后地抢占座位;只倒霉了那些兵士,奉命在亭子周围警卫,不得一点偷闲。
  也许是这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看上去,祝宝山的身子虽显得有些瘦,倒还是挺精神的。他没有入座,而是兴致很浓地站在亭子间品赏对面直入深潭的瀑布。他放眼望去,只间雨雾中隐隐透出的诗句:
  蒙蒙青纱帐,熠熠彩虹飞。
  邈邈天地间,朗郎定乾坤。
  又道是触景生情,自有各人的理解。他对诗的诠释并不尽然,但他却特别欣赏末句,似乎道出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有些自鸣得意起来。他嘴唇微微翘起,鼠眼斜视,一副傲然的神态。哪知,目光所到处,几个赫然醒目的大字蓦然映入他的眼帘,一时笑意全消,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神色。
  这是咋回事呢?原来,遥遥望去,在离瀑布不远处的高崖绝壁上,钻刻了四个比方桌还大的字:“红军万岁”,笔锋凹处用赭砂漆抹,冷飕飕、红灿灿,耀人眼目,与瀑布前映出的雨雾彩虹交相辉映,更显出无尽的光芒。
  祝宝山做梦哪曾想到,在那如刀斧劈的峭壁上,怎么能刻上去那几个字呢?真是如鬼斧神工、神来之作!一见到这几个字,就想到十几年前的山垭口之战,那是他曾经的痛处,至今仍心有余悸。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年红军的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一想到当年红军分他家的房地财产,父亲的被处决,曾金凤在县上告他的状,害得他在军中一呆就是十多年。他不服气啊!此次回来的目的,一是炫耀他祝宝山到底还是升官发财回来啦!第二就是要报仇,趁这乱世之际杀他几个又何妨!哪想到正当他趾高气扬时,“红军万岁”四个大字就像柄锋利的剑插在他心肺,令他胆颤不已。但他到底是见过硬仗的,惊吓之余又竭力镇定下来,然后一个转身,嘶叫着命令他的士兵:“给我打!狠狠地给老子打!”
  兵士们不解其意,举枪而视。
  “朝着红军,”祝宝山本想说,朝着“红军万岁”给我打,但一说到“红军”二字立刻又停了下来,指着对面陡峭的石壁说:“对面,刻在石壁上的那四个字!”
  士兵们这才恍然,匆忙对着石壁胡乱扫射一番。
  阵阵枪声在深山峡谷中哗然大作,吓坏了在亭子里小憩的人,有的好似从梦中惊醒,以为遭到了游击队的伏击,惊恐万状。
  一阵枪声过后,祝宝山见未击中目标,“红军万岁”四个大字仍岿然无损,不由大动肝火,指着正朝他走来的王保长怒斥:“你身为一方之长,有维护本地治安的责任,可从那时候到现在,都过了多少年了,还刻在那上边,该当何罪!”
  王保长被祝宝山吼得像瓜娃子一样,吓得直罗嗦,连声应道:“是是,我知罪……”
  “算了算了,大敌当前……”祝宝山想了想说:“限你两天把它抹掉——将功补过,可以既往不咎!”
  “是是是,一定照办、一定照办!”王保长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应付着。
  祝宝山还想向王保长交代些啥,忽见一个士兵正从山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向他报告:“祝团长!”接着递给他一封信说:“这是师座给你的信!”
  祝宝山接过信拆开看了看,一下心都凉了,连忙收好信对在亭子里惊魂未定的祝氏家族的人大声吆喝说:“下山!”
  原来他在向师长请假时,师长就一再地告诉他,切不可因家而忘了党国的使命,并一再强调说,要作好打游击队的准备,“小不忍则乱大谋”,广大农民就是我们所要利用的对象,在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激怒了他们。师长不放心,还派他的勤务兵在后边盯梢,如有不轨就把信交给他,就说是军情紧急,要他立即返回。
  此刻,祝宝山看了信也不敢违抗,只好打道回府,报仇之事只好暂时搁一搁了。
  祝氏家族的人正求之不得,终于免了一路的劳顿之苦。
  他们翻山走捷道,很快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山地的一边是茂密的杂树林,另一边是一片高高矮矮、枝节交错且已枯竭的野生猕猴桃。正行进间,忽然见得枝头攒动,走出一个人来,祝宝山举枪对准来人问:“谁?”话音刚落,那人已走出林子。他定眼一看,那人年约二十五、六,白白嫩嫩的皮肤,秀里秀气,一身的学生装打扮,洗白了的麻制服的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手握一个大本子,穿了一双褪了色的力士鞋,前头还补了个疤。
  祝宝山见他那一身的学生装束,又书生气十足的样子,霎时疑窦丛生,抢上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问:“干什么的?”
  那人见他无礼,回敬道:“大路朝着天,各人走半边。请让一下。”
  祝宝山见他出言不逊,动了肝火,正要发作,王保长赶忙抢到他面前,忙着解释说:“他叫吕臻,是省参议员吕颜的公子。”
  祝宝山一听,鼠眼大睁,想仔细再瞧瞧对方,不料对方已趁王保长介绍之机,举步便走,待他还没瞧个仔细,已迈出几步之遥了。
  王保长见祝宝山望着对方去的方向仍表现出怀疑的样子,便进一步告诉他:“他来青山谷都已快三年了,还与这里的人结了婚,并生有一女娃儿。”
  “有这种事?”祝宝山大惑不解。
  王保长边走边向他述说一些情况:“他这人难说得很,经常见他一人在这一带转,拿个本子,东记记、西划划的。有次我到他那里去想看个究竟,见他屋里到处都是玻璃瓶、玻璃管的,满屋还挂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图纸,上边尽是些花草树木。我问他搞这些东西做啥,他也没开腔,只拿眼看看我,又埋头去搞他那些玩意儿去了。他把那些从山上采集到的树叶,将它们一片片地放在一本本厚厚的书中。真像个疯子!后来他父亲来了,指着他和与他结婚的那个女娃说,‘你不是我媳妇,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一刀两断,断绝父子关系!’他还叫那些随他来的人砸了那些瓶瓶罐罐,撕了他画的那些花草树木;但不知咋搞的,老头子走不了几步又返回,扔下了几根金条才走。”
  “这叫藕断丝连,儿女情长!”祝宝山鼠眼一转,忽然改变语气说:“不过,话又说转来,你当他真的是在此安家?说不定是共产党的奸细,故意做给人看的。”
  王保长似乎不明白地“哦……”了一声。
  “现在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投奔共产党的还少吗?他们以为党国要完蛋了,削尖脑袋往共产党里钻。”祝宝山说到此,特别提醒说:“你要睁大眼睛,暗中监视,一有情况就立即报告——可不能眼鼓鼓(同眼睁睁)看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都翻了船啊!”
  “那是自然……”王保长必恭必敬地连声应着,不敢有一点怠慢。
  其实,吕臻并不是如祝宝山所说的投奔共产党,更不是所谓的奸细,他落户青山谷,只是有颗爱国的奉献之心而已。
  他一九四六年毕业于北方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毕业即失业,何况又不是热门的学科呢!他的同窗好友胡丽娜对他说:“我们学的这个专业真可怜,不要说没人接收你,就算要了,在目前国内的环境条件下,也不可能施展自己的才华啊!你不是对我说过一个农科所的所长,带领他的下属上街摆地摊卖杂货的故事吗?”她见吕臻那颓丧的样子,进一步说:“没有科研经费,工资发不出,为了生存也只好如此了。”
  胡丽娜的话说得吕臻一阵心惊肉跳,没想到自己想一展抱负的希望,几年的辛苦会一下变得付诸东流。
  胡丽娜劝他说:“还是同我一起到美国去吧,我父亲已为我们在那边找了份工作,是个集科研、教学、生产为一体的植物园,待遇也丰厚。”她在说到“我们”的时候,脸色微红,略带羞色。她饱含深情地期待着他的回答,但他好一阵都不发一言,又开导他说:“到了那边同样可以施展自己的报负嘛。”
  吕臻微微把头一抬,显得有些激动地说:“不,我不能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国土,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个有几亿人口的农业大国,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说到这里,不禁哀叹一声说:“只是生产方式太落后,不足以糊口。”
  胡丽娜正好抓住这一点,打断他的话说:“一想到那些流离失所、逃荒要饭,饿死路边的饥民们,我的心就一阵紧缩,神经都快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不想生活在这样的环境。”
  吕臻的眼前像掠过厚厚的一层乌云,顿感黯然。一阵,他心情沉重地说:“这除了土地制度不合理之外,还有赖于我们这些有志从事科研工作的人的努力啊!”
  “那又有什么用呢?!”胡丽娜一改刚才的平静持重,也激动起来了,“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所长,已是暮年之人,奋斗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抱守街边的下场。我还听说,重庆一个大学生,因迟迟找不到工作而吊死在厕所的惨剧。”
  “哦?!……”吕臻睁大着眼睛望着胡丽娜,怀疑她所说的不是事实,而最终他还是拒绝了同她去美国的殷切期待。
  胡丽娜只得忍痛割爱,只身去了美国。当她准备远去大洋彼岸的他乡时,那情景确实让人肝肠寸断。她,紧紧握着他那冰凉的手,噙着的泪水,莹莹地透射出她那凄憷的表情,好一阵都难以开口。最后,她缓缓移动着自己的手,干渴的嘴唇也随之一张一合地说:“如果不顺心就来电话告诉我,千万别自己硬撑啊,我在那边等你……”声音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那样的哀婉。那有情有义的字字句句,如钢针般地深深扎在吕臻的心中,但他却装出没任何反应地说:“多多保重,但愿事业有成……”
  胡丽娜去了,带着她那深深的痛惜和遗憾,踏上了遥远的异乡之途。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三十六年后,当她以一位美籍华人科学家的身份回到这片曾经使她魂牵梦绕的国土时,听说吕臻早已入古。她来到他的坟前沉思良久,义重情深地说:“我的老同学,你做的对……”为了永远的怀念,也为了对故土的热爱,她拆巨资,在吕臻落户的青山谷,办起了一座规模颇大的集科研、教学、生产为一体的植物园,并为他立了座塑像。当然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胡丽娜去了,吕臻望着她那缓步而行,不时回首顾盼的身影,不禁涌出股股酸甜苦涩的泪水,那一桩桩、一件件难以忘怀的往事也随之一幕幕闪现在他的面前……
  他强忍住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奋力在水深浪急的大江大河中寻求他事业上的港湾,但一次次地失败了。他跑遍了北方的几个省,屈指可数的几个科研单位没能容他,又把脚步移到南方,同样也是报效无门。此时钱已用得差不多了,万般无奈,只好回到了父母身边。
  父亲在省城开有几家大公司,香港一些公司也有他的股份,又是省参议员,可谓红级一时。
  父亲见到日夜思念的儿子回来了,老泪纵横,喃喃自语道:“回来就好!”一阵高兴之后,故意拉长着脸说:“我说嘛,搞那玩意儿有啥出息,还不如在街头巷尾开个杂货铺实在些。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守住这份家业,也不枉我吕家有你这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见吕臻沉闷不语,转而缓和地开导他说:“现在有的年轻人只讲科学救国,可就不想想,在这两党纷争、战火不断、山河破碎的当今中国,谁还听你那些科学救国的道理?”他叹了口气又说:“你当我这个参议员是好当的么?人家看重的是你的钱,不然谁理你?马上要换届了,说啥也不干了。你呢,就别想那些不及实际的幻想,先在家好好给我呆段时间,收收心,然后喃,到一个公司去见习见习,学学做生意的本事吧!”他见吕臻仍低头不语,继续启发他说:“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有颗热忱报国之心,见到一些不平的事,心里就像压不住的一团火,直想往上冒。我想当今中国最缺乏的是法律,社会不公、仗势欺人的现象比比皆是,原因就是法律的严重缺失,我想到了西方的文明。于是我就像你当初报考的那样,瞒住你祖父,有违他希望我进入官场光宗耀祖的意愿,不远万里去了法国巴黎,几经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法学院学习,以后还取得法学博士的桂冠。就在我留学期间,你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当我学成回国时,偌大的家业已被吕家的几个长辈所霸占。我就像你一样,是吕家的独苗苗,自然与他们争斗的重担就落到了我的肩上。开始我仗着真理在握,自己又是一名律师,就满有信心地与他们打起了官司。可结果呢,他们花大钱疏通了各方关系,非旦没让我赢这场官司,反而背了一身的债,也无力再打下去了。我反复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最权威的是什么?钱。正是因为钱的关系,他们打赢了这场官司。钱能通四海,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我最终得出的结论。于是我改变了初衷,发誓一定要使自己成为百万、千万、亿万富翁!然后再与他们打官司。可是我已一贫如洗,仅靠我当律师所挣的一点收入又谈何容易!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了启发。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默思苦想,还在考虑如何发财的事。忽然听到街上有叫卖发糕的声音,我不由地放眼望去,见几个小孩正围着发糕摊,各自扔下一个铜板拿走了一个发糕。我思路突然洞开,我想,我一不昧良,二不欺诈,像卖糕人那样,你买我一个发糕,我就赚一个发糕的钱,日积月累不就一个很大的数么!然后再将这些赚来的钱集中去做一桩更能赚钱的买卖,周而复始、持之以恒,要想赚到大钱就不是件难事。于是我下定决心,把平时省吃俭用积下的钱,且又向亲朋同事借了一点,辞去公干,在半边街头开了个杂货铺。自已亲自经营,精打细算,不到几年时间铺子扩大到几间。以后我又利用闹市区扩大之机,倾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原始积累,办起了个大的商场,那可是省城数一数二的啊!紧接着我又利用你祖父在上海的关系,特别是趁抗战工厂内迁之机,与人合作办起了几个像样的工厂,然后又利用人家的牌子,通过商业上的运作,把中间商赚的都赚了。我这才体会到无工不稳,无商不富的道理。要想赚大钱,就要投机,善于投机,抓住机遇。你不要把科学救国的道理常挂在嘴边,那不实际。我经商办厂,让大家有事干、有饭吃,于已于民都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哩!你就安下心来,放弃那些不及实际的幻想吧!”
  对于父亲的泛泛之谈,吕臻初到家里,不愿与他争辩。第二天他便随父亲去了制衣厂一趟,见女工们穿着补丁的衣服,个个面黄肌瘦,还有不少的童工,心里就在想:“这难道就是父亲所说的“让大家有事干、有饭吃”么?父亲赚了那么多钱难道就心安理得么?难道这世界上最宝贵的就只有一个钱字?想到这里,不禁想到了那场官司,便问:“后来那场官司呢,难道父亲就此罢休了?”
  “不。”父亲傲然地说,“那是你背着我到北方念书时的事了,我没出面,也没到庭,只托了我的私人律师便了结了此事,全部财产不但如数归还,还加上这期间全部财产折价的资金利息。”接着又怡然自得地一笑说:“积了你祖宗的德,使我成了亿万富翁,那些执法者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吕臻惊叹地“哦”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心里在想:“钱,真的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么?!……”
  开始,他屈从于父亲的意志,出入于工厂、商场,和与各种各样的人打着交道。但久而久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违背自己意愿的生活使他生厌。他试图说服父亲,哪怕是从他的账本上划出小小的一笔数,建个科研所或农场什么的,让自己去从事所喜爱的工作,他能答应吗?他迟迟开不了口。到了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与父亲摊了牌。
  他的话一出口就被父亲的话给打断了,而且态度十分强硬地说:“没出息!成天就只想着和泥巴打交道,把你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父亲刺耳的话激起了吕臻的愤慨:“可是父亲,你就不想想,你吃的、穿的、住的,你所办工厂的原材料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靠着自然界的恩赐和工人农民兄弟的辛苦所获取的么!”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父亲显然生怒了,:“是又怎么样?没有我们这些经商办厂的,又有何用!”
  拉锯似的对话形成了僵局,谁也说服不了谁。吕臻一阵心急,祈求说:“父亲,你应该了解你儿子的心,就成全了你儿子想要从事的事业吧!”
  父亲断然道:“你也不用和我争了,没用的,就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家里,学着做个合格的生意人吧!”
  此刻的吕臻心情乱极了。他后悔当初不该拒绝胡丽娜邀请他一同出国。但一想到他转辗半个中国,那满目疮痍、萧条的景象,他又觉得愧对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而又不愿离开;可是眼前的现实又是这样的具体,报效无门,父亲的竭力反对。他该怎么办?恍惚间,一个大胆且冒险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渐渐形成了……
  他凭借母亲对自己的疼爱,提出要出去周游,以静下心来求助于父亲的帮助。在母亲的一再唠叨和鼓惑下,父亲同意他出去走走,先安一下心再说。“在当今中国,科学救国的道路是行不通的。政局不稳,人心难安,还是静下心来抓紧做生意,多赚几个钱,一旦时局有变,也好给自己找个退路。”父亲的话也许是真的,并隐隐感到父亲说这话时的内心忧虑,“好吧,早去早回。要不要带上两个陪伴的?也好有个照应。”显然是在征求意见,语气也缓和得多了。吕臻忙说:“不了,那样反而不便,束手束脚的。”父亲也没强求,只是说:“路上小心。”
  吕臻与父母一别,就像鸟笼里关久了的鸟,一旦放飞,便自由自在地在空气清新的天空中翱翔,去寻觅自己所要猎取的食物。
  他没去上海、南京、武汉那些热闹的地方,而是遍及农村、名山大川,最后来到了青山谷。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他登高远眺、环顾四周,只见重山叠涧、深沟峡谷被茂密的丛林所覆盖;大小溪水或急或缓;瀑布从高处直倾而下,发出阵阵巨响;几座大庙错落有序,分布其间;山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沿着平坝的边缘缓缓流去;山头、坡上、田野里疏密相间座落着幢幢农舍;水稻早已收割,田坝上均匀地撒着一把把分开的稻草;坡上、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农民们正大筐小背地将丰收的果实搬往家里;伴随着牛羊、鸡鸭狗的鸣鸣叫声,有的农家的房顶上冒起了缕缕的炊烟。
  “好一幅美丽的田园风光!”吕臻不由地赞叹道。他再回身望去,层峦叠嶂的群山绵延起伏,在它们的后边是一座连着一座的陡峭的山峰,在这些山峰的最高处,那亘古不化的雪峰,又像是座熠熠闪光的巨大金字塔,在夕阳阳光的反衬下,显得是那样的巍峨壮观。
  “真是太好啦!”他脱口而出,内心在想:这里有山、有坝,又有丘陵,不同的气候,土壤和地形地貌,覆盖着不同的植被,多样的立体的生态环境,不正是从事科研的必备条件么?!他兴奋地扔下皮箱振臂高呼:“青山谷我来啦!”这声音似乎在对父母、对不平社会的抗争,也好象是在对大洋彼岸的女友的一种告慰的表白。
  当他决定留下来不走时,又到各处走走,沿途所见更使他振奋不已。
  绵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中,生长着成片成片的原始树种,有柏树、桢楠、红松、银杏,黑压压、阴森森;有的像支支巨笔伸向太空,挺拔威武,有的像排列整齐的兵阵,相互对峙,雄壮而神圣不可侵犯。山涧沟壑旁,生长着许许多多叫得出与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藤蔓,那开着红的、绿的、黄的花朵,有的结着果实,像胡桃、像园球,那分布满山的野生猕猴桃、酸梅、栗子和其它缀满枝头的野果,伴随着山野间特有的、散发出股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泥土芳香,那多姿多态野生植物更是数不胜数,就像大森林里众多的配角,随着时令季节的转换,演奏出大自然一曲曲美妙绝伦的乐章。在吕臻的想象中,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麦子、苕子、胡豆、碗豆、油菜就要下种了,过不久,那白的、粉红的、紫色的朵朵花卉会招蜂引蝶,又将是一幅多么迷人的景致啊!他禁不住内心的一阵激动,不由地哼出:“金色秋风今又起,待到明日再看时。”
  至此,他在青山谷住下来了,寄住在一户农家。
  这户人家只有母女俩。男的在抗战时抽丁给抽走,至今下落不明,政府也没个说法。
  吕臻自寄住到这户人家,也没去问女主人叫啥名字,只管叫她“婶”,“婶”的女儿叫兰月仙,这他晓得。他称赞这名字取得好,像月宫里的嫦娥超凡脱俗、玉洁冰清,不思人间苦恼。月仙不完全弄得懂他说的意思,只觉得是在赞美她,反倒有些羞色,红润的圆脸蛋愈发红透了。母女俩也没去问他的来历,到此有何贵干,只当他是个学生,人家寄住一下,做点学问,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青山谷的风景好,不也常常有县上、省城到这里游玩、写生画画的,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吗!
  可是他在此一住就再也没有走了。
  开始,他要了月仙家一块地作为试验场地,说这可以增加粮食的产量,母女俩也没多问也答应了,好像也很理解他的用意似的。除了在这块地里搞试验之外,又见他早出晚归,每次转来总要见他带上许多的树叶,果实,甚至是整枝的树枝。母女俩感到好奇,有时难免也要问一下,他就耐心地给解释,说这是标本,作科研用的。不久,他说他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耽搁好些天才能回来。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子,月仙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悄悄算了一下,不知不觉中十天都过去了,她还认为他不来了哩!内心觉得总不是滋味。又过了两天,忽然见他回来了,还带着两个挑夫:两挑箩筐里装了好些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和玻璃管管——她这才放下心来,脸颊也暗自绯红起来。
  他告诉母女俩,这些都是搞试验用的。还和她们商量,要租用堂屋一间偏房。母女俩说,反正都空着,你要用就用吧,租金也不用付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常有些乡亲到这里来耍,见满屋的瓶瓶管管、一幅幅贴在墙上的花花草草的画,很是觉得好奇。吕臻就给他们耐心地讲解,大家听得似懂非懂也无所为,只是想凑凑热闹而已。他呢,却显得很认真,还常常放弃正在进行中的试验,与大家叙家常、讲大自然、生命的起源、动植物的奥妙等等。久而久之,乡亲们也大开眼界,没想到种庄稼、大自然里还有那么多的学问。他对乡亲们说:“我们是大自然的主人,我们要想方设法让大自然的财富为我们人类所用,同时大自然又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应该与它们和谐相处,过分的掠夺和破坏,最终伤害到的恰是我们人类本身。”同时他又向乡亲们学习,学习他们从实际生产中产生的好经验、好办法,比如嫁接呀、接种呀等等。
  吕臻在与乡亲们的不断接触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乡亲们有啥新鲜好吃的总要送上一点,有些动植物他搞不懂,乡亲们就会毫无保留地给他讲解,然后他对照书本、资料一一加以证实、补充。
  与此同时,他在与月仙的朝夕相处也结下了百年之好。
  没有离奇、没有浪漫,也没有媒妁之言,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是一个月色娇好的夜晚,已是深秋时节,从大山里吹来的风让人感到有些寒意。这天晚上,也许是被娇月所吸引,吕臻扔下手中正在进行的试验,走出屋外,信步走上了一个山头。朦胧中,远远近近的景色依稀可见。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月华涌起,只见月宫中的嫦娥,佩戴着一圈五彩的花环,圣洁中更显出她的多姿。可在此刻,他却没有心思去观赏美丽传说中月华正茂的仙景,而是吟起了杜甫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吃了一惊,这不正是自己发至内心的思念之情吗?……是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学友?还是自己的父母?……他思绪乱极了,一会儿想,如果此时胡丽娜在自己身边,双双漫步在这夜阑人静的山野,共同磋商,探讨大自然的奥秘,或畅谈人生、理想、抱负,那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一会儿又想到他的父母,自离家出走,这么久了也没寄去一封家书,哪怕是捎上一句问候的话,也免得他们着急啊!或许他们正派人四处寻找……或许是自己多虑了,什么也不是——但愿如此吧!
  眼前是一片冥冥苍苍的银色世界,脚下是一丛丛迟开的白色茶花,二者交融,白恍恍、冷浸浸,不由感到有股寒意正向他袭来。忽然,他感到有样什么东西披在肩上,顿觉得有股暖意正浸入他的心房,用手一摸,是件男人穿的长衫,再回头一望,只见月仙正亭亭玉立于他身后,婉尔一笑说:“山里冷得早,谨防着凉了。”淡淡的语气透出她的关心与爱护。
  “谢谢。”吕臻感动得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吕先生见外了,就不用客气了嘛。”月仙望望披在他身上的长衫,十分满意地说:“这衣服是我阿爸穿过的,虽说旧一点,倒还顶巴适的。”接着她又笑着说:“你们做学问的人,总爱一个人独思默想,也不怕着凉。好了,就不打搅啦!”说完,便悄然离去。
  吕臻面对消逝在朦胧月色中的月仙,抚摩着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衫,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回忆在与之相处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关切,虽说言语不多,但总给人一种难忘的印象……有时他通宵达旦地工作,她总是端上一碗热茶送到他面前,有时他忘去喝了,凉了、冷了,她又重新拿去热了或换上一碗热的再端去;她每次进出堂屋,或过窗前、房檐,她的脚步总是放的那么轻、屏住呼吸,生怕就惊动了他,干扰了他的工作。啊,这是个多么纯朴而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哪!好像月宫中清纯高洁的嫦娥,总是把她那溶溶的清辉洒向人间……
  他的心醉了,禁不住一阵的剧跳。这是一种啥样的感情、啥样的滋味?……他不敢去胡思乱想,他怕稍有不慎,会玷污了他心中圣洁的月仙啊!然而,世间上的事有时也真难捉摸,你力排竭解的东西有时往往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是一个黄昏,当吕臻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山里回去时,还未进门,就听屋里有人在叫他:“吕先生你不忙进来,我有事跟你说。”他吃了一惊,慌忙抬头看去,只见曾金凤招呼着他正从一侧的厨房里走了出来。
  此时的曾金凤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副模样,只是眼角有一丝不是让人察觉到皱纹,一举一动显得更加成熟老练了。
  吕臻听人介绍过她的经历,觉得是位很了不起的巾国英雄,也很想亲自聆听她的讲述。没想到她总是笑而不答。正好有次,他在山上正遇到她打猎归来,他像是不甘心似的招呼着她,神秘而好奇地再次想去探听一下关于她过去那传奇般的经历;但她仍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把她的眼光移到雕刻在那峭壁上的“红军万岁”几个字上,认真地说:“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呐!”这情景使他想起了她不止一次地向他讲述过关于红军进驻青山谷时那感人的一幕幕……顿时让他胸襟蓦然大开:这世界上竟还会有这么好的军队!他目睹过王保长、祝宝山的管家,那些绅粮对乡亲们的催租逼债、敲诈纳索;在与乡亲们的摆谈中,他不难看出穷苦百姓们对红军的那种感恩戴德、那种怀念之情有多么地深啊!
  现在,吕臻见曾金凤在叫他,又见她那喜滋滋的样子,便迫不及待问:“婶,啥事呢?”
  “你看月仙咋样?”曾金凤劈头便问。
  “咋说呢,是个好姑娘!”吕臻毫无准备地回答说。
  “这就对啦!随我进来。”
  弄得吕臻莫名其妙,一进屋,见桌上摆了几样菜,月仙妈坐在上首,又不见月仙,更是使他感到异样。还没等他去多想,就见曾金凤拉了拉他的衣袖说:“来,见过你的丈母娘!”
  他恍然明白了,一下着急起来,但又不知如何办才好。踌躇间,听曾金凤说:“月仙,你出来。”
  吕臻见在叫月仙,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脚都无处放了。他斜眼睨视,只见月仙从另一间与厨房相连的屋子里缓步而出,低着头,边走边拨弄着她那又粗又壮的一对发辫,显得羞羞答答。
  曾金凤一只手拉着吕臻的衣袖,另一只手拉过月仙,自己站在中间对二人说:“今天大婶为你们做主,拜过天地,敬过祖宗,吃过喜饭,往后就是一家人啦!”
  吕臻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但又没有拒绝,任凭曾金凤的摆弄……
  岁月悠悠,吕臻与月仙的爱情结晶,终于到了一九四八年岁末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降临了。是个女娃。吕臻面对窗外挨邻房檐岩边上一株傲雪红梅,触景生情,也没征求月仙的意见,便说:“但愿我们的女娃,也像那悬崖上顶霜冒雪的梅树,在人生的旅途中经受得住风霜严寒的考验。”
  (她,就是后来成长为中国共产党庶城市委书记的吕雪梅。)
  话说回来。时间到了一九四九年年末的一天,父母突然至此,要吕臻一人随他们去香港,至于月仙母女,可以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以兹补偿,均遭到吕臻的拒绝。无奈之下,父亲又说:“像我们这样的大资本家,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不走一定会后悔莫及!”母亲也一把涕一把泪地说:“我们吕家就只有你一根独苗苗,还指望你继承家业,传宗接代,没想到你会如此绝情!”
  最终还是没有说动吕臻,但毕竟是骨肉一场,临别,仍给他留下一笔数目不菲的金条。
  是的,吕臻没有走,因为他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青山谷,这里有他的家、有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和一个刚出身不久的女儿,以及他未尽的事业。讲到传宗接代,女儿又怎么样呢,像曾大婶,不也成为了乡亲们所敬重的女中豪杰么!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