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在马有财两口子没几天就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现在，突然听到大街上敲锣打鼓的一群人停在马家的大门外，这心又揪了起来。“是马家有事了？那小子……不对呀，出事也不能……”一通的胡猜瞎想，李嫂披衣钻出了屋来。刚巧，马有财两口子也疑惑地走出屋。
　　“妹子，这是咋回事？”李嫂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
　　“大姐，不知道哇。”马有财老伴儿也是一脸的迷惑。
　　“不会是柱子……”
　　“不会！”回答干脆，可底气又不太足。
　　“那是……”
　　“别瞎猜了，看看就知道了。”马有财一瞪眼睛，先奔了人群。
　　
　　“马有财同志，喜事！喜事呀！”副镇长先伸出手，抓住马有财的手，使劲晃着，看着一脸迷惑的马有财。
　　“镇长，这是……”虽然不知咋回事，但马有财知道如何称呼领导，把“副”字去掉，直接喊镇长。
　　副镇长听了确实挺受用的，没说正文，指着边上的一位文静的中年人道：“马有财同志，这是咱镇的吴书记，请书记宣布为好，喜事呀，哈哈。”
　　书记、镇长，这可都是大官，今天能到他家的院子里来，马有财着实是蒙了几圈了。站在书记面前，手有点颤。书记、镇长哪个大，他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他见镇长的次数多，见书记的次数少。除非在台上开会，书记总是坐在最当间，而且多数都是最后一个“指示”。他估计官不小，像“皇帝”不常出宫一样吧。
　　正在胡思乱想着，吴书记抓起了他的手，使劲握了握。马有财就觉得他的手像碰到了白面团团，软软的、滑滑的、柔柔的，细细的、温温的，比他老伴儿年轻时的手摸着都舒服，他真担心自己粗糙的手会不会蹭坏了书记的娇手。本想把手抽回来，却又觉得不够礼貌，只得小心翼翼，尽量不用力，免得捏坏了领导的手；可又不能不用力，让领导觉得不懂规矩、不够真诚。
　　吴书记似乎可没那么多的讲究，握着马有财的手，文诌诌开了口：“有财同志，我代表镇党委、政府，向你们一家道喜呀。你们生了一个好儿子，养了一个好孩子。马天柱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荣立二等功，这可是大功呀。这是咱镇，更是咱县的光荣。几十年了，咱县都没出过这样的功臣了，县委、县政府特别重视；县委林副书记指示：一定要好好优待家属，好好宣传马天柱的英雄事迹，好好总结马家培养孩子的经验，更要做好典型的总结、培养和推广工作。有财同志，你培养出了好儿子，为你争了光，也为我脸上争了光，更为全镇、全县的百姓脸上争了光。我要感谢你们才对呀！为了表达对英雄、对英雄家属的重视和关怀，镇里决定，奖励给你家一台电视机。希望你们能戒骄戒躁，当好榜样，培养出更多的好儿子，为国争光，为家乡人民争光。”
　　马有财满脑子“嗡嗡”作响，这巨大的荣誉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还没做好接受的准备。他惊叹领导的能耐，说出话来像作报告一样，不用照稿念；他惊恐这么大的荣誉砸在他马家的头上，他能不能戴得起这项桂冠；他更疑问，儿子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影响全镇，甚至全县？他也在担心，书记说培养更多的儿子？就这一个差点没给家里房子烧着了，还敢养更多的？但现在，他可顾不了儿子是不是能留下后遗症了，全身都开始热血沸腾，满脸通红地看着书记，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来。
　　“老马，还愣着干啥？快谢谢党和领导，谢谢吴书记，把礼物接过去呀。”副镇长及时破解马有财的窘境，引导着马有财的思维和行动。
　　“啊！啊！领导请屋里坐，喝口茶吧！”马有财终于憋出了话来。
　　“有财呀，快！两口子抬着电视，对对！就这样站好。书记请，咱留个纪念，明天见报。”在副镇长指挥下，马有财两口子一人抬着电视的一头，吴书记站在马有财一边，摆好了姿势。管宣传报道的齐助理举起了相机，还未按下快门，副镇长两步窜到马有财老婆的身边。“咔嚓”一声，一幅以马家简易房为背景的、一对满脸惊叹喜悦抬着一台电视的夫妻、两位领导神色自信的画面定格在了胶片上……
　　“有财呀，这儿子出息了，成了功臣，咱脸上有光，家也不能太寒酸了不是？那什么，老郭呀……”吴书记再次抓起马有财的手，脸却转向了副镇长，“找个时间，把英雄的房子也好好修善下，这可是咱镇、咱县的门面。拥军优抚，不能放空炮，要办实事，不能让功臣寒心呀。”书记的话那就是指示，这样的表现机会，郭副镇长岂能放过？一扭头，看了眼武装部长和民政助理：“记好书记的指示，马上就办，然后向我汇报落实情况！”
　　两位马上点头应承着：“是，一定按指示办。”
　　
　　中国的官场，虽然机构庞大，但办事效率并不低，只要领导一句话，马上立竿见影。
　　看着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周围也围了里外几层看热闹的人，吴书记向大家挥了挥手，对马有财两口子说：“有财同志，那就告辞了，不打扰了。有什么困难找组织，找政府。好，走了。”说完，同两人又是握了握手，转身离去。随行的人员鱼贯跟随。
　　“书记、镇长，喝……喝……”马有财还再往屋里让着。这位老实厚道的农民，就觉得大官到家不入门，不喝口水，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人家。两口子望着远去的人群，像鸭子听雷，伸着长长的脖子望着天，连周边看热闹的小孩子何时散去的都没察觉到。
　　
　　“还看啥？走远了。啧啧！”李嫂拍了下马有财老婆的肩膀，瞥了两口子一眼。
　　其实，刚才的一幕也确实把她给震住了。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着实跟着激动了一阵子。可突然一个严重的问题窜到她的脑海里，一股火可就在心里烧了起来，烤着她那颗脆弱的心。这马家的地位直线上升，那小子又是功臣，和女儿的距离不是越拉越大了？两人的事看来要泡汤，还得先下手为强，得先下手，先下手哇……
　　所以，看着马有财两口子傻愣愣瞧着远处，赶紧拍了下马有财媳妇子的肩膀，她得实施“先下手的计划”呀！
　　马有财媳妇脸还是红红的，还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如同雨后的红苹果，似乎还在梦里一般。刚才的一切，她就像木偶一样，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李嫂……”怯怯地叫了一声，像犯错误了的小学生面对着老师冷酷的眼光。
　　“嗨，叫啥嫂子？叫姐多亲切，咱们谁跟谁呀。有财兄弟，别愣着了，快把电视抬屋去呀，这东西多金贵，快呀！”李嫂催促着。
　　“是是，李嫂说的是。走，李嫂进屋坐会儿，喝口茶。”马有财一猫腰捧起了电视。十七寸的电视不大，要不是刚才为了拍照，他一个人早就抱在怀里了。
　　“妹子，快把电视支起来，咱先过过瘾。这东西有影有声的，可比那电匣子好多了。对对，快看看那自卫还击战的新闻，八成还能看到柱子呢……”李嫂这嘴一点也不嫌累。
　　“是呀，有财，听李嫂的，快打开电视。”
　　“什么李嫂？叫姐，我听着顺口、舒服。”
　　“姐！”
　　“哎！”
　　
　　马有财在去部队看儿子时，招待所里有一台公用电视，没人的时候他还摆弄了两下，知道一点操作的方法。于是，赶紧拆了箱子、挪东西，三下五除二，把电视搬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柜子上面，抓起石灰粉刷的墙壁上吊着的一个插座，接通了电源，一扭开关，电视机里传来了“滋滋啦啦”的声音。拧了几个频道选择钮，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马有财这脸上的汗当时就下来了，抓起一把大蒲扇“呼哒哒”煽了起来。
　　“咋没人呢？”老婆盯着屏幕，一眼不眨。
　　“别急，让老弟慢慢鼓捣会儿，肯定能行。”李嫂安慰马有财，这手也自然地牵起了这位“新认”的老妹子的手。
　　马有财老婆脸一红，为自己丢人的形相有些臊得荒，冲着李嫂“嘿嘿”一笑，吐了下舌头。李嫂趁机把抓着的这位妹子的手使劲捏了捏，又轻轻搓了搓：“急着想看儿子了？妹子。”马有财老婆把头浸得更低了，但眼睛还是斜瞟着电视，想抽出手来，又觉得不好意思。
　　
　　马有财开始发慌了。左摸摸，右拧拧，就是不出人影，现在连手都开始湿露露的。在部队就是“咔嚓”一拧，再一转就出人的，现在咋不灵了呢？心里嘀咕着，脑袋回忆着，这才开始哆嗦着摸起来。一不小心，就碰到了电视后盖上面一根白白的、横躺着的铁棍上。突然，电视里传来了“冲呀！杀呀！”的声音，屏幕上的雪花点瞬间消失，一群类似于解放军的人正喊叫着，在硝烟弥漫的山坡上向下冲。
　　马有财吓了一大跳，“啊”地轻声叫了一下，心里一紧，手马上离开了那根白白的、横躺着的棍子，电视画面一晃消失了，屋子里一片的寂静。
　　“有了！”马有财老婆脱口而出，手也一下子从李嫂的手中抽了出来。可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片的雪花，“他爹呀，咋又没了？”
　　马有财没吭声，用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再一次颤微微地把手伸向那个白白的、横躺着的小棍上。“报告连长，敌人跑了！”电视里又出现画面和声音。马有财心里有了数，原来关键在这里，一摸就有影有声。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在部队时也没看谁摸呀！细细观察了一会儿这根灵敏的白色小铁棒，一头粗一头细，一端固定着，一端卡在一个黑槽里。马有财眨眨有些三角形的眼睛，壮着胆子轻轻抠着这个小白棒。稍一用力，没动，手一松，画面又没有了；再一用力抠，“啪”的清脆一响，白色的小棒一头翘了起来。马有财心里“扑通”一下，担心自己惹了啥大祸。这电视可是儿子用命换来的，是组织奖励的，弄坏了那还了得？
　　想当年生产队里发的毛主席语录，那可是比命都金贵。别说弄掉一页，就是坏了一个角，都得批斗你小半天。这是对领袖不尊、不忠，是反对伟大领袖，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场面他马有财可不会忘。虽然自己没摊上，可原来的“车把式”可摊上了。就因为毛主席语录皮被老鼠咬了一个小角，愣是给批斗了两小时，不然“老把式”不会窝火喝酒，一头栽到水塘中……
　　
　　现在，马有财是小心翼翼，试探着……摸索着……
　　慢慢地把白棒竖立起来，手轻轻松开，这次电视上的人影虽然没有立即消失，但马上变得模糊不清。马有财再抻手试着摸摸白棒，发现上端有几个套筒一样的圈圈。心里一动，试着往外抽着，一拉一动，白棒渐渐加长，电视画面也渐渐清晰。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索性把这根白棒一直拉，直到拉不动为止。白棒的顶端快接近了空洞一样的棚……
　　“好了，别动了，快来看呀，是打仗的！”老婆喊着，也是命令着。
　　马有财也不敢再动了，见好就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汗津津的手抓起了烟笸箩，冲李嫂“嘿嘿”一呲牙，盯上了电视。
　　“呀，真是打仗的。这些当兵的咋穿的不是军装呢？”李嫂也被吸引住了。她看过柱子穿军装的照片，三块红，可精神了。
　　马有财点上了烟，猛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烟：“这是八路军，打鬼子的。”
　　“真好，真好。可惜看不到柱子。我还真想这小子，也不知道这伤养的咋样。按说我这当大娘的应该去瞧一眼，可我这一出门就找不到东南西北，没看到柱子，倒把自己给弄丢了，呵呵。”李嫂又拉起了马有财老婆的手。
　　“看啥看，孩子挺好的，估计没啥大事，要不俺俩也不能早早回来。谢谢姐呀。”马有财老婆看了眼丈夫。
　　“小风，这话不对。咱是啥关系？应该看看的。对了，我那闺女和柱子是同学，等她放假了，我让她代表我去看看柱子，不看不放心呐。”李嫂已经改称马有财老婆小名了，这让小风心里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