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皇帝的新衣 15.灾荒来了 16.春光初现
作品名称:大河向东流 作者:张敦胜 发布时间:2017-04-09 20:02:02 字数:10500
14.皇帝的新衣
破坏了官场的生态平衡,那就会断送一种生物链。
河东县委书记杨国忠这几天很忙,他要迎接省里吴浩书记的视察。回到办公室,他定了定神,回想还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县城城关公社已去了,自己外甥那个淮河公社也去了,就让吴书记视察这两个公社,半天时间,够他看的了。至于后勤接待那是县长的事,用不着自己操心。
他早已侦查清楚吴浩书记的底细,虽说县级干部见不上省委书记的面,但也得对他们了如指掌,这是政治。据说吴书记是湖南人,燕京大学上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共产党,曾参加过1935年反日寇侵略的北平高校“一二•九”学生运动,1938年去了延安,解放后在湖南干地委书记,毛主席一句话调北京任哪个部部长。1957年,毛主席派他来北海任省委书记,因为北海省的干部都是土老帽,反右也不得力,便授权于他,可直接代表毛主席。想到这里,杨国忠既兴奋,又忐忑,因为吴书记的话可谓一言九鼎。
吴书记是响应毛主席“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的号召来鲁州调研的。第一站是河西县,第二站就是杨国忠主政的河东县。这是1958年9月末的一天,下午两点,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吴书记的车队驶到两县交界处的淮河大桥上,杨国忠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吴书记没下车,摇下车窗玻璃跟河西县委书记握手道别,鲁州地委书记下车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下面就是我和国忠的事了。”这话是跟河西县委书记说的。
官场上的礼仪是不成文的,然而却是严格的。省里领导下来,地委书记要全程陪同,跨县考察,两县主要领导成员要到“楚河汉界”去迎送。稍有差错,就可能酿成政治错误。
到达河东县委,稍事休息。吴书记喝口茶问:“你这书记姓名是哪几个字?”他事先问过,却不知怎么写。杨国忠急忙回答:“杨家将的杨,为国尽忠的国忠。”
吴书记一听哈哈大笑,说:“那你一定是精忠报国的忠臣了!”
杨国忠小心翼翼地回答:“不瞒您说,我从小就立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誓言,还望吴书记多多教诲!”
吴书记说:“好,我们共产党人都要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但他心里却想:杨国忠?……那可是杨贵妃的哥哥,唐明皇的宰相!凭借皇亲国戚的威风,篡权乱纲,导致安史之乱,把个好端端的“开元盛世”的中唐推向了没落,那可是个大奸臣啊!
根据事先安排,首先参观城关公社。车队行进在县城大街上,高音喇叭里传出高亢的歌声——
——五八年那个呼嗨,大跃进那个呼嗨,跃进的歌声西里里里,刷拉拉拉,呼噜噜噜嗨,震天响那个呼嗨。
——戴花要戴大红花啊,骑马要骑千里马啊;唱歌要唱跃进歌哎,听话要听党的话。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那个藤上的瓜哎。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啊,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啊啊……
吴书记坐在车里,听着嘹亮的歌声,很是兴奋。眼睛扫视街道两旁,只见两面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大干快上,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赶美超英!苦战三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书记越看越高兴,赶忙让车队放慢速度,他发现几幅漫画很有意思:四个人抬着一颗大白菜、高大的玉米直插云霄、一头肥猪比旁边的大象还大、一个地瓜像一个冬瓜那么大、一块麦田的麦穗上躺着一个小学生。
吴书记想起来,这最后一幅是《人民日报》发的照片嘛,那里小孩是坐在麦穗上,说明小麦的确高产。这里是小孩侧躺,还向大家招手哩!他想,这幅画很有创意啊!但他哪里知道,《人民日报》照片上那个小孩其实是坐在板凳上,用麦穗完全遮住板凳——那纯粹是个人为编造的天大的笑话呢!
汽车到达城关公社,张国忠指着一排猪舍说,这里养着能长1000斤的卫星猪,只要把猪的甲状腺割了,让他吃增肥剂,半年就能长到1000斤。吴书记一听很高兴,马上招呼记者说:“这个可登报宣传推广,以后老百姓吃肉就不困难了。”
吴书记又来到公社的粮库,只见麦子囤、玉米囤、高粱囤、大豆囤整齐排列着好几个,就问国忠:“你们今年能收多少粮食?”
国忠说:“现在还没完全搞清楚,不过可以这样算,俺县人均4亩地,每亩地春秋两季总共能收5000斤粮食,每人平均有2万斤粮。”
吴书记一听,眼睛立即就大了一号:“啊呀,这么多!每人2万斤那怎么吃得了?”
“我们上交公粮后还能剩一半,就去换机器,搞工业!”国忠说。
吴书记说:“这还真是个问题呢,每人一年吃800斤就足够了,全国都是大丰收,换机器收那么多粮食,城市也吃不了啊!——我看你们可以一天吃五顿饭,敞开肚皮使劲吃。还可以用粮食做酒,让农民每天喝上二两,尝尝地主老财的滋味!”
“是啊,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是托共产党的福啊!”国忠借坡上崖,不忘赞美共产党。
吴书记说:“你们可以实行土地轮换,种一半留一半,社员可以半天干活,半天学文化。办中学、大学,搞文化娱乐活动。”
杨国忠说:“省里文件要求文化大跃进,我们正落实呢,要不要去看看我们的大学?”
吴书记连忙说:“看,看,快带我去!”
就这样,车队撒下一路烟尘,向淮河公社驶去。
这一路上,只见彩旗招展,热火朝天,到处都是深挖地、种小麦的人海,还不时听到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吴书记听到一句:谁英雄,谁好汉,试验田上比比看。破迷信,驱鬼神,誓把卫星送上天。
吴书记连声叫好。汽车跑了一段,又听到一句:大跃进,歌声响,男女老少一齐忙。白天点着太阳干,夜晚干活点月亮。夜以继日不停歇,誓夺亩产万斤粮。
吴书记又是一阵叫好。坐在吴书记车子副驾驶上的杨国忠,看到吴书记满脸的喜悦,心中暗自高兴,一直为这两个公社的准备充分叫好,尤其称赞他那外甥陈彪:“这小子,你别说,今天这事办得还真漂亮!”
十多分钟后,大队人马就来到了淮河公社。公社书记陈彪急忙跑上前,抢先拉开吴书记的车门,用手挡着车门上沿,欢迎吴书记下车。
吴书记喜洋洋地说,不听汇报了,直接看看你们的钢铁厂和大学吧。
淮河镇上有一个大钢铁厂,这是县里办的。因县城有个第一钢铁厂,镇里这个叫河东县第二钢铁厂。吴书记远远望去,只见几根十几米高的大烟筒冒出滚滚浓烟,随风飘出老远,就说:“不进去了,咱们大炼钢铁是土洋结合、大中小规模并举,这些大厂我见过很多,重点看看你们的土钢厂吧。”于是又上车,向太行村驶去,只五分钟就到了。
太行村的跃进钢铁厂是全公社各村最好的,但因炼出的都是铁渣子,张恩柱大队长早就下令停工了。公社书记陈彪接到舅舅杨国忠通知,说省委书记要来视察就急令开工,并从大厂运来一些炼好的铁块“张冠李戴”。吴书记看了一会,半信半疑,也没表态,就说要看大学。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挂有“中国晨鸣大学”牌子的太行村小学,在张恩柱等三位正副校长的引领下首先来到学校办公室,只见墙上贴着大学领导班子介绍、教授介绍、专业介绍、各班人数介绍等等。看完以后又看教室,只见挂有中文系教室牌子的后墙上贴着学生的“赛诗会”。吴书记走近一看,心中“咯噔”一下,“这些中文系学生水平不低啊!怪不得能上省报宣传呢!”赛诗栏里有这样一些诗句:东风吹,捷报传,跃进歌声冲九天。六亿人民挥挥手,地动山摇星星颤。天大力量何处来,只因有了总路线。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喊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我们大家有志气,点着灯笼把山劈;不管石头有多硬,铁山也要挖过去。
积肥修渠除四害,又翻土地又炼钢;酷暑严寒全不怕,笑容洒在汗脸上。
深耕细作产量高,一颗玉米穿云霄;顺着梯子爬上去,半月才到玉米腰。
麦粒赛玉米,黄豆像地瓜。花生像茄子,茄子赛冬瓜。
树皮变棉花,稻草纺成纱。不用一亩田,布匹进万家。
九月菊花透心黄,人民公社是天堂。食堂饭菜喷喷香,社员心里喜洋洋。
总路线,大跃进,红旗插在人心里。一颗红心献给党,永远跟着毛主席。
粮食卫星飞上天,钢铁元帅升了帐。三面红旗迎风展,一天等于二十年。六亿人民齐奋战,赶美超英在眼前。
吴书记看完以后,哈哈大笑,连连说:“好啊,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们的学生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歌,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陈彪赶忙上前说:“我们县委杨书记一贯重视文化建设,中央文化部和省委号召我们,生产大跃进与文化大跃进齐头并进,我们就积极响应,请吴书记多多指导!”
吴书记说:“里面有几首诗,似曾相识,比如第二首,好像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过。”陈彪一下紧张起来,还没想出应对之词呢,就听吴书记又说,“没想到,作者是你们的学生啊!”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陈彪一下放下心来,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其实,那些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诗歌,就是些说大话吹牛皮的顺口溜,就是看谁吹得大吹得狠。1958年到处都能见到听到,一抓一大把,而且多数不知何人所作。张经晨校长是个文学才子,接到陈彪书记迎接视察的任务,他想,借此来个恶作剧倒是挺有意思,于是就假戏真做,没费什么劲就搜集、布置了这一切,着实戏谑、调侃了一番。看到省委书记和陈彪的表情,心中倒像是夏天吃冰棍,两个字——痛快!
吴浩书记结束了河东县一下午的视察,打道回府了。表面上看,他对底下很满意,其实不然。他是省委书记,不是三岁孩童,哪会像傻子一样,看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但是,他不能戳穿。就像报纸上放的那些亩产几万斤的高产卫星,哪个省级领导真的相信呢!
吴书记是高级干部,几十年的官场历练让他懂得,什么叫心照不宣!什么叫雾里看花!什么叫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跟大多数官员一样,相信维持一种平衡,对谁都有利;相反,破坏了官场的生态平衡,那就会断送一种生物链。
就这样,丹麦寓言“皇帝的新衣”在1958年的中国上演了——“那个皇帝根本就没穿衣服!”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语道破天机。大人们立即大惊失色,呵斥道:“胡说!那是皇帝的新衣,愚蠢的人是看不见的!”然而,究竟是谁愚蠢呢?人人心知肚明。
可是,这样的故事生命力颇强,多年以后仍未绝迹,涛声依旧。正如一首歌里唱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噢噢噢噢噢噢噢!……
15.灾荒来了
千村霹雳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1959年9月,14岁的一凡经过一年的炼钢、挖地、捡粪等劳动,没上几天课就进入了初中二年级。
国庆节后的一天,他在政治老师王产元的宿舍里,看到一份学习材料。上面说:“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于1959年7月22日至8月16日在江西庐山召开。会议一致认为,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总路线运动,成绩是巨大的。尽管群众运动也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不容任何人怀疑和污蔑。会议一致认为,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反党集团,对于他们攻击三面红旗的错误,应予彻底批判。今后不是反左,而是继续反右,要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进一步推向前进。”
张一凡是个对政治课很感兴趣的学生,王老师很喜欢他。见他看完后紧皱眉头,就问:“你皱眉头干啥?”
张一凡不解地问:“彭德怀是我们的大元帅、国防部长,共和国的大功臣,他怎么会反党呢?”
王老师连忙示意他小点声,并关上窗子说:“千万别乱说,咱们学校有几个老师就是说了你说的话,被批为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叫屈,已被打成右倾分子了!”
“右倾就是右派吧?”张一凡想起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大叔被下放劳动改造的情形。
“右派是反革命,右倾不是右派,但离右派不远,毛主席说,只差50米。”王老师声音很凄凉。
张一凡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情——
一凡的堂叔亦即爷爷的亲侄子张经光,是太行村的第一个大学生,1955年毕业于天津大学动力系,因其学习优异,被分配到石油部北京建筑设计院。这是一个从不关心政治,少言寡语,谨小慎微的技术型专家,但照样难辞政治的拜访。
在1957年夏天的反右斗争中,他和一些不问政治的人一直默默无语,领导和积极分子一再号召每个人都要向党交心,提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要帮助党整风,克服官僚主义”。他们还把一首歌写在墙报上:把我们的心交给党,就像那葵花向太阳。把我们的心交给党,勇敢又坚强。争取又红又专,做革命的好儿郎,快马加鞭,乘风破浪,奔向那光明的前方。终于经不住引诱,又不会撒谎,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家乡搞合作化,有些人不太自愿,也被强迫加入了。希望以后克服干部的官僚作风和命令主义。”另一句是:“毛主席谦虚地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咱们青年人更要天天学习,不断攀登科学高峰。”
几天后,他们设计院按照上级规定的10%的比例,打了20多个右派,他也“光荣”入选。批判会上,领导自豪地说,这叫“引蛇出洞”,说他第一句话是攻击社会主义康庄大道,攻击共产党。第二句话是攻击毛主席不如刘少奇。典型的右派言论!
两个月后,这20多个人和石油部其他单位共计80多个右派,统统被送到黑龙江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去了。这一年全国共抓出数十万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基本控制在10%的要求之内。中央说,政策掌握得很好,因为基本没有突破预先划定的框框,团结了90%以上的广大革命群众。
张一凡正想他大叔的事呢,王老师突然说:“一凡,我以后恐怕不能给你们上课了!以后你要少说话,少管闲事,一心学习,将来要上高中、上大学,要为国尽力!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张一凡睁大眼睛,看着王老师:“怎么?你也出事了?”
王老师默默地点点头。
原来,王老师联合五名老师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反映1958年以来河东县的浮夸造假问题,可这些书生们哪里知道,全县的邮局早已被公安监控,一看是发往中央的信就截住了。由于是真实署名,县委杨国忠书记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获了这个“反革命集团——淮河二中六君子”。
张一凡问:“老师,你们都写了些什么呢?”
王老师从抽屉找出那封信的底稿,一凡看了一遍说:“这写的都是真实情况啊!怎么就是反革命了呢?”
王老师凄凉地摇摇头说:“咱们国家出现了不正常的情况,下情不能上达,有人蒙蔽视听,底下都饿死人了,还在那大吹莺歌燕舞,大赞歌舞升平,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
张一凡重新打量着老师,只见王产元老师只有40来岁,却已鬓发斑白,骨瘦如柴;不高的个子佝偻着,两眼呆滞,目光黯淡,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枯树,凄凉地任风吹打,既无助,又无奈。
一凡问:“那以后您会到那里去呢?”
“家在农村的老伴已饿死了,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我让他们逃荒去了东北大山里,投奔我弟弟,我也无牵无挂,到农场好好改造吧!要是命大,说不定能平反,还能回来,赶不上那一天,死哪里都一样,到处都在死人,到阎王爷那里也不多我一个!听天由命吧!”老师的眼里已流不出泪。
但张一凡哭了,哭出了眼泪。
老师摸着一凡的头说:“别哭,孩子,你还小,要挺住,一定要活下去!”
张一凡点点头。
老师又说:“有个诗人说过,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你要牢牢记住。”
张一凡永远记住了这句诗——英国大作家雪莱的话。每当遇到困难时,他就想起老师赠送的这句诗,他闯过来了。可他的老师却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劳改农场的地下,直到多年后平反,他的遗骨才被儿子请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1960年,张一凡班的30多个同学都去要饭逃命了,只剩下20来个人没有离校,老师上课也不正常,处于半停课状态。一凡回村去公共食堂带干粮,已经没有一年前可带的玉米饼子和地瓜了,只有地瓜叶菜团子。但食堂饭厅墙上的对联依然模糊可见:
鼓足干劲生产,放开肚皮吃饭。横批:共产主义好。左边一首诗是:
社员吃饭到食堂,饭菜多样味美香;集体生活就是好,幸福不忘共产党。
右边一首诗是: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群众吃饭不要钱,感谢伟大共产党。
张一凡走出屋子,见屋外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几首新诗:一进食堂门,稀粥一大盆。勺子搅三搅,浪涛打死人。吃饭钟声响,跑步进食堂。一人两碗粥,波涛浪打浪。喝得肚子胀,尿尿有力量。一会一大泡,瞬间全尿光。
张一凡已笑不出来,问:“怎么一年时间就无粮可吃了呢?”
做饭的大婶抹一把眼泪说:“去年秋粮没收,都去炼钢了,没人收,全烂在地里了。上级又号召放开肚皮吃,浪费的粮食没数。接着又按吹出来的高产征收公粮,哪里还有咱老百姓的口粮啊!”
张一凡问:“那为啥还不解散食堂?现在这样既浪费,又不方便。尤其是老人和孩子,饭菜领到家就凉了。”
大婶说:“村长已提了八百次了,公社那个陈彪子书记说,吃公共食堂是毛主席定的,谁撤销,谁就是反对毛主席,谁就是反革命!”
张一凡默默地回到家,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四岁的四弟。
父亲和二姑为了有一天一斤粮食吃,去了修水库的工地出大力。爷爷、大姑、二弟、三弟以及当小学校长的四叔,分两批去了东北,投奔在大兴安岭林区干森林警察的三叔。在那里开荒种地,这才保住性命,活了下来。
张一凡见母亲已饿得全身浮肿,手腕和小腿的肌肉一按一个坑,走路都困难了。四弟骨瘦如柴,只剩一个大脑袋上两只转动的眼珠,在证明他还活着。
母亲说:“咱村幸亏有个好村长大个柱硬顶着,藏起了一点粮食,没饿死很多人。你大舅那个盘石村,那个挨千刀的村长刘大胆,吹上了天,粮食全交了公粮,连颗种子也没留;既没吃的,也没烧的,房子都拆了檩条烧火做饭,全村已饿死一半人了。”
张一凡去过舅舅家,全家几个人都已是奄奄一息。村里的年轻人最不禁饿,走几步就倒下起不来了,人死了都没人抬,骨瘦如柴的人们连一个死人也抬不动了。能走的都逃走了,剩下的人已不多,到处是墙倒屋塌,茅草半人高。那真是“千村霹雳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一凡默念着毛主席的诗,心在流血。
一凡抱起母亲号啕大哭说:“我们同学都去讨饭了,我也不上学了,我带你去讨饭吧!”
母亲说:“你傻啊,你们学校每月还有13斤粮食补助,不上学,到哪里去搞这13斤粮食啊?再说,逃荒要饭要到公社开证明,没有证明都被当盲流抓起来,不是打死就是饿死。”
一凡没有出去,却迎来城市来的一批逃荒者。
1960年冬天,滨海市来了一帮子人——20多个工厂工人,带队的厂长是一凡堂二叔、右派张经光的弟弟张经全。他们在雪地里捡烂白菜帮子、残留的烂地瓜,到处挖老鼠洞找粮食,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同时将从城市带来的生活用品换成粮食,一条毛毯只换10斤地瓜干,一块手表只要15斤瓜干。张经运用5斤地瓜干就换了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靴子。
多年后,官方公布,1959~1961年全国非正常死亡2150万人,也有资料说饿死4000万或5000万。究竟多少已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啊!张一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16.春光初现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1961年的九九重阳节,张一凡16岁生日时,已进入河东二中的高一。他在新换的日记本上,抄下毛主席的一首词: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其用意是,一方面庆祝自己“今又重阳”生日,另一方面更为庆祝国内已经出现“胜似春光”的万物复苏的好形势。生日这天晚上,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竟失眠了。
自1958年进入初一,三年了,他亲眼目睹了中华民族由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到急剧衰退、冷冷清清的过程。他在回忆,那一件件、一桩桩令人心碎的人和事;他在思考,是什么原因导致了1959~1961年的“三年困难期”?天灾还是人祸?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黑暗中,同学已经熟睡,张一凡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寝室的天花板,脑海中像电影一般闪过一个又一个镜头:
镜头一:前年冬天,同学志华爹张经运,被公社书记陈彪派人拉到公社批斗,罗列的所谓“罪行”是:第一,用5斤地瓜干换了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靴,这是典型的投机倒把,支持资本主义的集市贸易,企图破坏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第二,1956年反对合作化,经动员刚加入合作社半年,就拉走了自己的牛和骡子,坚决退社。为此影响其他人退社,差一点搞垮刚刚建立的合作社,是个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
镜头二:同期,从滨海市带队回来“生产自救”的二叔经全,被污蔑贩卖毛毯、手表等生活用品,长途贩运搞投机倒把,被公社彪子书记的“打手队”赶走。幸亏他是厂长,有些身份,否则会被扣留,没收财物。
镜头三:去年初,副县长马志宏被革职回到原来的学校,当一名普通教师。他原来是二中校长,由县教育局长岗位提副县长才两年,因反对县委杨国忠的弄虚作假、草菅人命,而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彭德怀”。
镜头四:去年春季,省里赵天民副省长被撤职,下放到老家河东县搞所谓“调研工作”。原因是向中央反映北海省大面积饥荒、饿死人的真情,被省委吴浩书记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在北齐省的爪牙。
镜头五:……
镜头六:……
想到这里,张一凡气愤地骂了一声,由于骂声挺大,竟把睡在大通铺上身边的同学惊醒了。同学问他半夜三更骂谁呢?他说:“说梦话呢,梦见一个妖怪在折磨好人。”说着,翻了一个身,奇怪的是,心情竟骤然亮堂起来。因为往后的回忆都是风云突变,好事连连。
今年春节期间,张经光大叔从北京回来过年,带来一大把令人振奋的消息:
消息一:根据中央指示,自己的右派帽子已被内部摘掉,石油部在黑龙江北大荒劳改的80多名右派,大部分已内部平反,他们这些专业技术干部已被派往黑龙江大庆油田搞大庆会战去了。据说是石油部长余秋里打报告向中央“借调”的。当然,管干部的那个中央组织部门也知道,这种“借”是借口的借,不是借东西的借,肉包子打狗——那是有去无回!双方谁都有数,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消息二:去年10月,中央发现北海省弄虚作假、饿死人的真实情况,立即撤销了省委吴浩书记的职务,急令南面邻省的南宛省曾庆胜书记兼任。但刚过半年,1961年4月,中央发现南宛省饿死人更多,竟达400万,主要领导欺上瞒下、浮夸更严重,遂撤销曾庆胜两省书记职务,并恢复北海省赵天民的副省长职务,不久调北京任教育部副部长。
消息三:中央召开了重要会议,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压缩了经济指标,并决定把大跃进以来的错误纠正过来,提出了“头脑降温”的口号。
一凡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这些好消息,好像要把它嚼碎,全部吞到肚子了,不能让它跑掉半点。突然,他眼前出现一片广阔的绿色原野,淮河水解冻了,太行山的树木发芽了,原野上的野花开放了,大地一片翠绿,到处充满生机。张一凡和他的同学们在原野上那个跑啊,跳啊,高声欢呼春天的降临!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张一凡睁开了眼:“啊,这是起床铃啊!”同学们都在穿衣服,张一凡这才知道刚才是在做梦啊!
尽管一晚上没怎么睡觉,张一凡一早起来有点头疼,但却很愉快,急匆匆就赶去教室上课了。这是高中一年级的政治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
树立信心,战胜困难,夺取1961年的伟大胜利!
教政治课的老师高培仙是原校长马志宏的爱人,马志宏副县长被撤职回到二中,她也跟随丈夫从县城一中重回二中。看到这位40来岁的高中政治老师,张一凡立即想起初中政治老师王产元,不禁暗暗伤心,潸然泪下——因为他敬重的敢说真话的这位正直老师,没有回来。据说,去劳改农场后就患了肝炎、水肿,再加上监狱中的繁重劳动,很快就累、饿、病三面夹击,死在了农场里。张一凡在心里默默地悼念老师,希望他在天堂不再受苦。
高老师写下的是人民日报社论题目,这一节课就是学习这篇社论。
社论在分析造成三年经济困难的原因时说:一是自然灾害严重;二是苏修背信弃义,趁火打劫;三是局部地区干部指挥失误。高老师的讲读没有人反对,但张一凡却不大相信。因为这三年自然灾害并不严重,到处都在饿死人,张一凡认为完全是政策造成的。但他也只是心里这样想,没有能力去反驳社论。
学校的生产自救早就开始了,在上级“树立信心,战胜困难”的号召下,第二中学的400米体育场、篮球场、排球场等一切土地,都种上了蔬菜,果树刨掉种上了庄稼。张一凡和同学们中午能吃到一碗稀溜溜的白菜汤了,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
1962年春节刚过,太行大队大队长张恩柱兴冲冲地传达了上级报告,说1962年1月,中央召开了省地县三级干部“七千人大会”,毛主席带头作了检查,批评自己“头脑发热”,并形象地说“白天出气,晚上看戏,出够了气,回去把被逼抬高的指标压下来”。要压缩重工业,提高轻工业,把农业搞上去,把改善人民生活放到重要位置。
听完传达,很多人都留下了激动的眼泪。
就在这时,张经光从北京来信说,北京市民每月能凭票买到半斤豆油了。还说,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宣布,不能再把知识分子叫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直“改造”下去了。在石油部大会上,说到这里,陈毅还向大家鞠了个躬,向被冤枉的人们致歉,底下哭声一片,两个小时的会议,响起30多次掌声。
张一凡看完这封信,立即带到中学送给高培仙老师看,她和丈夫以及那些被打成右派、右倾、反革命、坏分子的老师,个个哭成了泪人!
1962年春天,恩柱队长宣布上级最新精神——家庭可以养猪、种菜,房前屋后可以种树,每家一分自留地,可以种粮食。上级的政策,他总是用足、用全,决不打一丝折扣。以前,这些都被当成资本主义,扫个净光了。只一年光景,太行村又重现生机,逃荒的人们从外地回来了,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老百姓终于活了过来。
淮河镇的集市贸易开始恢复,原来那些带着红袖章专抓“投机倒把”、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公社“打手队”不见了,但交易的商品却少之又少。国营饭店推出了“高价饭菜”,一个粗面馍馍卖到5元钱。国营商店的一斤点心卖到20元,饼干论片卖,一片2元。而那时一般职工的工资也就30多元。据说这是为了回笼货币。因为三年困难,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物价已涨到九霄云外去了,纸币几乎成了废纸。
1962年,一凡在重阳节生日时已升入高二,他在日记本上又抄下毛泽东的一首词《重上井冈山》: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换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一凡想,虽说还未完全换新颜,但只要总结教训,重寻思路,敢于登攀,就会攀上九霄云天。他默默地祝愿,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不要停止,不要拐弯,也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要再折腾。
但是,九曲黄河十八道弯,唐僧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坎,张一凡的祈祷并未应验,仅仅过了四年——1966年,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又来了。这场政治风暴影响之猛,破坏之大,可谓前所未有,永远载入了中国的编年史,成为后世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