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溪镇，是这片红色沃土中的红色小镇。在众多的革命老区之中，有着自己独特的红色历史。翻开清溪的史志，有着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足迹，有着抗日战争的辉煌，有着解放战争的功勋。许多功臣就出自这片红色的土地。然而，老区又是块比较贫瘠的土地，经济的滞后，并没有因红色的光环而获得足够的活力。虽然国家在政策上、资金上、人才上给予了最大的倾斜，但资源的贫乏、环境的恶劣、交通的闭塞、观念的落后，就算是这里的人们开动了全部的资源，却仍然被甩在经济的慢车道上。
　　但经济的落后，丝毫没有影响老区人民对英雄的追捧和崇拜，红色的土地，塑造和输送了无数的人民功臣。这一个个光环、荣誉，让老区人心生兴奋、自豪，更让老区的父母官们引以为傲；也催生了不少的官员踩着英雄的足迹，走向了自己的辉煌。战争年代，这里就是摇篮，既产英雄，又出干部。可是，如今时过境迁，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几十年，历史已经不再给这片红色的土地塑造英雄的机会。面对光环的暗然失色，人们，或许更有个别的干部有着一种失落之感。
　　马天柱这位自卫还击作战中荣立战功的功臣的诞生，将这熄灭了多年的红色火焰再次点燃。人们似乎又在马天柱身上找到了自我，找到了方向，找到了自信。尤其是镇里、县里的大小领导，如获至宝般盯上了这位青年，盯上了他的家族，其实或许也盯上了自己的“上位”。
　　
　　自从上次书记、镇长、新闻单位一窝蜂式地登门慰问马有财家后，第二天，县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纸、宣传栏上，便铺天盖地刊登了巨幅的照片、英雄事迹。一夜间，老马家成了焦点，搞得马有财夫妻有些心慌，有些沾沾自喜，更有些不知所措。
　　“有财，你说这到处宣传咱家天柱，他有那么好吗？”老婆拿着两人抬着电视、书记镇长站在两旁的头版报纸，有些疑惑地看着丈夫。
　　“咋不好？不好能上报纸？不好，当官的能和咱照像？”马有财抢过报纸，左看右瞅，远望近瞧，嘴上旱烟“咕嘟咕嘟”往外冒。
　　“你说俺咋就一出门都觉得脸红呢？好像做贼似的。”
　　“你这个婆娘，狗尿台上不了金銮殿。这叫儿子英雄爹好汉，咱祖上有德，祖坟冒了青气了，你脸红啥？”
　　“瞧你说的，那叫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愣给整反了。再说，我也没咋教育培养他呀，这咋还说咱教子有方、功德无量呢？我早先听匣子里讲什么岳飞妈给岳飞背上写字，人家是那样教育的，咱可没那水平。”老伴儿就是觉得心里没底气。当初，戴眼镜的记者问她咋教育儿子的，她是憋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瞧你那没文化的样，那叫岳母刺字，还写字呢。”马有财鄙视地瞅了一眼老伴儿。他也文化不高，也只是听讲的《岳飞传》才记住点内容。
　　“就你有文化。那你说，岳母刺的字，写的是啥？”老伴儿盯着他问。
　　“写的啥你不知道？那匣子里不是白讲了，还问我写的啥。”
　　“是呀，我不知道写的啥，这才问你呢。你说，写的啥？”老伴儿紧追着不放。
　　马有财腋下“刷”地出了一层冷汗，他也不太清楚写的是啥，只是隐约听到“报国”什么的。此时这才埋怨当时自己干嘛来呢，只顾着吸烟眯眼睛了，咋就没仔细听听究竟写的是啥。说不知道吧，在老婆子面前丢人；说知道吧，又整不准是啥。心里急却不能露出来，只得一口一口抽烟，烟灰是一截一截往下掉。
　　“问你呢，写的啥？”老伴儿不给面子，一个劲地穷追猛打。
　　“写的啥？鼓励岳飞多杀敌人、报效国家呗。这都不知道。”应付了一句，突然马有财开了窍，“对，叫‘杀敌报国’。”烟头一扔，脸上肌肉马上松驰下来，端起挂满茶垢、黑黝黝的唐瓷缸子，“咕咚”喝了一大口。
　　“嘿，你别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是四个字的，差不多。”老婆子佩服地瞄了一下这英雄的老爹。
　　
　　“小风呀，小风呀！快！快！不得了了。”马有财两口子正在研究着这几个字，李嫂风风火火手掐着一张报纸闯进了院子。那脸上的喜气就像前几年意外死去的丈夫又活回来一样。
　　“姐，快进屋，啥事这么急躁躁的？”小风推开木门，把这位李姐请进了屋。
　　“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呀！瞧瞧，上报了！上报了！”李嫂抖擞着手中的报纸，眉飞色舞，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噢，这事呀。姐，俺正愁呢，这可咋办呀？”小风从马有财手中拿出过报纸，在李姐面前晃了晃。
　　“啊？啊！你看到了？嘿嘿。”李姐有些不太好意思，似乎显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但听小风的口气，似乎又有些不太高兴，便问，“风儿，这是好事，你咋还愁了呢？”这会儿又瞟了一眼马有财。
　　“姐呀，俺们家的天柱哪有报纸上说的那么好哇；再说，俺们也没有咋培养教育孩子呀，可报纸上……”小风说完，脸有些红，马有财尴尬地又摸向了烟笸箩。
　　“嗨！这事愁啥呀，我还以为丢钱了呢。报上不都这样说嘛，再说你们也真把柱子培养成人了，要不能成了功臣吗？”
　　“可我们只是把他养大，管口饭吃，说是培养教育，咱可不敢当。”
　　“哎哟哟，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没送他上学？没打他让他别淘气烧房子呀？这是啥，这就是教育培养。”李姐觉得有些失口，一捂嘴，“再说我也没少说他，让他好好跟我家闺女学习，考试争取及格……这还说没培养？真是的，愣不会往脸上贴金。”李姐可是会往脸上贴金，把别人的金都贴到自己脸上了。
　　“可这……这也算培养教育？”小风张大了嘴巴。
　　“这不算啥算？你还能像匣子里讲的，岳母给岳飞背上刺字‘精忠报国’咋的？”李姐撇撇嘴。
　　听到“精忠报国”四个字，小风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听丈夫说过“杀敌报国”，现在咋出来个“精忠报国”，马有财在唬弄自己？她狠狠地瞟了一下马有财。
　　只见马有财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吸着烟，似乎在掩盖着什么……
　　“有财老弟呀，我说你别闷着抽烟了，赶紧把报纸留好，这可是本钱，比金疙瘩都金贵。”李姐冲着一团烟雾弥漫里的马有财喊着。
　　“对对，他爹，留起来，听李姐的没错。”小风说完，又要抽出李姐手中的报纸。
　　“哎！哎！这个可不能给你，我保留着，姑娘放假回来看，让她瞧瞧柱子有多出息……”李姐把手中报纸往回一收，扭身往自家走去……
　　
　　春节本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在马天柱入伍之前，别看平时里马有财对这个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春节这一天，这小子一旦跑出去和他的“死党伙伴”玩个没影，马有财就会骂个不停，“死小子”“白眼狼”“兔崽子”一连串给儿子授予了绰号。什么时候女儿马天红喊了一嗓子“爹，我哥回来了”，马有财骂声才会戛然而止；而且是赶紧把好吃的拿出来，看着儿子狼吞虎咽，这心里才舒服，一股股的烟喷出嘴，额头因为高兴而爬满了褶皱。
　　可自打儿子入伍后，他再也不骂了，只是逢年过节叹两声气，依然把好吃的摆上来，鼓捣两口烟，瞧瞧好吃的，不言不语，反倒是老伴儿这嘴开始不闲着了。
　　“哎，这柱子在部队，也不知春节吃点啥……”
　　“做啥都没有我做的好吃，啧啧，怕是饿瘦喽！”
　　“妈，我哥在部队肯定吃得好，咱家这东西人家还不稀得吃呢。”马天红说着，抓起一个苹果咬了起来。
　　
　　马有财瞟着刚上初中的女儿，也不言语，不紧不慢抽着烟，心里琢磨着今年的春节儿子肯定回不来，但却抱着一丝的幻想。
　　“他娘，来，把柱子的信拿来。”
　　马天柱给家写的信不多，但开头总有那句“见字如面”的话，也不知道是打哪抄来的。可就是这几个字，马有财每每看到，总觉得儿子一下子从信纸里跳出来，和他对着抽烟，对着唠嗑。
　　“都看了多少遍了？那信上不是说的清楚嘛，回不来，回不来，你看就能看回来了？”老伴儿叨咕着翻开一只柜子，从一摞信中抽出最上面的一封。儿子的所有来信她都保留着，没事时就拿出来瞧两眼。有些字还不太认得，画个圈等着女儿回来“翻译”。
　　“我知道，部队任务忙，回不来就回不来，我就是看看信，看你啰嗦的。”马有财接过信开始掏信瓤。
　　“想儿子了？儿子在家时候你总骂他滚得远点。现在好了，远了，想见都见不到，后悔了吧？”
　　“胡说，我后啥悔？儿子是参加革命，是立了大功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如果儿子不当兵，咱能成军属？如果儿子不立功，政府能优待咱？如果儿子不出息，咱家房子能……”
　　“好了好了，我知道，托党的福，托儿子的福，行了吧？看信吧，一会儿子就从信里跳出来了。”
　　听了父母的对话，马天红忍不住笑出声来，遭到父亲的一通白眼。
　　“死丫头，你笑个啥？去！帮你妈干活去。”马有财又狠狠地剜了一眼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