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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山洞里苗连长养伤 危难中老神医献药

作品名称:百姓的天      作者:祁志云      发布时间:2017-04-16 17:39:05      字数:9025

  自从那晚何志成将那十块大洋退转之后,一颗悬吊吊的心终于落下了。头天没捕到鱼他并不死心,第二天晚上又下河去了,下决心一定要多捕鱼送到伤病员们那里去,以了却一桩心愿。没想到一直等到下半夜才捕到几根“麻麻鱼”,只好耐心地再捕。不久,从林子里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只见火光冲天。这使他吃惊不小。其实他就有种预感,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进行反扑了。这时天也快亮了,只得收拾起鱼具,准备回家看个究竟时,猛听得从山垭口方向传来密集的枪炮声,朦胧中,只见山上山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敌军,半山腰,潮水般的敌人正往上涌,看这架势他们正在追赶着红军哩!他感到情况不妙,急忙招呼随行的“黑娃”,示意着命令它回去,“黑娃”也好像善解人意,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望了望它的主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回家的方向跑去了。
  何志成也没回家,扔下鱼具,直奔山垭口而去。
  他抄近路,很快就来到山垭口,当他穿过密林,纵身跃过一条山涧,绕过块块趴卧在地上的石头,出现在二人面前时,正巧碰上苗真受伤晕倒地……
  话说回来,何志成背着苗真,利用他所熟悉的路径,东拐西弯,很快就躲过了敌人的层层防线。
  肖劲紧跟其后,见他背苗真尽在丛林山涧之间穿行,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往哪去?”
  何志成边走边回答:“先找个地方养养伤再说。”
  肖劲急了,说:“不行,我们还要去追赶部队,你放下,我来背。”
  何志成像是没听见,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
  肖劲见说不行,便一步跃到他前边,拦住去路说:“你就让我来背吧!”
  何志成没听他的,想绕开他再走,不料苗真一下给惊醒了,在背上挣扎着说:“快放下我!”
  何志成怕他用力会震开伤口,只好顺从地把他放下,让他靠在一块石壁上,疼惜地说:“不行,你纵么重的伤,连动都不能动,咋还能走路呢!”
  苗真不服气地说:“就是爬,我也要爬回部队。”他拼命想站起,却稍一挪动身子,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就冒了出来,连站都站不起,更不要说行路了。
  何志成扶着他的身子说:“就莫要逞能了。”
  “嗨!……”刚才还一股牛劲的苗真,瞬间又息气了。
  “还是让我来背吧!”肖劲说着就要上前背苗真,却被何志成拦下了。“就你这样子?”他望望他那又黑又瘦的身材,说:“不要说你背不动苗连长,就算能背得动,可你也不看看,通往大山的路已被敌人堵住,就算走别的路吧,可要翻过那老鹰都难飞过的悬崖绝壁,就比登天还难了。”
  二人不禁四下望去,那插入云霄的山峰、层层的山峦,只能望洋兴叹了。绝望中,苗真猛然举起的拳头,往石壁上就是重重地一击,刹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不觉又晕了过去。
  何志成慌忙背着他就是一阵疾走。此时的肖劲也没去多想——其实也无更好的办法可想,只好跟在何志成的后边,任他摆布了。
  何志成凭着他那铁塔似的身躯,对地形地貌的了如指掌,很快便来到一处幽深的峡谷。
  峡谷两边是陡峭的悬崖,到处是杂草灌木纵横、腾蔓树枝相互交错、盘根错节,谷底有条溪水,虽然不是很深,但它是从高处陡然而下,沿着陡峭的石壁,不断发出震耳的回响,这声音经久不息,回荡在山间峡谷之中——然后顺着地势较平坦的河床潺潺流去,又像是谁在弹奏出一曲优美动听的琴声,缠绵而悠扬。杂草灌木丛中,或溪水旁,长满苔藓的崖石缝里,散步着朵朵红的、白的、蓝的、紫色的花,好多花虽然叫不出名字,却又惊叹它们在这寒冷如冰的季节里居然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并能尽情地展示出它们那婀娜多姿、花颜尽放的韵味来,真是精妙绝伦之极。此时的肖劲,却无心去观赏大自然无私奉献给人类这一幅幅杰作,而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何志成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背着苗真边走边安慰他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养养伤再作打算吧。”他见肖劲有些倒明不白(不太明白)的样子,又说:“从这里下去,过一条小沟,钻进刺笆笼,顺着山边的石梯往上爬,中间有个洞,再爬进去。”
  肖劲仍有些不解,当艰难地走到谷底,涉过齐脚肚深的溪水,望着眼下被那藤蔓、刺笆笼覆盖住的绝壁,更是疑虑重重。
  何志成见他仍惊讶不已的样子,进一步解释说:“你放心,这绝对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肖劲还是有些疑惑不解,他也相信这是个敌人根本发现不了的地方,但苗真的伤那么重,怎么医,也是个难题。
  何志成也没再说下去,硬生生地用手臂拔开刺笆笼,沿着一台台溜滑的石梯,朝着他所说的洞走去,不时停下来,藤出一只手拉拉肖劲,并提醒他要小心点。
  这是个神秘的洞,除了何志成夫妻俩知晓外,本地人也只从传说中晓得一点。
  神秘洞的发现,这中间还有段何志成所经历的奇遇。
  自从何志成的师傅坠崖身亡后,他便一个人独闯江湖,浪迹于大山丛林中。一次他在青山谷与后山交界的地方发现了一只从其它猎人撵得发慌的獐子,便吆喝着“黑娃”穷追不舍,獐子被追到一处悬崖边见无路可逃,正好旁边有一大拨刺笆笼,只好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先头赶到的“黑娃”忽然不见了樟子,望望刺笆笼,似有所悟,但又不敢往里钻,只好对着刺笆笼“汪汪汪”地狂叫。何志成也很快地赶到了,见刺笆笼有被折断的痕迹,便审试着用沙枪去拨弄,两只脚也跟着踏了进去,哪知一只脚没着地却一头栽进灌木、杂草覆盖住的洞口里。幸好有石梯与洞口相连,才使他能顺势往下滚,他借助另一端洞口,从被藤蔓遮挡住的缝隙间射进来的几缕微弱散乱的光线,感到快挨进洞底时,双脚一收,两手一伸,便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正巧,獐子就在他面前,还感觉它微微喘着气。还好,脸上只擦了点皮伤。他感到很兴奋,不由四下张望,只见这个洞有大约五丈多长,两丈来宽,高丈余;在不十分平整的石壁上栖息着许多蝙蝠,粪屎到处都堆积的是;一个被掀倒的石桌和几个东倒西歪的石凳、几张破烂的棕垫和撒了一地的稻草、一些被打碎的瓷碗、瓷壶和一个倒塌的炉灶;洞里还算干燥,棕垫和稻草并没多少腐烂,只是有些难闻的屎臭和霉味。面对这一些情景,他不禁回忆起师傅曾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早年石达开带领他的十万人马负气西征时,他的一个部下中途背叛了他,拉起一杆人马辗转来到青山谷一带落草为伍。为预防不测,他不惜工本,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石碧上开凿石梯,半山腰掘洞,然后又将它打通。后来清军进剿,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只好带上几个亲信,从另一端洞口逃了出去,传说是逃到了藏区投奔土司去了,是真假也不得而知。时间久远,进洞和出洞荆棘丛生,加之地势又险,久而久之,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慢慢地就被人遗忘,偶尔说起,也只当是一种传说,并不引人注意。
  回头再说何志成,他将苗真背到洞里,整理了一下棕垫,轻轻地将他放在上边,这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关于洞的故事。
  肖劲听了之后不由感叹道:“教训,历史的教训啊!”
  苗真几经周折,又流血过多,一点也动弹不得,只是张着干裂的嘴不停地翕动着。何志成见状,随即选了一个稍好一点的破碗,来到溪水旁,舀上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洞内,送到他嘴边,让水顺着翕动嘴唇缓缓流进去,完了,放下碗对肖劲说:“我去请神医,顺便带点吃的。”说着便径自往外走。
  “路上可要小心啊!”肖劲叮嘱着说。他也再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由他去了。
  “放心吧!”何志成没有回头,当他出得洞来,爬上一个山坡,就听到阵阵刺耳的铜锣声和隐约传来的吆喝声,他估按是祝宝山带领他的联防队员们杀回了青山谷,不敢怠慢,路上更加小心,绕道朝神医家走去。
  神医叫啥名字,大家不得而知,只因他医术高超,又好行善积德,都尊称他叫老神医或老爷子。
  他的医术,尤以祖传的医治跌打损伤著称。
  他曾是满清时期的一名举人,但在通往官场的途中却屡屡受挫。他绝望了,开始钻研起他家祖传的医术来。到了他三十五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治一个不慎摔断了腿的县太爷,县太爷为了感恩和为己所用,便聘请他在县衙里当了一名挂名的师爷。他高名的医术从此名声大震,远远近近求医者络绎不绝,把一个堂堂的县衙当成了药房。有人还送了匾,称他是“绝世神医”。到了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时期,他曾在杨森名下效力,任了一名少校军医。在他几十年的人生生涯里,他耳濡目染了官场的沉浮、时世的沧桑,看透了官场的腐败与险恶。往事如烟,他感叹人生不过如此而已。在他六十岁时,他辞去了官职,摈弃了杨森给予他的丰厚的待遇,来到这乡间僻壤,过起了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听人讲他祖籍在福建,为何又落到青山谷的呢?一次他随杨森到此游猎,被这里独特的地形地貌、多样的气候环境,特别是那些丰富的中草药所吸引。他把这里看成是陶渊明似的世外桃园,以度余生。他的性情有些古怪,平时的言语也不多,又很少与人交谈,特别是那些官家豪门请他上门作客或行医,总是被他拒之门外,就连大军阀刘湘屈驾登门请他出山为其效力,也拒而不见,但他却被这里淳朴的民风所感动,常常是毫无报酬地救助和医治穷苦的乡民。可有件事,他的以医施德的善举,差点给他招来灭顶之灾。有次他在外出行医返回途中,遇到一位自称是不慎跌伤的路人,所带外用药已不够,只得将他扶到自己家,用祖传的特别膏药和药粉给他精心调治,让他在家住上了几天,临走还给了一些药和几块大洋,叫他在家好好补补身子。没想到他去后不几天,便带上一帮人趁黑来到神医家,将他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还说:“我不杀你,还你一份人情。”
  此时神医才恍然大悟,他所救治的原来是个土匪头子。
  他害了一场大病。他想不通,甚至怀疑自己常挂在嘴边的“‘与人为善’、‘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的教义,是否在如此险恶的人间行得通?!他赌咒发誓,凡是枪伤、刀伤、摔伤、跌伤,一律“概莫能助”,还将祖传的秘方和已研制出的膏药和药粉搁之高阁,不屑一顾。
  正是出于这一点,何志成才在他去找神医的路上,担心会被拒之门外,但又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登门苦求了。
  他边走边想,很快就来到了老神医的门前。
  这是一座靠浅山而建的三合院,周围都是土墙,上面用竹鸡草铺了厚厚一层,然后又在它上面压了一层泥土,以阻挡雨水的冲刷。
  门半掩着,他稍一犹豫,一闪身便跨了进去。正遇到老神医的大徒弟急匆匆往外走,差点撞在一起。大徒弟见他神色有些慌张,便闻:“何大哥,捡药还是看病?”
  “这,”何志成闷了一下,含糊地说:“我找老爷子。”
  “你找我师傅?”大徒弟见他肩上有血迹,不免生疑,随口道:“他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好久才能回来?”何志成紧追着问,神经一下也给蹦紧了。
  “说不定。”大徒弟淡淡地回应一句,便躲开他就要往外走,却被何志成拦住了。“你快告诉我吧,老爷子他到底到哪去了!”
  平时大徒弟与何志成的关系倒也不错,互有些往来,见他急切的样子,只好说了真话:“师傅被王保长叫到祠堂去了。你没听到刚才又是打锣、又是呐喊的?师傅不放心,叫我去看一下。”
  何志成失望地“哦”了一声,感到内心空荡荡的,不知如何。又听大徒弟说:“听说有红军的伤员在我们这地方躲起来了,现在正在追查。你要等你就等,师娘在。”
  何志成没法,任由大徒弟去了,自己只有等了。
  正屋与大门之间有块很大的地,种着蔬菜和果树,之间有条石板路相连。药铺设在正屋的堂屋里。二徒弟在里边不知在忙些什么。神医的老伴是个小脚女人,病兮兮的,正靠在街沿上的靠椅上烤着烘笼闭目养神。
  何志成不便惊扰,把脚步放得很轻,却还是被她发现了。她半睁着眼客气地招呼着:“你来了,坐。”她也不问情由,仍养她的神。
  “哎。”何志成应着,却没有坐。“你老人家可好啊!”
  对方没有回答,仍继续养她的神。
  这样,何志成心里倒不是个滋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时辰,当他抬起头向前看时,不禁眼前一亮,只见老神医刚好从外边走了进来,微低着头,正沿着石板路朝着正屋去,他赶忙迎了上去招呼:“老爷子回来啦。”
  老神医并没有停下步来,只微微抬了抬眼,望了望他,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走他的路。
  跟在老神医身后的大徒弟,过意不去,悄声对何志成说:“师傅心情不好,请别见怪。”
  何志成也不吭声,耐着性子跟了上去。
  老神医很清瘦,颚骨也突得老高,但看上去精神却显得很好,走起路来腰不弯,背不坨,十分稳健。一把雪白的胡须飘洒胸前,目光炯炯有神。一件蓝色夹衫,外罩一件黑色的褂子,下边只着了紧扎的夹裤和一双布底圆扣的单鞋。
  老伴见他回来了,赶忙递过去烘笼说:“外边冷,先烤烤手。”
  老神医没接,坐下后却接下了二徒弟为他准备的一壶暖茶,可壶到嘴边又将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情不自禁地一声长叹:“造孽啊!”
  何志成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问:“老爷子像是遇到了啥不顺心的事了?”
  老神医没回答,只是直睖睖地发愣,祠堂前出现的可怕的情景仍在他内心不停地展现:
  随着锣声、吆喝声的不断传来,他越发感到不安,隐约觉得将有一场灾难降临到青山谷人的头上,当王保长到他家死赖活赖地要他去祠堂时,他更感到不安了,只好硬憋着一肚子气随他去了。到了那里,只见祠堂前的坝子已站了一大堆人,周围的联防队员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大门两边的两棵桢楠树上活生生地吊着几个村乡苏维埃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他见此情景,心一下收紧了,内心不停地骂着:“这挨刀的!”
  人群前边,一张大方桌上,祝宝山高高地坐在一张靠椅上,两只鼠眼不停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接着他突然站起来,指手划脚地冲着人群说:“快把人给我交出来!”他见无动静,便指着吊在树上的人相威胁:“不交,这就是下场!”
  下边仍无动静,只有一双双惊恐和愤怒的眼睛。
  他胁迫不成,正想嚷些什么,忽然看见王保长陪着老神医来了,鼠眼一转,连忙跳下桌,笑着迎了上去招呼:“老神医来啦!”
  老神医没去理会他,扬头望着另一边,他也并不在意,指着桌子前的一张竹椅说:“老神医请坐。”态度显得十分的和好。
  老神医的步子突然收住了,站到纹丝不动。
  祝宝山并不在意老神医的举动,他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见老神医桀骜不驯的样子,只好把话挑明:“不瞒老神医,国军在山垭口一战,击溃共匪无数的同时,发现有漏网的共匪伤员,估按就在这一带藏起来了,或被我乡民所救。”
  老神医听到这里,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转身怒视,“你是怀疑老朽?……”
  “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说,老神医医术高明,尤以医治跌打损伤方面更是独树一帜,想当年杨、刘二位将军不拘一格,登门造访,可见真是不一般呀!
  祝宝山的话再次触怒了老神医:“听你祝大司令的口气是老朽把你所的伤员藏起来了?或者在给哪个伤员医治啰?”
  “不不,祝某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说……哦,对了,在你们医术里,不是有句叫‘救死扶伤’的医训吗?就算医治了,不知者也不为过嘛。”
  “祝大司令就没听说过老朽曾为救治一个棒客(指土匪)差点招来杀身之祸,发誓不再医治跌打损伤的事吗?”
  “这……”祝宝山一下给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祝大司令既然怀疑老朽有知情不报之嫌就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啊不不,祝某只是提醒而已,请不必认真。”
  “既然如此,老朽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告辞了。”老神医说罢双手相抱,一拱,举步便走。
  祝宝山一下给愣住了,一阵,气得喘着粗气,朝着老神医离去的方向恶狠狠地发泄着:“不怕你倚老卖老,总有一天会犯在老子的手上。”
  再说老神医带着一肚子的怨恨,三步并着两步走。当他越过联防队员们的警戒线,再拐过一个山拗时,就听得他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他猛然心惊地收住脚步,不禁回头望去,就听到人群骚动的哭喊声和愤怒的吼叫声——刹那间,尤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几乎晕倒了,幸好他的大徒弟到的及时,连忙将他扶着。“这该死的!……”当他喘过一口气,喃喃骂道。
  现在,经何志成一问,这才注意起他来,又见他身上沾有血渍,不免生疑:“你?!……”
  “我,”何志成刚要回话,老神医见他有些迟疑,追问道:“说话呀!”
  何志成见他问得急,立刻镇静地说:“老爷子是这样的,我的一个表弟随我撵山,不慎掉到了山崖下摔伤了,求老爷子上门给看一下。”
  “你表弟?”老神医带着一种不相信的眼光直视着他。
  “是我表弟。”何志成从容地回答说:“就求求老爷子了,我舅舅就这么个独苗苗,全家人的根呀!”他编造了谎言,心想瞒过这关再作打算。
  “对不起,爱莫能助。”老神医摇摇头说,“你是晓得的,我已不医治外伤了,要活也没有药了。”
  何志成知道他这是故意推托,心想,几天前你还为一名红军的伤员接过骨呢!但他嘴里没说,只顾苦苦哀求:“老爷子,求求您行行好,就给我表弟治一治吧,不然他会没命的!我这里给你老跪啦!”说着“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声响头。
  何志成在这方圆百里的地区是出了名的猎狩,为人仗义、好打不平,特别是同他老婆一道制服“镇山虎”,威震镇公所,更使他成了老神医心目中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哪里敢当,”想到这里,他忙俯身去扶,“羞涩我也!快快请起。”而何志成却纹丝不动地跪着,大有不达目的决不起身的样子。神医望着这铮铮汉子眼眶里不断涌动着的泪水,自己也不住鼻子一酸,老眼不禁也湿润起来,心想,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但一定不是他的啥表弟。“好,你要我医也行,但你一定要给我讲真话。”
  老神医的脾气何志成是知道的,只好直言:“他是红军的一名连长,负了重伤,现在祝宝山又追查得紧,不便直说,请老爷子原谅。”接着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叙述了一遍。
  老神医听了何志成的讲述后,不由一顿足说:“你咋不早说哩!快快请起,同我前往。”
  何志成见他如此的干脆,连忙起身,望着他不知说啥感激的话才好呢!
  “你们也听了,还愣着干啥呢?还不快把我祖传自制的药膏药粉给我拿来!”老神医望着大徒弟大嚷着,大徒弟见他师傅态度坚决,不敢违抗,只好进屋拿药去了。
  老神医又对二徒弟吩咐:“把药膏给我拿来,多准备些棉花。”二徒弟应了一声也进屋去了。他这才对何志成说:“你放心,我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红军的伤治好。”转身对他的老伴说:“多煮些鸡蛋,杀只鸡,准备些饭菜,然后再想办法送去。”
  老伴不敢多言,一一应着。
  何志成在一旁见此情景,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崇敬之意。
  其实老神医有如此的举动并非偶然。他的性情虽有些古怪,但对于红军他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曾不此一次地发出:“从没见过如此的仁义之师”的肺腑之言,并违背了他志矢不治跌打损伤的决心,且多次为红军伤员接骨疗伤。
  很快,两个徒弟为他准备好了所需的一切,并争着一同前往,都被老神医阻止了:“人多目标大,你们只管在家好好的给我呆着,把大门关好,哪个问起就说我病了,一概不见。”吩咐完毕,就欲同何志成往外走时,却见有人气喘嘘嘘地从大门外冲了进来,开始大家吃了一惊,再仔细看去时,见是钱娃子,这才稍许放下心来。
  钱娃子的突然而至自有一番原因。
  祠堂前边,他也被吆喝在人群里。老神医刚一走,只见祝宝山把王保长叫到他跟前,在他耳边咕噜了一阵,又望望老神医去的方向。钱娃子感到有些不对劲,趁着大家骚动之时,便凭着他肌小的身材,机敏地绕过了联防队员的视线,溜出了人群,抄近路,径直奔老神医家而来。
  钱娃子介绍完之后就对老神医说:“我怕祝宝山派王保长来调你的线(指监视),就跑来——老爷子,你可要小心啊!”
  老神医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你还是照原路回去,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了。”他见钱娃子应着走了后,便对何志成说:“我们从后门走。”刚一启步,忽然又想到,对何志成说:“你身上沾有血渍,把它换了。”又吩咐大徒弟将他的衣服拿来给何志成换上,二人这才放心地从后门出去。
  何志成背上药箱在前边引路。老神医紧随其后,他也不问具体到什么地方。
  二人为避开祝宝山一伙的视线,一路东绕西拐,终于到了峡谷后,何志成扶着老神医艰难地下到了谷底,前边横着的小溪水冰冷刺骨,他不由分说地将老神医背在背上涉了过去,当他硬生生地扒开重重的灌木荆棘,准备爬上沿着石壁而凿的台阶时,老神医嚷着不要他掺扶,坚决要自己走,他忍心不过,不想再给何志成添麻烦;石梯太陡、路又滑,但何志成还是不时回头拉着他小心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到了洞口,何志成掀开凌空而下的长藤,扶着老神医钻了进去。
  老神医站稳身子,环顾四周,望着这人工开凿的山洞不甚感叹,但他没去多想;一旁,何志成迎着早已等候着的肖劲给老神医介绍,不料,他的话刚一出口,老神医就满脸堆笑在说开了:“哦哦,认得的、认得的!”
  “老神医!”肖劲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真不敢有劳老神医大架,”此前他还担心老神医会不会甘冒此风险,现在一见,真让他感动不已。
  “这样说就见外了。”老神医说着便跍(同蹲)下身子,见苗真人事不醒,忙把何志成递过去的药箱,从里面拿出手电筒,戴上老光眼镜,仔细观察了一阵之后对肖劲说:“苗连长伤得不轻啊!”
  此时鲜血已经浸透了苗真的裤子,外边包扎的布也同鲜血一起凝固在一起了,伤势的确不轻。
  老神医也没多说,就叫何志成掌着电筒,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包扎的布和裤子,见大腿上有个很大的洞,用尖钳去试了试,感觉弹片仍在里面,这才用自制的消毒水把伤口的血洗净,在它四周抹上麻药后,再用细长的钳子伸进去死死地夹着弹片用力往外拉。他动作迅速而稳健,并无一丝慌乱。肖劲、何志成的额头上也渗出了豆粒般的汗珠,想帮一下又使不上劲,只能暗暗着急。
  弹片终于拔出来了,也随之渗出一股乌黑的血。虽说是抹上麻药,但就在老神医夹着弹片往外拉的那瞬间,还是把苗真给痛醒了。他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只能紧咬牙关,没吭出一声。
  老神医望望约有寸把长的弹片,又瞧瞧苗真那纹丝不动的神态,不由赞叹道:“是条好汉。”接着又用干净的、经过消毒的棉花檫去伤口上的淤血,倒上药粉、贴上药膏,用纱布包扎好后,这才对肖劲和何志成说:“这样重的伤,少则一月,多则三、四个月;不要乱动,多躺躺、多休息,千万急不得啊,俗话说伤筋痛骨也要一百天嘛。你们放心,啥时候该换药我会来的。说完便收拾药箱正要起身,不料苗真挣扎起上半身,紧紧抓住他的手,哀告着说:“老神医能不能快一点啊,我们还要去追赶大部队啊!”
  老神医摇摇头说:“没办法,伤筋痛骨一百天,况且你还伤的那么重。”忽然他发现肖劲肩上也挂了彩,伤势虽轻,但还是打开药箱,给他上了药,并提醒说:“伤虽轻,也要注意的。”然后这才转身对何志成说:“现在祝宝山追查得紧,你也要赶紧离开,等他们走了再说。你放心,这里我会想办法送些吃来的。”
  “这……”何志成有些犹豫起来,在肖劲、苗真的劝说下,只好顺从地同老神医一起离去。肖劲将二人送至洞口,无不感激地对老神医说:“老神医真是有劳你了啊!”
  “话莫那么说,只要莫把我当外人看,我也不枉活这一辈子啦!”老神医神情激动地说。
  肖劲站在洞口,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又是一番感慨……是啊,红军的行动感天动地,就连象老神医这样的一代名儒,也不能不为之动情哪!
  可惜,十三年后,当肖劲、苗真随人民解放军的号角再次来到青山谷时,已闻老神医已经病故,只能把自己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永远地留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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