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褪 色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7-04-10 16:38:59 字数:3866
住了两个多月的院,马天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他憋闷的病房了。随着医院夹道欢送的仪式,几位又精神抖擞的小伙子,踏上了归队的征途。《再见吧,妈妈》的歌声,渐渐消失在耳边。
马天柱还真是特别想母亲,但他更想着自己的连队,自己的班长,自己的战友。躺在病床上,一闭上眼睛,那鲜活的面容便跳出来,还未来得及拥抱一下,“轰”的一声炸响,战友便轰然消失。此时,他的头便会炸开一样的疼痛,不得不服用止痛片。
现在终于可以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一种鱼归大海的感觉令他激动。连队已经于一个月前撤回了驻地,沿途一路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报告连长!马天柱伤愈归队。”刚一下火车,连长、指导员、班长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了。
“好哇,马天柱同志,欢迎归队。”连长粗壮有力的大手,使劲地握了一下马天柱的手,回头冲指导员说,“老孙呀,咱柱子这是养白了、胖了,还是医院的伙食好哇,哈哈。”又拍了下马天柱的肩膀,关切地询问,“都好利索了?”
“报告连长,都好利索了。就是差点没憋死俺,就急着回部队。”
“哈哈,你小子说的是真话?医院那么多小护士,还急着往回跑?”连长打趣地说。
马天柱脸一红,嗫嚅着:“真……真的,连长。”
“马天柱同志,你现在成了功臣,可不要骄傲哇。还要继续努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取更大的光荣。”孙指导员握着马天柱的手,满脸的微笑。
“看看,看看,咱指导员这思想工作就是及时,都做到车站来了,哈哈。走,上车咱回家。”连长甩开大步,一阵风似地向站外走去。
朱卫国接过马天柱的背包,一把把柱子抱在怀中,泪水充满了眼眶:“柱子,他娘的就是怕见不到你,你小子可不能再……”
“班长!”马天柱一声班长,似乎要喊出这两个月来的压抑,“啊!呀!”突然大叫一声,用手使劲砸着自己的头。
“柱子,咋的了?”
“头痛,没事,一会儿就好。”
“来,班长背着你。”
“不用,好了,没事了。”马天柱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医生已经交待过,这是后遗症的表现,所以,他有心理准备。
连长和指导员已经接近了“军人通道”时,一回头没看到朱卫国和马天柱,往远处一看,两人正在说着什么。性急的连长喊道:“你俩磨叽啥呢?快走哇!”
“哎,来了来了!”朱卫国拎着背包,搀着马天柱快步赶来。
下车的旅客,看着这四位军人的举动,没有丝毫的好奇,依然是急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是呀,军人的舞台在战场上,在最危险的地方,歌舞升平、花红柳绿的时候,那一件件绿色的军装早就被淹没在喧嚣之中。他们就是那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小草,给大地带来生机,却从不彰显自己的存在。
“柱子,来,洗把脸,好好休息下,晚上连队会餐,给你接风洗尘。”朱卫国把行李往床铺上一扔,准备去打水。
马天柱扫视了一下寝室,依旧是四张上下两个人床铺。下面三张是叠成“豆腐块”样的被子和雪白平整的床单,一张只有床单没有被子的空铺,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上面四张是空空的草垫子,其中一张上放着一把发旧的吉他,一股男子汉的气息扑鼻而入,他能够嗅出战友的味道;一盆含苞待放的杜鹃花,孤伶伶摆在窗台上,刚刚浇过水,土是湿黑黑的,花朵上浸着水珠;靠近门边的枪架上,八支冲锋枪冷峻峻地躺在上面,泛着幽幽的铁蓝光,墙壁上四只水壶一字排开……
马天柱鼻子一酸,“哇”地一声抱住了班长,眼泪“刷刷”流了出来。朱卫国手中的脸盆“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面上,一把把马天柱搂在怀中。
“别哭,别哭,会头痛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班……班长,他们……他们……”
“兄弟们,回家了!回家了!”
“我想回家,想妈妈。”马天柱小声叨咕着,突然又大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头,拼命地摇着。
“柱子!柱子!又头痛了?”班长把他扶到床上。
“药!药!”马天柱指着自己的行李。
朱卫国迅速打开他的行李,一瓶止痛片掉到了地上,滚到了他的脚边。
“来,快吃了,吃了就好了。”马天柱抓起药,一伸脖子噎了下去。干涩的药片划着嗓子痒痒的,使劲地咳嗽起来。
“快喝水,急什么。”班长把缸子递给了他,马天柱接过来“咕咚咚”喝了两大口,长出了一口气。
“班长,有烟吗?”马天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抽卷烟吧,我没有旱烟。”
马天柱没吭声,接过烟卷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红红的火头走过白白的烟杆,留下了一截灰灰的烟迹。
吐了一口烟雾,马天柱平静了许多,抬眼看了看朱卫国:“班长,我没事,自己收拾床铺吧。”
“你真的没事吗?”关切地问。
“没事,真的没事。”
“好,我去叫咱班的战友,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呢。”说完,转身出了去。
屁股下坐着的这张床铺马天柱太熟悉了。新兵一下连,他就分到了朱班长的班,下铺住着早他一年入伍的王强。因为训练跟不上,马天柱没少让这位老兵“欺负”。为了报复这位老兵,有一次马天柱还借着半夜紧急集合的机会,从上铺故意跳下来狠狠踩在了王强的背上。
“你个新兵蛋子,瞎眼了?”王强正在打着背包,哪曾想到祸从“天降”,怒视着马天柱。虽然是黑夜,但马天柱能感受到王强那愤怒的眼光。
“对不起,班长,对不起,踩空了。”马天柱嘴上道着歉,心里可乐开了花。
“你个屌兵,就是欠收拾。”说完,继续迅速整理自己的背包。
马天柱也迅速打好背包向门外冲去。刚跑两步,就觉得左脚腕钻心地痛。“坏了!脚脖子崴了。”马天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为了不影响班里的成绩,他呲呀咧嘴着,一瘸一拐往外蹿。
“马天柱,怎么回事?”朱卫国发现马天柱有些不正常,急切切问了句。
“没事,班长,脚脖子有些痛。”
“能行不?”班长关切地再问。
“能……”马天柱的话刚出口,一只胳膊一把架起他向外跑去。耳边就听到一个声音传来:“新兵蛋子,害人害已!”
马天柱心里一颤,脸“刷”地一热,他听出这是王强的声音,一种复杂的情感充斥着他的胸膛。愧疚!悔恨!卑鄙!令他一个激灵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很痛吗?”感觉到马天柱身体的战栗,王强关切地问。
“没……没事……”马天柱内疚地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龌龊,他默默的想着,一定要向这位老兵道歉。
然而,时至今日,他也没向这位老兵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现在,他从上铺睡到了下铺,他不会再踩他了,也永远踩不到他了。他只想和他睡得近些,再近些,希望他再次叫自己一声“新兵蛋子”……
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将近,部队也有了一些“年”的味道。这是马天柱在部队过的第二个春节。第一个春节是在新奇和思念中度过的,那时候刚刚从新兵连下到老连队,战友加兄弟的环境令他兴奋,而初次离家又让他倍想亲人。
今年的春节他更想家。虽然母亲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好,政府优先更好,让他放心,安心部队。但自从从战场上下来,思乡的念头日重。可他知道,自己入伍一年多的“新兵蛋子”,想回家是不可能的。马天柱手里慢慢卷着一支父亲寄来的旱烟,眼巴巴地望着窗外,远处发黄的山峦绵延不断,近处,整齐的营房一排排延伸……
突然,宿舍的门被“咣”的一声推开,马天柱卷烟的手一哆嗦,那支喇叭筒折成了两截,班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柱子,快去连部,指导员有请。”班长神秘地向他挤了挤眼。
马天柱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犯了哪条,愣愣地瞅着班长。
“愣啥神呀?好事,快去!”
“好事?班长没忽悠我吧?”
“你个熊兵,我还能总忽悠你?”班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嘿嘿”一笑。
“班长,别逗我了,我能有啥好事。”班长不笑倒好,这一笑更让马天柱摸不着头脑了。
“你小子别不识抬举,快去,真是好事。”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快去!”班长扯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
列车飞驰在西南大地上,车轮有节奏地敲击着铁轨,家乡的气息越来越浓地扑进马天柱的鼻吼里。他穿了一套崭新的军装,又特意将一副新的领章、帽微仔细地钉上,就要见到父母家人、伙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马天柱做梦也没有想到,指导员找他,居然是上级特意批给立战功的人员春节探亲的机会。当听到这个消息时,马天柱挠着猕猴桃似的脑袋,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这……这……”了半天,还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指导员一拍他的肩膀:“行了,别这……那……的了。快回去准备准备,路上注意安全,按时归队。向你的父母家人问好。”
“是!”马天柱双腿一个立正,扭身就往外跑。刚走两步,又转回身,“啪”一个军礼,“谢谢指导员!”
“这小子,谢我干什么,这是组织的决定。快去吧!”望着马天柱离去的身影,指导员笑了。谁的兵谁不爱?何况这是一位立了二等战功的兵。
“柱子,我说的没错吧,是好事吧?”班长看着正在钉领章、帽微的马天柱。
“嘿嘿,好事,班长,好事。”柱子傻笑着,一不留神,针扎到了手指上,疼得他一咧嘴。
“别得意忘形了。你知道其他新兵,还有个别老兵说什么吗?”班长接过马天柱手中的针线缝了起来。
“说啥?”马天柱眼珠子立马瞪了起来。
“说你小子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炸了碉堡立了功,现在还能回家探亲,尾巴翘天上去了。”班长瞄了一眼他。
“他们胡说,班长你是最清楚的呀。”马天柱有些急,鼻子尖刹时冒出了汗珠。
“瞧瞧,瞧瞧,你急个啥?还是咱连长说话赶劲。‘你们谁碰个死耗子给老子看看?那是人家用生命换来的,你们说嘛怪话,就是不能让肯舍命的人吃亏’。咋样?咱连长两句话,这帮家伙屁都不敢放。”班长咬断了线,“快穿着上试试,看看咱柱子更精神了。”
马天柱把卷好的旱烟递给班长:“连长真这样说的?”边穿衣服边问。
“可不是咋的,这还有假?”一股烟从班长口中喷出。
“嘿嘿。”马天柱边整理衣服,边笑着。
“别傻笑了,快走吧,一会赶不上车了。”
“是,班长。”马天柱向班长敬了一个军礼。
“别整景了,走吧。”马天柱刚转身,班长又叫住了他。
“回来,把药带上,注意安全。兄弟!”班长把一个小药瓶塞进了马天柱的挎包里……
“旅客同志们,欢迎大家乘坐本次列车,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列车播音员悦耳的声音打断了马天柱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