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十—章 侵略者越不过阿佤山

　　“红线”给佤族人民带来的复杂情感是：痛、恨、怨、怒！
　　这条“红线”，把古老葫芦王地的班老、班个、户板、户算等地和尚未定界的炉房银矿、公明山区、新地方、绍兴、绍怕、塔田、完岭、大蛮海等部落，都划给了英殖缅甸，共计约2000平方公里土地（相当于两个香港）。
　　班洪大部落被一分为二，留在中国的仅一小半。正如胡忠华所言，这是把一个人劈成两半，受得了吗？还能活吗？
　　班洪部落的头人和百姓的感受、体验，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胡忠华和他的兄长班洪王胡忠汉听到这个不幸消息时，养伤日久、健康不佳的班洪王痛心难止，几近气绝。他们恨那些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洋嘎啦，他们埋怨中央政府不尊重他们的呼声，不体恤阿佤人不愿血肉分离、不愿做英殖之奴的感情，伤了他们的心。
　　愤怒中，他们决定，立即宣布坚决不承认“红线”，誓死阻止竖立界桩，促请云南省政府和中央政府跟英方重新谈判，要求派出佤族代表，在谈判中充分表达诉求。于是，他们连夜剽牛，邀请“红线”东西两侧各部落几十位上层人士联名上书云南省主席龙云，重申以“黄线”定界，决不接受“1941年线”。
　　如果强行立桩，立一个他们就挖一个，从此不让洋嘎啦往这片土地走一步。
　　胡忠汉拖着病体，带着各部落几十位头人，爬上班洪老寨后一座高山，透过茫茫雾海、层层叠叠的青山，远望公明山那方，人人心潮澎湃。
　　那里有座金银山，有老祖宗蜂筑坐在那里，看着子孙们。胡忠汉要胡忠华向大家念《敬告祖国同胞书》：
　　“……自昔阿祖阿公之源源相传，守土有责，倘自我失之后世，上难以见冥灵之阿祖阿公，更何颜于后世耶！敝王等早夜思筹，废寝忘餐，剽牛同集，含泪面议，砍指自决，吾地虽地脊民弱，亦有数千方里之广，百数十万之众，据天然之险，恃特性之勇。誓断头颅，不失守土之责。誓洒一腔热血，不作英殖之奴。虽剩一枪一弹，一妇一孺，身可碎而心不可逾也。自今而后，本自决自卫之精神，置死后生之决誓，何惧强敌野心之侵略……”
　　胡忠汉向西跪下，五体投地。胡忠华等人都效仿之。众人跪望西边那一条高耸入云的山岭，更觉得一位活生生的老人背靠公明山半躺半坐。脸部侧影轮廓线条清晰，天庭饱满，眉骨、眼窝、鼻梁、嘴唇、下巴的轮廓线比例精当。那老人就是他们的世祖蜂筑！老祖宗舍不得身下那片疆土划到了“红线”以西，归了别人！他等多少年了，我们后辈还没有收回属地，生大气了，一个人死守着那片河山！
　　胡忠汉说：那座金银山，是清朝乾隆年间，我们祖先允许一个汉人吴尚贤开起来的！那是宝山，一定要守住！
　　众人附和：我们不忘老祖宗，一定要收回祖宗宝地！
　　就在“红线”划定刚半年，日本入侵缅甸，1942年3月8日，占领缅甸首都仰光。3月到4月间，日军进攻曼德勒，企图切断滇缅公路。
　　由于英军轻视中国军队的力量，过于高估自己，又不愿外国军队深入自己的殖民地，一再拖延阻挠中国远征军入缅，预定入缅的中国远征军只好停留在中缅边境。直到曼德勒失守在即，英国才急忙求助。
　　中国以杜聿明为代理司令长官，由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史迪威指挥，集合中国精锐力量的中国远征军约10万兵力向缅甸进发，已经失去战场主动。
　　英缅军在日军疯狂攻势下，一路溃败，造成缅甸保卫战的失利，使中国远征军保卫缅甸的作战变成了掩护英军撤退的作战。
　　英政府已暗定对策：放弃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等殖民地，立即退缩到殖民地大本营印度。他们已经殖民缅甸达80年，又挖空心思、使尽手腕，蚕食了中国这么多领土，都没法带走了。
　　他们原本只想殖民，掠夺更多财富。哪能像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繁衍的“野人”，对这片土地有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感情？刚刚逼迫中国政府定下一条“红线”，又圈走了大片土地，还没来得及钉桩，他们眼也不眨地丢弃了。
　　他们逃命要紧，跟兔子一样跑得快，不战而退。
　　中国政府不计前嫌、厚道如斯，派出10万远征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进缅甸丛林，抗击日寇，保卫缅甸。当然，中国也恐唇亡齿寒，借此保家卫国，尤其是保惟一的国际通道。中国人真的受“忠厚传家久”之诗书礼义熏陶，视英国为盟友、盟军，危难当前，对别人的欺凌、背叛通通不计较，一心想共同对敌。
　　一帮缅甸精英，其中包括缅共党员，不忍做英殖之奴，为争取独立、自由而奋斗了多年。谁料日本打进来，受了“大东亚共荣”影响，他们就转了向，幻想靠日本打走英国殖民者，成立了缅甸版的“维持会”；反过来，给日本人带路，帮助日本人破坏滇缅交通大动脉……如此如此，加上中英联军“结构性”、“制度性”的不协调，战略战术的“不服水土”，哪能不连连失手、失败？导致10万中国远征军被逼退野人山、损失过半的惨烈结局。
　　1942年3月，进驻佤山的英军分两批撤走了。
　　紧接着，侵缅日军分兵两路进犯阿佤山区。中国远征军的两支部队也被迫向佤山转移。佤山人民决不会容许又一个侵略者上佤山作孽。
　　胡忠华、肖哥长、田埃门、张万美四人代表佤山头人和百姓，速上昆明谒见省主席龙云，请缨抗日。龙云对他们的爱国热情给予积极肯定、支持，授予胡忠华班洪守备司令官兼班洪抗日自卫队总指挥官，其余三位代表也分负组织领导佤族人民抗日的重任，并发了一些武器弹药。
　　他们很快回到佤山，分别组织了四支抗日队伍，剽牛盟誓，坚决把东洋嘎啦打回老家去。他们决定四支武装在班洪集结，向滚弄方向的日军杀去。
　　队伍在班洪出发之前，班洪王胡忠汉因病辞世，必由其长子继承王位。大敌当前，幼王难当抗御外敌重任。胡忠汉临终前，封胡忠华和叔父胡玉芳为摄政，总管部落大小事务。胡忠华为操办亡兄后事，临阵换将，改派他的妹夫高耀星代行班洪抗日大队大队长之职，他留寨为亡兄举行厚葬。
　　他亲自带人上山，砍了一截粗大树木回寨，按照死者身高，剜空成圆棺。吊唁者围棺而舞而歌，由两个壮汉持棺两端把手，轮流叩击棺木，以验证棺材之结实。之后是入殓仪式，这已是亡者过气的第二天了。入殓后，暂不盖棺，供各路亲友瞻仰遗容，送别亡者。第三天才盖棺并用青藤、绳索捆紧，送往墓地入土为安。胡忠华及各路好友、部落百姓，面对一生忠于守边护土、热爱百姓的班洪王之亡灵发誓，狠狠打击小小的东洋嘎啦，叫小鬼子有来无回。
　　中国远征军得知佤山人民的爱国行动，师长黄正纲立即派员和胡忠华等人联络，拨给他们一批武器弹药，正式确认这四支抗日武装大队为其师直属抗日独立大队，要求他们配合正规军统一行动。
　　当时，驻佤山的英军只剩下三四百人了。日军来势凶猛，山本联队的司令部设在腊戍，让缅奸队伍当炮灰，向阿佤山腹地挺进。约1000名日军包围了查理上校率领的英军营地。这支三四百人的英军已成瓮中之鳖。
　　在仁安羌救英作战中，中国远征军新编第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以一个团的兵力与数倍于己之日军英勇作战，把被围困数日濒临绝境的英缅军第一师解救出来，立功异域。现在，又一股英军危在旦夕。即使距离英军营地最近的中国远征军正规部队赶来救援，最快也得20小时。
　　热情好客的佤族人对英军毫无好感，正是这股英军强占炉房银矿，炮轰班老，火烧佤寨，残害百姓。也正是他们以洋枪洋炮作后盾，支撑着英方勘界官们对我弱肉强食，分割我部落、家园。被围困的英军中还有强开银矿的英国工程师伍波兰上校、欺人蒙人的传教士们。这些人一贯仇视、藐视胡忠汉等佤族头领。
　　佤族人有言：有仇不报，不算好汉。按说，他们应该看着查理、伍波兰等军官们被小日本吃掉才解恨。可是，我们的阿佤兄弟何等善良！他们想了，商议了，善良压制了仇恨，还是以德报仇。
　　胡忠华说，他们决定援救这股基本丧失了战斗力的英军。胡忠华办完兄长丧事后，赶上了队伍。他亲自带一支精干的小分队，带着长刀短枪，掩护英军突围。
　　玩惯了趁火打劫的英军，开始还不相信胡忠华的真心。如再迟疑，日军就要发起攻击了，胡忠华和小分队十几条命也得搭进去。为避免“盟军内斗”，胡忠华先占领有利位置，再坦诚说明来意，说中国正规军无法及时赶来救援。查理、伍波兰先生们商量一阵，与其陷入绝境被日军歼灭，不如冒险跟中国“野人”突围。胡忠华才得以带领英军抄秘密小道隐入丛林。
　　英军安全撤离，日军扑了个空。
　　这小股英军残兵败将也算是和中国“野人”经历一场生死之交。他们和一支远征军部队会合后，惊魂甫定，查理、伍波兰等军官们由远征军派人护送到昆明，乘飞机回国。胡忠华作为“野人”头领之一，没有听到、也不想听他们说什么感激的话。他只听到黄正纲师长对他说：好兄弟，你们做得好！
　　日军五六百名自户板入侵孟定，遭铁路警察队抵抗而撤退。为防止日军长驱直入，耿马奉上司命令，派民工千余名破坏已建好的滇缅铁路路基及主要道路。镇康县也奉令掀起破路运动，参与民工1600人。破坏跟修建一样艰难。没有炸药爆破，路基、隧道、桥梁，当初怎样一锄一铲地修筑，现在还怎样一锄一铲地挖掉，不仅流大汗，心里还流血。比上火线和日本鬼子干仗，心里更多一层痛苦。
　　日军选在沧源地区佤山一带发动进攻，一是因为这里是横断山脉余脉和缅东平原的衔接处，有的地区海拔在500米以下，地势趋于平缓，从腊戍往这边开拔，比较方便；更有利的是，他们看中了这边有一条正在修建的铁路。如果占据阿佤山之后，便于再向保山、瑞丽、腾冲一带，开辟一条新的进攻路线。
　　日军选定的进攻路线，都在滇缅未定界以内。一路经赖莫山、新地方（勐冒），直逼永和部落；一路经户板、滚弄进入我葫芦王属地，先后攻下金厂、炉房、南腊等地，向西到达孟定。
　　佤山人民纷纷自发组织武装力量，消灭进犯佤山的日本鬼子。
　　这里的各族边民，满腔仇恨未消，日军正好陷入火海了，佤山成了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前沿阵地。其中，除了班洪王胡中华领导的班洪自卫队以外，主要的民族武装还有：耿马沧源傣族土司武装耿沧支队、佤山特区自卫支队、佤山抗日游击队、南佤山自卫支队等。组织较大的战斗有：大中弄战斗、帕岔山战斗、滚弄江战斗、新地方（勐冒）保卫战、孟定战斗等。
　　其中的蛮酒战斗，佤族武装采取了突然袭击方式，在夜间向鬼子营地发动进攻，一次缴获了180把日本军刀、300发子弹及其他作战物资，武装了我们自己的队伍。我们自己有6人受伤，牺牲4人。
　　后来，又成立了“沧源民族抗日独立大队”，宋希濂委任胡忠华为大队长。
　　耿马土司罕富廷响应李根源《告滇西父老书》，自愿捐资100万元，作抗日救国金，受到省政府登报表彰。
　　孟定战斗，有一支1000多人的日本侵略军要从滚弄进入孟定，耿山支队这边有情报，班洪自卫队也有情报。两边的情报汇集到远征军那里以后，远征军作了精密部署。夜间打了一次歼灭战，当日军进入孟定坝，远征军和游击队的炮火就响了。日军大量伤亡，一支1000多人的日军，剩余的、真正跑回到滚弄日军据点的只有几十个人。驻木邦、滚弄日军第56搜索联队的一个大队及伪军、辎重队共约2000人，由金厂坝入侵孟定，焚烧街子、沙坝、芒掌、波乃、玻广、允坎等6个村290余户和3座佛寺。第三天渡南汀河北犯班龙以南的相福寨，进攻远征军二十七团五连防御阵地，三十三师九十八团孙叔生营带四连前往支援。连长周明清指挥全连190人组织抗击。总计毙敌百余名，余敌撤回缅甸。
　　孟定战斗，歼灭了西路进犯佤山之日军，把他们赶到了滚弄江边。
　　滚弄江战斗当中，佤山游击队主要是配合远征军搜集日方情报，把他们的火力点等等布防情况搞清楚，提供给远征军。远征军用了40架飞机配合陆军地面作战。一举歼灭了日军1000多人。这一次胜利，不但扫清了佤山地区的日军，而且有力地配合了滇西腾冲、保山的抗战，这也是远征军入缅作战第一阶段所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
　　横扫一切、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最终没能越阿佤山一步，没能越过“红线”，也没能在“黄线”以东站住片刻。因为那里是中国的领土，那里保国守土的主要是我们英勇无畏的阿佤兄弟。英国人逃走了，我们的阿佤兄弟为驱除日寇，顺理成章地、事实上回到了自己的家园，被分割的部落和家庭自然而然地团聚了。
　　年轻的胡忠华在抗日救国、保家护园的战斗洗礼中，显示了佤山男儿的英雄本色。班洪部落打破千年老规矩，在火线中，正式晋升胡忠华为班洪王，成为班洪部落的一位末代王子。1943年12月，龙云封胡忠华为“滇黔绥靖公署云南省政府班洪自卫队指挥部总指挥”。
　　讲到这里，我想起1962年第三次采访胡忠华时，他留我在专区机关食堂吃晚饭，要用他的餐券招待我。我知道他这样的地级干部也有粮食定量，比我们军人定量要少，他还有一家老少呢！我婉谢了。他送我出门，一直送到大门口。在他心里埋藏了太多的遗憾、无奈和忧伤，忽然提起了滇缅铁路。他的大意是：根本用不着自己破坏滇缅铁路！早知道政府要挖路，他就要带领佤山好汉们去死守孟定，保证不放一个日本鬼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