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褪 色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7-04-17 11:03:11 字数:3541
马天柱递上入学通知书和士兵证,执勤的哨兵认真核对后道:“学员同志,学员五队在前方三百米右转第二栋楼房,请进。”说完一个持枪礼。马天柱背着背包,拎着一个草绿色的旅行袋,向校园深处走去。
或许这是马天柱这一辈子踏入的最高学府,在此之前,他也就是在家乡镇的小学、初中一体学校上初中。迥然不同的环境,让他心里产生了几分的自豪和严峻。
离开连队报到时,连长说他走了狗屎远,朱卫国说他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就连自己班里的小王这个死新兵蛋子,也扬着一张娃娃脸看着他说:“班长,你的命真好。我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象就是说你这样的人呢。你再回来,我是不是该叫你排长了?真是走狗屎运了,嘿嘿。”
“你个新兵蛋子,毛都没长齐,敢说班长的坏话?我看你小子欠削了吧!”马天柱一瞪眼,拿出当初朱卫国教训他的劲头。
“不是,班长,你是战斗英雄,就应该当官。我妈说了付出就有回报。”
“一口一个你妈说的,你小子都是革命战士了,还妈妈不离口,啥时候能出息?是不是还要你妈给你洗裤衩子?”
“是我妈让我来当兵的,说是让部队好好管管我,要不……要不……谁吃这苦。”小王声音明显低了八度。这位才十六岁的新兵蛋子,还真像个孩子。
“你个新兵蛋子,甭管你在家是什么宝贝,到部队就是战士,是参加革命的,就不能啥事都离不开妈,要独立,知道不?”
“知道,知道。哎,班长,你打仗时,看到越南鬼子没?长啥样?”
“长人样,长啥样。再说了,战场上除了烟就是土,碉堡小口不大,上哪看清去。等‘轰’的一声响,我都差点……算了,不说了。我走后,好好听新班长的话,好好服役,听到没有?”马天柱卷起喇叭筒烟。
“是,班长,我也争取上前线,也炸个碉堡,嘿嘿。”娃娃脸露出纯真的笑。
“你呀,还是别上了,我可不想你走狗屎运……”
马天柱现在想起来,自己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如果那些战友没有在战场上倒下,如果他们还能从那片黄红的土地上站起来,也许走在这条路上的不应该是他。他知道他的脚下踩的是什么,这一年的深造是谁为他换来的机会……
午后的阳光依然是炎热,马家大敞四开的门窗,并没有让室内的温度降下来,屋里依然充斥着闷热的气浪。马有财光着膀子,一条肥大的裤衩套在下身,已经被汗浸湿的花花点点,脚上的拖鞋还有着粘糊糊的感觉,手中的大蒲扇来回呼哒着;院内的一棵梧桐树下,摆着一个竹桌子,上面放着大茶缸和烟笸箩,两把竹椅子放在两旁。上午刚刚从山竽地里滚爬了几个来回,马有财在享受着难得的惬意。
“我说他爹,这柱子回部队后,这信可是越来越少了,你说这孩子不会有啥事吧?”老婆边翻腾着总也晒不干的红辣椒,边叨咕着。
“是呀,这小王八蛋,也不问问家里情况,整天瞎忙活啥呢?”竹椅上的马有财用蒲扇使劲拍打着厚实的胸脯,满口的是一种“不孝”责怪,“八成这小子光顾着上给大妮子写信了吧?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呸!死小子。”马有财狠狠地啐了一口,吐出了茶梗。
“别在那胡咧咧,春节回来你没听到李嫂那话点的?可咱儿子好象听不懂一样,你说这把我急的呀。咱儿子还真是没长成吗?这要是丢了一个好媳妇,可后悔死了。”
“你老太婆能看出啥来?我估摸着这小子是装傻充愣呢,谁知道这鬼东西在想啥呢,现在这年轻人真琢磨不透。”马有财卷起了烟。
“前几天,李嫂还和我唠叨,说是柱子是不是脑袋炸坏了,咋就对大妮子没感觉呢。人家李嫂倒是挺上心的,那小妮子也是有心思,我可看出来了,要不能……”
“呸,她才脑子炸坏了呢!我儿子好端端的,又是功臣,还不一定能看上她姑娘呢!”马有财现在是不允许任何人说自己儿子的不是,谁说跟谁急。所以,没等老婆学完话,一口就给“呸”了回去。
“行了行了,不说了。这柱子还小,自己事自己管,咱可别瞎操心了。”老婆用手使劲翻腾着辣椒,这眼睛也使劲瞟着直挺挺坐起身子的马有财,可这心里总觉得放不下什么东西。毕竟她只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儿子快二十了,对象的事总是要有点谱这心里才安稳。俗话说抓猪看圈,大妮子她是看着长大的,这李嫂她们也处得跟亲姐妹一般;尤其是柱子入伍后,这两家来往似乎更勤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只是两孩子相互间没了来往,这让两个当妈的心里都悬了起来。她们心里都清楚,姐俩就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人家年轻人不温不火,那不还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
“马有财,信。”两口子正各自想着心事的时候,一声自行车的铃声响了,邮递员在院外吼了一嗓子。
“来啦,来喽!”两人同时答应着,一个慌慌张张往脚上套拖鞋,一个赶紧拍打手上的碎辣椒屑。两口子都清楚,除了柱子,没有第二个人能往家里写信。这可是比当年他们成亲还让俩人兴奋的事。
到底还是马有财快一些,也离的近一些。接过信一瞧,牛皮纸的信封,上面扣着军人免费的三角邮戳,没错,正是柱子的。那有些歪歪扭扭的封面字,在马有财眼里就是一朵朵盛开的杜鹃花。“谢谢,伙计,进来坐一会儿,喝口茶。”马有财“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要不说这马有财哪长的都不咋地,就这牙白,无论怎么喝茶抽烟,愣是熏不黄,泡不黑。
“不了,这大热天,还有几封赶紧送完,回家休息。他娘的,死天气。”邮递员唠叨一声,一转车把消失了。
“慢走!慢走!”马有财眼睛盯着信封,继续欣赏着那朵朵杜鹃花。
“我看看,儿子来的。”“嗖”的一下,老婆从手中抽走了信。
“死老婆,抢坏了!”
死不死的,老婆现在可不管,她现在只想着看到儿子信里的那四个“见字如面”的字。急忙撕开信封,抽出信瓤,可薄薄的一张纸,半页的字儿,让这当妈的心里多少凉了半截。“这死小子,好久不来信,就整个屁点字,够看个啥。”老婆叨咕着,细细看了起来。
越看,这拿信的手越哆嗦;越看,这叨咕声越接近蚊子,最后似乎僵硬在那里。马有财可觉得不正常,以往来信老婆都能念出声来,还向他请教几个不认识的字,老马不用看内容,老伴早就叨咕出来了,今天咋回事?
“咋了?出事了?”马有财大蒲扇悬在半空中,瞪着老婆发呆的表情,不解其中之意。
“什么咋的了?出啥事了?”老伴没回答,李嫂从院外走了进来。看着这位妹子手掐一张信纸,木讷地站着直哆嗦;又听马有财一问,这心里一揪,担心是不是柱子出事了。虽然她拿不准柱子和大妮子到底能不能成,可关于柱子的消息她是一丝一毫也不放过。所以,从地里回来,先闯进了马家的院子。
“李姐,这不柱子来信了嘛,可你看她……”马有财下巴向老婆方向拱了两下。
“柱子上学念书啦!”老婆抬眼看着两人,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上学?念书?”马有财也是一惊,这哪跟哪可不挨着呀。
“我看看!”李嫂更急,一把抢过半页信,看了半天,突然惊叫着,“哎呀!柱子上军校念书了,当官了,当军官了,这……这……这上哪说理去。”
“啊!给我!快!”马有财一把又夺了过去信。他眼睛扫着信纸,其实根本没看清楚内容,只看到“提干”两字儿。甩掉一只拖鞋,在院里转悠着:“当干部了?当干部啦!好,好哇!儿子出息,出息呀!”这脚似乎不想停下来。
“这……这……”李嫂“这”了半天,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功臣本身就让柱子和大妮子拉开了距离,她这是极力往一块捏合,没见到啥效果;现在柱子又当了军官了,这不是拎着棒子叫狗,越叫越远吗?这可咋办,她也开始画开了圈。
“哎哟,你俩可别转圈了,再转更晕了。快屋里坐,咱好好庆贺下!”马有财老婆思维走上了正道,脚下开始轻飘飘的了……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马天柱和大妮子并非到了“大”的年龄段,但两人从小玩到大,青梅竹马的情感基础却是很扎实。所以,两家老人也就渐上了心思。特别是两个女人只要凑到了一起,三句话不离两个孩子的事。这屁股刚一坐定,李嫂便主动出击了。
“妹子哟,这柱子可真出息了哈,转眼当了干部了,八成不会回咱这小地方了吧?”李嫂喝了一口茶水,苦涩涩的,吧嗒吧嗒嘴再也感觉不到甜味了。
“姐,这事俺们可真不好说。这成了公家的人,那还不得听公家的,是不?”马有财老伴儿思想还没跟上趟,和这位姐姐说的不是一码事。
“哎呀,是呀,得听组织的了。身不由己。”李嫂透出无尽的无可奈何,“唉,这外面的世界花红柳绿的,这心说变那也快呀。”
听到这里,马有财老婆才听出点味道来。假装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又抹了一把眼睛,盘算着如何破了这话的僵局。她是既想儿子找个更般配的,又看着大妮子这丫头不错心里喜欢。可咋能既让眼前的“媳妇”留住,又给儿子一条“生路”,这话可得掂量着说。最好是不言不语,可不说这位姐姐的话已经顶到了脑门上了呀。要不说这老天爷就是帮忙,这手不是刚才在院子里翻腾完辣椒,现在不经意间又抹了一把眼睛,火辣辣的感觉瞬间爬上了脸,泪水“哗哗”地流。
“妹子!妹子!这是咋地了?辣眼睛了?”
“刚才……辣椒……抓……”马有财老婆边晃着头,边使劲挤泪。两手在眼前乱抓,就是不敢往脸上捂。
“哎呀呀,这事整的。等着,我给你弄点清水洗洗。”李嫂“腾腾”奔了厨房。
这一忙活,这事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