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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重返噩梦 六 儿哭女泪

作品名称:巧娘      作者:飞瀑流云      发布时间:2017-04-17 19:44:11      字数:5935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占娃和斌娃在省城把巧送上了去往甘肃天水县城的长途汽车。虽然是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虽然是短暂的分离,巧还是忍不住泪流如雨。老实的占娃无法想象巧的思想多复杂心有多乱,斌娃更不管这些,他只知道最多三四天妈妈就会给他带很多好吃的回来,车还没有开走,就强拉着占娃要去看省城。看着巧的眼泪,占娃有些难过,隐隐也有些担心。汽车终于消失在车流里,“这次回来,再也不分开了”,占娃想。
  车到天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上次仓皇逃出来的巧娘,其实不知道从天水市往她的老家怎么走,她只知道地名叫关子镇的东岔村。上次她一路乞讨着,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城市。就在车站里她吃了点干粮,紧紧搂着装着二十块钱的包袱,坐在候车室的地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便急匆匆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打问着向自己的家乡快步走去。经过关子镇的时候,她特意去镇供销社买了一些食品,准备托人带给她苦命的孩子。她很想很想孩子,但也深深地恐惧她这里畜生般的丈夫。距离家乡越近她的这种恐惧就越深。在西安的时候她恨不得一步就到孩子身边,可是如今到了关子镇,她却不确定还能不能看到孩子了。这一夜,巧坐在镇政府的大门口,在激烈的矛盾中彻夜未眠,天没亮就往自己的家——东岔村急匆匆的走去。
  出了关子镇,好几种神秘的力量更剧烈地撕扯着这个可怜的人。好几个巧娘在一个巧娘的躯体里争论着:“我的孩子在前面,我想他们。我一定要快点看到他们。”
  “不能啊,他会知道我回来了,会打死你的”
  “那也要回去!我想死他们了,哪怕只让我看一眼就被他打死也好啊,我想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会看到你被打死的!”
  “是呀,你就看不到你的斌娃了,他又是那么小。他爸小时候就没有母亲,你想让他也没有吗!”
  “占娃?我那可怜的占娃是个好男人,他会照顾好斌娃的。”
  “你愿意只为了看孩子一眼就放弃你的新生活吗?那是多好的日子。”
  “也许不会打死我呢,我看了孩子就走。”
  “是的,但他会像上次一样,用拴畜生的绳子拴住你,你就永远回不去了,你就看不到你的占娃和斌娃了。”
  ……。
  巧娘头疼欲裂,内心如焚,下意识里却一直没有放慢过匆匆的脚步。
  下午时分,当她远远地望见东岔村的时候,她决定先去大队开了证明再说。或者她可以乘着夜色偷偷看看孩子就走。
  大队部就在村口,此时正是上工时间,村子里只有老弱病残。除非病人,更没有人到大队部来,巧娘现在暂时不那么矛盾了,只希望村里人都没病,让她悄悄溜进大队部办公室找到大队长把证明开了。她不想被人看到,或者有人告诉那个畜生就麻烦了。她把头低的很低,让自己的头发下垂遮挡住自己的脸颊。
  巧一直深信只要见到大队长,络腮胡子的大队长一定会给她开这个证明的,因为有几次她被打的在这里看病大队长都叹着气说“唉!还过什么!这日子咋过?”但是他也拿那个畜生没办法,批评,对失去人性的人是毫无用处的。
  离开自己的家乡快十年了,从踏入家乡的那一刻起却一直没有丝毫的欣喜,矛盾,纠结,悲哀,恐惧甚至绝望,深深地折磨这个可怜的人。只有想到这络腮胡子的大队长,她才有了一丝暖意。“大队长叔在就好了,可千万别不在啊。”她在心里祈祷着。
  大队长此时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此刻的他正一个人在大队办公室里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着,旱烟袋抽的吧吧作响。巧进去的时候他正在骂娘:“妈的逼!狗日地六畜日下的!”本来就害怕着的巧吓了一跳。踱步骂娘的大队长隐约看到进来一个人,大声问:“狗日下的咋都这么性凉呢,这么慢!也不看娃可怜!”抬头一看巧,愣住了……。
  巧离开九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记忆深处的可怜人;“巧,你咋这时候回来了?遇到谁了?这几年你在哪?叔托了多少人找你呀!你咋知道的?”巧一愣,她想哭,忍住了:“叔,我回来是……”她刚要说话,一个人风风火火的推开她闯了进来,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有财叔到地里去了,太远,来回太慢。幸好饲养室还有一头骡子,我叫饲养员老刘把车套好了,咱们先走。”来人巧也见过,正是大队会计德明叔。“德明,你先不急”大队长说“你看这是谁?”“这是……巧!你咋回来了?咋知道的?”又一次同样的问话,使巧觉得一股凉气涌上巧的心头,一种不想的预感直冲脑门,她的头“嗡”的一下,急切的问:“叔,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病了?”难道她曾经的胡思乱想要变成残酷的现实吗?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踉跄了几步,几乎要摔倒。
  大队长和会计猛冲一步扶住了她,她稳稳神,紧紧拉住他俩的手急切的问:“到底怎么了叔?我的孩子怎么了?”大队长已经稳住了神,看着巧说;“你可要好好的,巧。你德明叔不会说话,没事,娃没事。你那个碎的,跌了个跟头摔了,咱们这里没有骨科。这不我叫你德明叔套了个车,咱这就送娃到关子镇看去,没事。娃要紧,先不说了,咱先走,娃在卫生室哩。”又转过头对会计说:“德明,快点先在大队那点钱,怎么一起去”他放开了巧的手,担心的看了她一眼,甩开大步率向大队卫生室走去。
  受伤的正是巧最小的女儿——草儿。
  在草儿两岁的时候,巧就逃出了家。那时候草儿是没有记忆的。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暴虐、经常喝的醉醺醺的父亲。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对她笑过,父亲对她们姊妹最好的奖赏就是免打。每当看到别的父亲把他的孩子顶到肩头嬉笑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这么恨她们。
  有时候她和别的孩子在外面玩,吃饭的时候小伙伴的妈妈在门口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到处找自己的孩子吃饭。每当看到人家的妈妈哄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觉得妈妈就是给予孩子世界的人,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她不敢问父亲,他听父亲喝醉的时候说过,妈妈是个贱女人,和别的男人跑了,等看到她会把她杀一百刀!妈妈为什么和别人跑了不要自己?为什么妈妈不爱哥哥姐姐也不爱她?父亲打过姐姐,哥哥,也打过她,可怕极了!
  还是在五岁的时候,草儿去打猪草,不小心用镰刀把手割破了,鲜血直流。张奶奶抓了两把细土都没止住那血。她没哭,她不敢哭,爸爸就在不远处,他要是知道了会用脚踢她,说她笨,故意偷懒。但当她看到镰刀上的血时,突然想到了爸爸说要把妈妈杀一百刀!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那镰刀上的血是爸爸杀了妈妈留下的血。她哇哇大哭起来,果然被父亲发现,他跑过来一脚就把她踢趴地上了,恶狠狠的骂着:“吃白饭的东西,老子都把你养了六年了,到现在你还只知道吃,除了吃就是偷懒,今晚不许吃饭!”张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气的嘴唇发抖:“这么小的孩子,流了这么多血,能不哭?你心咋这硬!”草儿的父亲立刻像只被激怒的狗熊一样咆哮着:“管你个老东西啥事,我的女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再多嘴晚杀你全家!”张奶奶一家都是本分人,又生气又害怕地偷偷瞪了草儿爸两眼。走了。
  那一夜草儿的大姐香儿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父亲把草儿赶走了。监视着石头、柳儿、牛娃吃饭,不许给草儿留。草儿独自坐在床上,她手疼,累,饿,也冷……。她无声地抽泣着,眼泪刷刷的在脸上流淌,她恨妈妈,为什么不要自己走了!她想妈妈,她多想此时妈妈哪怕只是抱抱自己。半夜里父亲醉醺醺的睡了,当父亲的鼾声响起的时候,大姐偷偷爬起来,两只小手伸到她面前——各撰着一小块黄色的玉米面窝头,说是下午张奶奶偷偷给她的,让她晚上都睡了的时候给草儿吃。石头和牛娃也偷偷地爬了过来,除了眼泪他们还有什么?
  
  六、儿苦女泪
  从小到大草儿看任何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所有童年的记忆只有来自这个世界的饥饿和寒冷,来自整日醉醺醺的父亲的疼痛和哥哥姐姐们的眼泪。她自小就习惯了父亲的呵斥,哥哥姐姐的惨叫和哭泣。
  在乡亲们眼中,这一家人都是异类。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变态”这个词,但是草儿爸在村子里的确是个歇斯底里的暴虐狂。“好好过日子,不要和这个神经病计较,这个人不要命。”村里人用这样的话不知道原谅了草儿爸多少次、多少事。其实是真的惹不起,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法律武器”。
  村里选举干部的时候,那天大家犹豫不决不知道选谁。公社的干部不知道村里的情况,只是听说过这个村里有这样一个在贫穷名单里的人名,穷人,就是贫下中农,越穷越革命嘛。这个愚蠢的干部喊了一嗓子:“你们看狗子这个人咋样?”会场顿时安静的像冬天的雪窝子——大队的人还以为狗子和这个公社干部有什么关系,村子人多数是怕这个人,大家极不情愿地举了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竟然当上了生产队长,而且大家更怕他了,许多年过去了,善良的乡亲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村子里欺男霸女,也没有人敢说换了他。
  自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那个乡亲敢到她家来串门,甚至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和她们几个孩子说话。偶尔会有来自邻居张奶奶的一个可以充饥的一点点窝头,更多的是她怜悯的目光和背地里偷偷地叹息:“佛爷爷啊,您就睁眼看看那个怂货和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吧!唉,羊娃也不告诉不增颜的佛爷爷呀”。
  羊娃,在草儿模糊的记忆力似乎有过这样一个哥哥。然而草儿只知道她有三个哥哥姐姐:大哥石头,大姐香儿和三哥牛娃。这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三个人。这三个人给了她童年的些许欢乐。有时候在村里人偷偷议论声中,她依稀记得自己还有个更大的哥哥叫羊娃。到底有这样哥哥。她记不清了,但可能真的有过。草儿问过哥哥姐姐,有没有羊娃这个哥哥,哥哥姐姐们总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紧张地前后张望,一边厉声对她说:“不许问!”等确认没人会听到的时候才会告诉她:“没有过,别瞎问,被爸知道了不打死你!”果然,“爸爸打”这句话有比“狼来了”还恐怖的效果,草儿立刻睁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再也不敢问了。
  在她六岁那年冬天,三哥牛娃生了什么病,本来就骨瘦如柴的他更瘦的只有一张皮包着骨头了。那胳膊腿,还没有她的粗。夜里也不停地咳嗽。常常剧烈的咳嗽把他们姐妹几个都咳醒了,虽然他们白天干了一天与他们年龄不相称的重活。她们就围在三哥牛娃的床前,流着眼泪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每当这个时候大姐会哽咽着说:“牛娃,小声点,小声点,一会爸爸又来了。”牛娃立刻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但还是咳着。到最后一咳就是一夜,也把自己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的不敢放开,在短暂的间隙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们自己孩子围着牛娃,争着紧紧握着他的手,相互搂抱着,还一边惊恐的望着身后生怕他们的爸爸出来打牛娃。当听到爸爸在屋子里被惊醒的他们亲生父亲恶狠狠地呵斥着:“不要脸的东西!就给我装病吧!猪一样懒,都八九岁的人了,就知道装病偷懒,不想干活门都没有!再装我一会下来就打死你!”他们就赶紧一起替牛娃堵着嘴。孩子们怕自己的爸爸,怕的刻心铭骨!
  直到有一天早上,牛娃再也不能上工了。不管他的父亲怎么呵斥,怎么扇他耳光,他自己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怎么也爬不起来还吐了一口血,父亲才有些慌了,那一个瞬间,他看着草儿大哥大姐带着草儿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父亲给牛娃看看病,让他休息下的时候。他才像抱着一个稻草人一样的抱着牛娃向村里的卫生所走去,然而太晚了,牛娃大口大口地吐着血,眼睛却一直挣得大大的,可怜的孩子被自己吐出来的鲜血吓坏了。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双手紧紧的抓着父亲的衣服。他更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眼睛里还有些许怜悯自己的目光,他从没有见过的温柔,他喘息着积蓄了最后的力气和残存的勇气,看着自己的父亲:“爸,我要死了。往后别打大哥大姐尤其是草儿了,骂都行,实在不行就只别打草儿了,她还小。”说完又吐了一大口血,也许是把自己的血吐完了,他死在去村卫生室的路上,死在了这个恶魔般父亲的怀里……。
  就在这个大雪纷下午,他们的父亲用一张破席子卷了牛娃,抱出去,他们几个哭着,喊着牛娃让他回来,连滚带爬的跟在父亲身后,哭的自己昏天黑地。父亲走得很快,等他们追上去的时候牛娃已经被埋了。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荒凉的山沟,他们后来谁也不知道牛娃被具体埋在了哪里。只记得回村的时候父亲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谁也不许胡说,影响了我做队长我就把你们一个个全打死!”
  村里的人听卫生室的医生说牛娃可能得的是痨病死的,大家惶恐起来,第三天,县防疫局就带领公社卫生所的人,来村里给大家都紧急注射了一次结核疫苗。打针的时候很多孩子都因为疼哭了,有的嘴里还骂着牛娃,他们觉得是因为牛娃才惹得大人们用针戳他们的。
  草儿没哭,她不想和牛蛙分开,“牛娃那样就算死了?就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害怕挨打了。”她觉得这不是坏事情,他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不好,只是,她知道自己真的很难过。
  防疫局的局领导带头到狗子的家里,看望了石头,香儿和草儿姊妹三人,这是草儿一生见过最大的官了。但她不想看到这些人、这么多人,她现在最想看到的是牛娃,“也许是因为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的孩子可能都是这样吧?”她想。从此,谁也没见过这个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女孩笑过。
  那一年的初夏,在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大环境下,大队长带着会计和村里初小的老王老师挨家挨户做工作,这个贫困而封闭的山区里,失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去了村里的初级小学。然而,狗子任凭他们三个开会批评还是软磨硬泡半夜半夜地做工作,就是不让草儿姐妹三人一个也没有去学校——父亲说他一个人养不活四个人。气的大队长直骂娘,差点打了狗子。
  这个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络腮胡子大队长可不怕他狗子,听公社的人说,络腮胡子大队长要不是不识字硬是自己要求回家务农,凭他杀过的敌人立过的功,当个县长都不是啥问题,外面的战友,上级,几个不是做“大官的”?可如今这个老军人磨破了嘴皮子,狗子就是不松口说让这三姊妹上学,终于激怒了雄狮一样的老军人:“你他娘的好赖话听不进去啊,你个狗日下的,有点文化你会把人家那么好的、只知道给你生娃干活的巧打走?还让娃和你一样大字不识球一个!你狗日的牛娃都快死了你都不知道孩子是什么病,我告诉你,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就不是个人,我把话放在这,你他娘的再不让孩子上学拖了全村义务教育工作的后腿,你这个队长就别当了!你拿国家政策当怂了?”
  这个问题迅速上升到了和国家政策对抗的角度,狗子再也不敢嘴硬了。第二天就把孩子送去了学校交给王老师,不过也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只允许草儿上学。对王老师说:“草儿九岁了,石头已经十四了,香儿也十三了,就算了吧。”王老师想了想叹了口气。对于适学的孩子石头和香儿的年龄是有些大了,不如让草儿好好学。再说也惹不起狗子这死狗,他们这大队好几个自然村呢,相隔还很远,大队事情很多,大队长战争年代还负过伤,根本跑不过来,这狗子是个出了名的死狗,与其让他心存不满暗中捣乱,不如算了吧。
  学校距离草儿的村距离较远,同村的孩子中午都带一顿干粮在学校吃,王老师给大家烧水喝。所有的学生中只有草儿没干粮,草儿父亲说了:“快十岁的人了,去上学,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还想考大学生当干部呢,咱家祖坟就没有冒青烟的命,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就静静的坐着吃,还吃那么多干嘛,还要带干粮,不许带。”说完恶狠狠地等了草儿一眼:“每天放学回来的路上,顺道捡一捆干柴背回来。就知道吃,没用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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