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马天柱脚踩弹簧一样踏进镇子的石板路。青绿却有些泛黄的颜色包围着小镇，唯一令人醒目的是家家大门上贴着的红红的春联和红红的福字。而一大块红红的布条拴在门框上，成了小镇独具特色的民俗风景。街上是大人忙碌的身影，是孩子嬉戏的笑声。马天柱绿色的军装融入周围墨绿中，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虽然只有一年多没回家，但马天柱依然心情激动，好象走进的不是家乡，而是陌生的角落。
　　
　　“嗨！嗨！是柱子？柱子！”
　　耳边一声咋响，吓了马天柱一跳，眼睛还没看清楚来人，一个黑影便扑了过来；随即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来，使劲向石板路上墩去。
　　“铁蛋？铁蛋！”虽然没看清来人的模样，但这一墩让马天柱想到了他。每次两人见面都如此，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是他。铁蛋原来比马天柱敦实，所以每次都是马天柱被墩得重。但这一次不同，马天柱抱着铁蛋墩时，却令他有些呲牙咧嘴。
　　“柱子，长劲了？一年不见壮实不少哇。”铁蛋围着柱子转了两圈。
　　“长了，你瞧，这胳膊全是肌肉，梆梆地。”马天柱撸起袖子在铁蛋眼前晃了晃。
　　“行了，别显摆了，知道你当了英雄了，报纸上都有你的名字，柱子真给哥们儿争气。看谁还敢小看咱、欺负咱！”铁蛋撇着嘴，好似他是功臣一般。
　　马天柱挠着头，“嘿嘿”笑着：“那是报上瞎吹，没那么好。”说完，感觉到脸上还有些发烧。
　　“柱子，来给咱讲讲，咋炸碉堡的？你就不怕死呀？”
　　“算了，我还没回家呢，再说也没啥讲的。”柱子更觉得不好意思。
　　“对对，先回家，走！”铁蛋拽着马天柱就走。
　　
　　路，还是这条青石板路，邻居还是左李家，右郭家，门前的几棵银杏树依然耸立。可这院子，这房子却不是原来的样子。马天柱有些愣神，他听说政府帮着修了房子，以为也就以为修修补补，意思意思，可没想到居然像新翻盖的一般。原来的青砖挂上了水泥，曾经的黑泥瓦换成了灰白的水泥瓦，窗户也都由塑料布变成了玻璃；特别是大门，居然是黑铁焊的，且嵌上了好看的花纹……
　　“愣啥呀？这就是你家，快进去呀！”铁蛋催促着。
　　马天柱像走错了地方，仿佛脚踏进去的是战场上的雷区，一点点往前伸着腿探着，生怕一不注意，整响了哪一颗。
　　“我说你这兵当的，上一次战场，胆咋小了呢？”铁蛋纳闷，推了他一把，然后伸着细长的脖子，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婶呀，柱子回来啦！柱子回来啦！”
　　
　　此时的马有财，还在盯着信看。这是他瞧第四遍了，可今天儿子却一直没从信里跳出来。眼睛瞪得有些痛，用手抹了一把，辣辣的烟味揉进眼睛里，更是一片的模糊。
　　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眯着眼睛往外一瞧，心里一惊，一个黄影，一个黑影跳入眼帘。他怕又是哪来的什么记者，刨根问底来“审问”他，搞得他一裤兜子的汗，也没憋出是咋培养教育儿子的。“这大过年的咋还不让消停了呢？”马有财心里犯嘀咕。当听到第二句“柱子回来了”时，这心里一颤，使劲抹了一把眼睛细瞧。突然把那封信往大腿上一拍，变着调地吼了一嗓子：“柱子妈，灵呀！灵！太灵了……跳出来了！”
　　
　　马天柱突然回家探亲，这消息当然逃不过李嫂的耳朵。她早就在自家屋里看到了有两个人影进了马家的院子。那草绿色的军装，鲜红的“三块红”，是她心里一直埋着的底色。自从马天柱入伍后，就格外关注，此时，她笃定是柱子回来了。
　　“大妮子，你看那是不是柱子回来了？”激动的李嫂问正在帮着她收拾屋子的女儿。
　　在县高中读高一的大妮子，已经放假十多天了。渐渐长成大姑娘的她，少了小丫头时的泼辣、天真，倒是多了少女的成熟、矜持。要说对马天柱，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两人出生也只相差不到两个月，一起过家家走过童年，一起手拉手读的小学。到了小学四年级后两人上学便开始一前一后，不再拉手了。一上初中，两人便开始疏远，连句话都不太说。但眼光交流却多了起来。而初二后，俩人加入了不同的“男女”集团，相互更多的则是欺负对方的伙伴，但妮子知道柱子从来没欺负过自己。直到马天柱入伍当兵，妮子既没与马天柱说上一句送别的话，更没有去镇武装部送他登车，似乎少年的时光就如此地匆匆结束了。但妮子心里却突然空了一大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的六神无主，但有一种回忆却经常跳到她的眼前，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
　　
　　那是上小学四年级时，妮子照例喊着柱子一块上学。柱子听到她的喊声，嘴里鼓鼓地嚼着一块馒头，拎起书包便往外跑，边跑边用手背抹着油腻腻的小嘴。
　　“呵呵，柱子哥，再擦还是小花猫。”妮子看着他笑，一排小籽麻粒的牙，白白地镶嵌在红嘴唇里。
　　“嘿嘿！”柱子只是傻笑，说了个“去”字，便先拔起了步子。
　　妮子紧赶两步，和柱子并肩，小手很自然地去拉马天柱的手。在她的记忆中，她一直是这样拉着柱子哥的手长到现在的。
　　柱子像触电了一样，手一哆嗦，赶紧抽了回来，侧头向妮子做了个鬼脸：“羞！都大姑娘了，还拉手，丢人！”说完自顾自往前走。
　　妮子心里一委屈，小嘴撇了两下，狠狠地瞪了一眼柱子：“哼！谁愿意拉你的脏手，哼！”向边上迈了一步，故意离柱子远一点。
　　柱子也不答理她，继续低着头走，两人已经离开有两步远的距离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狗叫，接着便是妮子的惊呼。马天柱反应极快，一转身蹿到妮子身边，横在妮子和一条半大黄狗中间，瞪着溜圆的眼睛，大吼一声：“住嘴！”黄狗还真被吓了一跳，停在六七步远的地方，低声“哼哼”着，但并没有退缩的意思。马天柱突然一下蹲，做出寻找石块的动作，嘴里喊了句：“打死你！”黄狗“嗥”地叫了一声，“噌”一下钻进了路边围墙的豁口……
　　“没事了，走！”马天柱一挺胸脯，看了眼一脸惨白的妮子。
　　妮子没说出话来，一把抓住马天柱的手，就觉得这手里似乎淌了好多的水，潮湿湿的。妮子知道这是汗。
　　没走多远，柱子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句：“同学！”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妮子也看到了胡同里走来的班里同学，紧跟在马天柱的后面，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拉手……
　　
　　“死妮子！妈和你说话呢，想什么呢？”没听到女儿的回话，李嫂扭头瞅着有些愣神的妮子，狠狠地说。
　　“啊？啊，可不是柱子哥咋地。”妮子木木地回了句。
　　“不对呀，你马姨说柱子春节不回来呀，这咋又回来了？不行，我得去看看，这一年多没见到了，还真想柱子了。”瞟了一眼妮子，开始拍打身上，又拢了拢头发。
　　“妈！人家刚回来，你去凑啥热闹？那不是添乱嘛。”
　　“你这个死丫头，咋说话呢？啥叫添乱，柱子受伤后我看看好了没有，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还不是……”李嫂瞪了一眼女儿，打住了话头。
　　“人家又不是看一眼就回去，他肯定是回家过节的。明天不就见到了。”妮子倒是不紧不慢。她说的明天，是指年夜饭。自从李嫂的丈夫意外走了后，马李两字就把年夜饭并成了一桌，已经延续五六年了。
　　“说的也是呀。妮子，咱多准备点好吃的，柱子受伤后，咱还没去看人家呢。”李嫂手忙活着，嘴也不停。
　　“嗯。”妮子低着头加紧收拾，他俩没再说话。
　　忙活了一阵子，妮子一抬头，妈却不见了。左踅摸右观瞧就是不见踪影。叹了口气自语道：“唉，这个老娘，还是等不及呀……”
　　
　　作为一级政府，衙门不大，但事也不少，正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年终总结会刚刚开完，吴书记和郭副镇长边走边研究起迎来送往的节日大事了。
　　“老郭呀，今年还是老规矩，你带着有关部门走访贫困户、五保户，慰问军烈属；我呢，也得上上面拜个年，这一忙活就得到二十八九，大过节的也消停不了哇。”吴书记抽出一支烟，递给郭副镇长。
　　“行，听书记的。下午我就开始带民政、武装、宣传的同志下去。”
　　“好！”走两步，吴书记回头叮嘱道，“马有财家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春节能不能回来，勤打听点消息，这可是咱镇里、县里的宝贝，要重点照顾。这旗树起来就不能倒了，这利害关系你我都清楚哇。”
　　“那是，我会亲自过问，把这个典型宣传好、树立好。”郭副镇长满口答应。
　　“这我就放心了，等过两年那小子复员回来，在镇里找个位置，那可是一块金招牌，那咱镇先进就又多了条腿，嘿嘿！”
　　“是的，还是书记站得高，看得远。我可得向你学习呀。”郭副镇长十分谦卑。
　　“你呀，少拍我的马屁。咱就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吧，走！”
　　两人大步奔向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