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4-09 20:24:23 字数:10388
一
“李先生请上坐!”
太史令府的后花园里,夜风吹送竹影,明净的月光向竹下的人众身上筛落斑驳跳荡的音符,斗中的酒也沉绿如一块块液动的碧玉了。李延年一曲唱完,司马迁就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大人在上,职下焉敢擅越!”李延年慌忙站起,打了个躬,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不必拘礼,在这里我们就不分什么尊卑了吧。请上坐,请!”
“谢大人!”李延年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坐到司马迁身旁的案边。
认识宫廷乐师李延年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司马迁一直没能跟他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前几年李延年在宫中正当红,天天奉命吹拉弹唱,剩余时间还要编曲,忙得不亦乐乎,直到近两年才闲下来,他年纪渐大,青春不再,慢慢就淡出了皇帝的视线。这样司马迁才有机会请他来太史令府献唱。其实献唱是假,闲谈才是真。李延年乐感极佳,曲尽其妙,司马迁很欣赏他的音乐天分,但并不很喜欢他的歌。
“李先生,我发现,你做的歌曲都是些缠绵悱恻的情歌,以先生才情,不应该局限于此啊!对此先生不觉得有些遗憾吗?”干过一斗酒,司马迁开口了。惺惺相惜,他对有才气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回大人,职下所做之曲,多为今上所赞赏,传唱宫廷。能博圣上一笑,足为光宠,我们做臣子的,也就心满意足了。”李延年偷偷打量了司马迁一眼,小心地回答。
“这当然也不错,不过,先生还是应该创作一些正经的歌曲才好。”李延年显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又干了一斗酒后,司马迁进一步提示道。
“谨遵大人教诲。职下已做过《吾皇千秋万岁曲》,以后定当继续努力。”李延年的脸有些红了,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在月光下幻成一片灰灰的白。
“我不是这意思。”这李延年怎么这么笨!司马迁第一次发现与人交流这么困难,“我是说……我是说……先生可以创作一些高山流水般、足以流传后世的、属于自己的好曲子。如此,先生才情彰显后世,也不枉……”
“嗯,嗯……”李延年捧住头,难受地呻吟起来。
“你怎么啦?”司马迁长身跪起,关切地问,“要不要找医生?”
“谢大人!”李延年口齿不清,“职下……职下甚少饮酒,陪大人喝了几口,已……已有些不胜酒力。请……请大人恕罪……”
看着家奴将李延年搀扶出门,司马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想好好跟李延年探讨探讨这方面的话题,没想到这李延年居然如此易醉,早知如此,倒不如以茶代酒呢!
“你以为他真醉了?”竹帘掀起,柳安君走出来,刚才的情形她尽收眼底,“他醉的不是酒,而是你的话。”
“嗯?夫人此言何意?愿聆其详!”司马迁抚摸着黑而长的胡须,微笑地看住柳安君。胡子是他从而立之年开始留的,不多,但是颇长,看起来很是清逸。抚摸胡须的习惯也是从这时候养成的,这使他感到自己成熟而睿智。
柳安君嘲笑地翻了司马迁一眼,说:“咱爸说你思虑耿直单纯,果然一点没错!就你这傻巴样子还一心想求取功名呢……”她的谈吐还是像过去那样尖锐,并且因为关系的变化,每每与丈夫谈话时总不忘似爱似怨地先讥笑他几句,打击打击他的士气。这已成了她的习惯。
司马迁显然早就适应了妻子这一招,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答。他也不摸胡子了,一个心机不够繁复的傻巴是不配长胡子的。
柳安君说:“现在的宫廷乐师还像过去一样受人尊重吗,你以为?难道你不知道,庙堂大乐已与他们无关,他们早已与倡优同流,全部的职责就是引皇上一乐……”
“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劝李延年珍惜自己的才华,挣脱倡优的地位啊!”司马迁辩解。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吗?”柳安君说,“你的统治者是你的心——明白我的意思吗?——而李延年这些人的统治者是皇帝,因此你的主张,实际上是教唆他们背叛。你以为这很容易吗?狗是狼变的,但你能让它变回狼么?它再变,最多也只是由家狗变成野狗!因为,它已失去了保证自己是一头狼的狼性。”
司马迁默然。他无意识地握住一跟竹枝,用力拗了下去。竹枝弯得几乎倒伏在地上,但一松手,它又呼地一声弹起来了。竹叶呼啸着掠过了司马迁的脸,把他从愣怔中惊醒。是的,妻子道破的,正是他与李延年这些人最根本的差别。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是因为他首先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人只是一个物质化的存在,一个可以用价格表示的物品,一件社会工具。这个社会最专制之处在于,它否定个人意识,鼓励人以某一集团、某个人的附属物的面目出现,是面孔模糊的一群人,而不是清清爽爽的一个人。这样的结果是人与人之间对话的缺失,人与人的关系演变成物与物的关系。对于器物,是不必客气的,于是寡情、冷漠、苛酷,种种阴沉心态就都出现了……
忽然地,司马迁想到,据说是孔子说的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强调的,正是人的那个“我”。“己”指的是本质的人,“为”是“成为、作为”的意思。因此,它并不是通常理解的对物质利益的极端追求,否则,你如何将它纳入孔子的主导思想“克己复礼”中去?“人不为己”的“己”和“克己复礼”的“己”,意义完全不同!前面的“己”是“虽千万人,而吾独往矣”,是突出个人的存在,为自己负责;后面的“己”才是通常理解中的个人欲望、利益追求。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表明了孔子注意并认同了个人,也注意到人与社会的关系。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那么造成通常理解上的错误的原因,则不仅仅与文字有关,更与社会的集体意识有关。社会已阉割掉了人的个人意识,给人留下的,只是物,和对物的欲望。物欲的人对人的理解,只能是物欲的人。可是,人,能等于物欲吗?人,能等于物吗?
司马迁终于明白,自己一直苦苦坚持的正义、真理、圆满,等等等等,其实只是一个:自己。而皇帝苦苦作难他,很少接受他的意见,目的其实也只是一个:消灭他的个人意识,让他的心隶属于皇帝。可是,司马迁的那些信念,真的就能代表他自己吗?是谁,把那些东西放进他头脑里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他坚持呢?
距李敢的死已经六年了,羊儿堰事件更过了十多年,但司马迁从来没有忘记它们。然而没忘记又能怎么样?司马迁心里明白,自己已经退缩了,像阳光曝晒下渴水的草(这是“以退为进”造成的后果,他没想到这种方式居然会对心态造成如此之大的扭曲)。羊儿堰事件,他早已绝口不提;而李敢事件,因次年霍去病的暴病身亡,也使司马迁在“天罚”的自我安慰里,取得了自欺欺人的平衡。正义根本就没有得到伸张!司马迁也知道,对于征服他,皇上是信心百倍,志在必得,绝对的权力给了他绝对的自信。而司马迁自己的信心在哪里?面对强大得几乎无法反抗的皇权,面对强大得无从反抗的社会化奴性意识,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能再坚持几年,他的锋芒已几乎完全缩进体内了。
不,我要坚持!不能坚持也必须坚持!我绝不为主上戏弄,畜如倡优!失去自己的人和死人有什么差别?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忽然地,司马迁想到了赵以秋,一个寒颤顿时袭击了他。月亮已升上中天,将冷气酽酽地逼下来。司马迁抬头看看月亮,惊奇地发现月亮是椭圆的。月中的月亮不圆,这预示着什么呢?
二
一离开太史令府,李延年的酒就醒了。他谢绝了太史令府奴仆的搀送,独自一人,慢慢地向自己的寓所走去。他的身影被月光压缩成小小的一团,街旁的树影也时不时地将它搅得一片混乱,像大雨落在水面上,激起无数重重叠叠的涟漪,而一些高大的楼阁,更是连李延年的身体都淹没进黑暗里了。
李延年知道司马迁要跟他说什么,那是他曾经为难、但最后终于抛弃了的想法。创作能够流传后世的、属于自己的歌曲?谁不想啊!可是必须先得活下去,如果连活着都成了问题,那些好想头就只能丢进臭水沟喽!
只要是自己谱写的歌曲,那就一定属于自己,这没问题。问题是,什么样的曲子能流传后世?什么样的不能?标准在哪里?一个人把吃奶劲都用上创作出来的作品,一定能成为传世经典吗?谁能保证?胡说八道胡编乱造瞎搞出来的东西,绝对不能成为经典吗?谁敢断言?《诗经》经典吧,可那里面究竟有多少篇什真正值得称道?一伙原始人玩的把戏居然成了现代人的经典,这不是开玩笑么?如此,与其寄望于无法把握的流传后世,倒不如先抓住现在,讨好了圣上,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些。如果将来自己的某一阕曲子成了经典,那岂不是上下兼顾左右逢源,皆大欢喜了?如果不能经典也没关系,反正到那时李氏延年早已入土为安,经不经典,也就那么回事了。担当眼前事,何计身后评?自由、潇洒,多好!
对这个问题早有了自己的结论,不是李延年拒绝与司马迁探讨的原因,而是李延年知道,这样的探讨势必触及到,把皇上和自己谁放到前面的问题,司马迁的官职远比自己大,不好反驳,就是唯唯喏喏虚应差事一番,传到圣上耳里也很不好。这问题,私下里想想没关系,拿到案上探讨就不妥了,是愚之又愚的举动。李延年想不通,像司马迁这种人怎么会被皇上赏识,做上郎中的?
社会不公啊!李延年想,有些职位的世袭,使得蠢猪也能当大官,而像他这种对皇上既忠实、又有才华的人,却只能在底层挣扎,为保住饭碗忙活,还不一定保得住!是的,失宠的苗头早已显露了,如何重新得宠,才是当前他为之头疼的大事。
李延年敲着家门。门开了,妹妹小琳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你还没睡么?”李延年信口问道,走进屋里。他看到,妻子正就着薄薄的灯光缝补衣服。她对他露出一个疲乏的笑容,又低下头忙活起来。
小琳关好门,跟着哥哥进了屋子,说:“我们在等你。这么晚了,真让人担心呢!又不敢出去接你,怕遇上坏人……”
突然地,一种感动泛上了李延年的心头。他是这个家的依靠啊,这个家,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等待着他的喂养。可现在,他累了!凭他一个人,实在无法将这个家撑下去,可是谁又能帮他呢?大家都已尽力了!家里的活路全部交给妻子一个人打理,劳累已使她老得不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弟弟广利虽然已长大成人,但他啥心都不操,只管拼命练武,一心想在军阵中取得功名,可什么时候才能功成名就,只有天知道!妹妹小琳年纪虽小,却早已抛头露面当了嗟夫,唱歌挣钱,受人轻薄,可那也只能小补,难堪大用啊……
李延年怜惜地看住妹妹。暗淡的灯光掩盖不住她艳丽的姿容,她的头垂着,像一朵沉甸甸的牡丹,盛开在荒草丛里,她丰满俏丽的身子在裙下袅动,如雪飘飞,划出美妙繁复的曲线……她为养大了自己的哥哥端来了洗脸水,她的笑脸映在水中,湿淋淋地活泼着,抚平了哥哥坎坷的心境。
擦过脸,李延年疲惫地坐在榻上,呆了呆,问妹妹:“今天演唱的收入还好吧?”
小琳笑笑,说:“还行吧!有个富商一下子给了我五两银子,要我坐在他腿上唱……”
李延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妹妹这样下去,绝对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就跟平阳公主求过了,想把小琳推荐到皇宫里唱歌。小琳进宫唱歌,挣钱多少倒是小事,至少不会被社会上的坏人轻薄欺负,如果运气好些,得到皇上的宠幸,进一步地,若能因此成为后妃,那么李氏家族的兴盛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延年绝对相信这种可能性,小琳天生丽质,艳绝天人,绝非平常女子可比,被圣上看中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常在宫中走动,李延年也听说过世宗皇帝不少故事,他知道皇上虽然喜欢听软绵绵的情歌,但龙兴起时,却刚猛非常,夜御八女方可安睡倒也罢了,最厉害的是竟然使多名宫女死在龙胯之下!妹妹受宠之日,就是受苦之时。但为了这个家,牺牲些许也很值得……然而问题是,平阳公主随口答应了他的请求之后,却再没了动静,他又不敢问,事情就那么拖了下来。也许,公主早就忘了对他的承诺,一个下人,谁会在乎呢?李延年不无幽怨地想,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努力啊!
李延年挺身坐起,说:“琳琳,你和你嫂先睡去吧,天很晚了。我还有事要做,你们就别等我了。”
妻子放下针线,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干什么啊?明天要去宫里,别迟到了。现在情势不好,你多小心些才好……”
李延年嗯了一声,拿出一筒竹简铺开了,说:“你们去吧,不要影响我。哦,琳琳,你替我把墨拿来!”
小琳推着嫂子走出了房间,很快又转回来,拿着一块墨干在清水里磨了起来。这次李延年却没催妹妹去睡,只是怜惜地看着她,疲劳重叠在她漂亮的大眼睛上,又给她增加了一层眼皮,看起来更添了一份别样的俏丽。李延年禁不住叹息:“天生丽质啊,岂可自弃……”
他拿起笔,在竹简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三
“月汪汪,流荧光。妾倚门,盼情郎……”
皇宫里的凉亭下,歌女们长袖翩飞,卖力地扭动着细瘦的腰肢,歌舞升平。歌声清丽,像一匹青色的锦缎,和着柔长细密的丝竹声,在千廻百折的树枝间缠绵萦绕,然后,点过秋池平静无波的水面,渡向气色昏婺的天空。
亭子里,汉世宗刘彻居中而坐,他的旁边坐着姐姐长平公主,刘彻很喜欢这个姐姐,她总能在他郁闷的时候让他开心起来,最重要的是,她长着一双老辣的眼光,总能给弟弟推荐到他喜欢的女人,现在的皇后卫子夫,还有已死去的宠妃王夫人,都是通过平阳公主才受宠的。
现在,刘彻请姐姐到宫中欢娱,解闷是一,让她为自己再推荐一个可心的女人是二。当然刘彻不会直接说出,皇帝从来就不会求人的,从来都是人求他,即使是关系亲密的姐姐。他的欲求,需要别人揣摩,然后及时满足,否则将是别人的错误。自从王夫人死后,几年时间过去,身畔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的妃子,可把皇帝刘彻憋坏了。
观赏了一阵歌舞,刘彻烦躁起来,不耐烦地挥退了歌女们,对着姐姐发牢骚:“你看他们,老是这一套破歌,连个花样都不会换,听着就能烦死人!难道就没有能让朕眼睛一亮的把戏吗?”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说:“圣上要听新曲,何不宣李延年进宫?他做的曲子,圣上不是很喜欢么?”
刘彻咳了一声,说:“李延年的年龄有点大了,唱功不行,曲子固然不错,可是听起来就不怎么样了。”
平阳公主说:“只要曲子做得好,圣上可以另派优人演唱啊,难道还怕李延年不肯么?听说李延年有一个妹妹,长得漂亮,唱功也好,哥曲妹唱,更是佳话呢!圣上何不宣他来问问?”
刘彻点点头,有些无奈地同意了。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歌女们唱得如何,但心里深处的焦躁,使得他觉得什么都不顺眼。而姐姐,显然没能领会到皇帝弟弟的真意。一时间,刘彻的情绪更烦闷得像把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阴云了。
李延年很快就赶来了,气喘嘘嘘地跪在阶下。平阳公主问:“圣上想听新曲,你做了没有?”
李延年磕头:“回公主,新曲已有了,只是一时来不及演练,恐污圣听……”
“有新曲你唱就是了,哪里来那么多的废话!”刘彻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延年,“准备一下,马上就唱给朕听!要是唱得不好,小心你的脑袋!”
李延年的身子抖了一下,像一阵急雨打在干燥的落叶上。一切都在此一举了!他又磕了一个头,退了下去。
当李延年再次来到刘彻他们面前时,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他身着女装,忸怩作态地走上来,怎么看怎么滑稽。但当李延年歌喉一起,所有的人声就都静默下来了。
“北方有佳人兮,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兮,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兮?佳人佳人,难再得兮……”
李延年声音清越,深情真挚,如大雪款款落下,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曼妙婉转的轨迹,这许多雪花合在一起,又使人感到万物升腾,仿佛羽化而登仙;又如轻雾游动,烘托出朦胧的心事,神阙仙阁便在这雾中一点一点明晰起来了……一位仙女,一位仪态万方的仙女,飘游在歌声之上,她的顾盼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曲歌尽,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才从愣怔中清醒过来,击掌称赏:“唱得好!曲子更好!可惜啊,这样的佳人非人间所有……”
平阳公主妩媚一笑:“圣上糊涂了,您听李延年的歌中明明唱到‘北方有佳人’,怎能说非人间所有呢?请圣上找李延年要就是了!”
刘彻点头:“对对对!李延年,你跟朕说,你这个佳人是照谁写的?”
李延年惶恐磕头:“回圣上,倾城倾国之说微臣借助于褒姒,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正是为讨褒姒一笑……”
“不对吧?”平阳公主戏谑地看住李延年,“褒姒是一笑才倾城倾国,你的这佳人可是一顾就够,显然参照的并不是褒姒。你难道企图欺君吗?”
李延年慌忙磕头:“微臣不敢!只是微臣怕不中圣意,反而……”
“哎呀你真是个肉头!”刘彻急躁起来,“中不中意见了才知道,快说,是谁?朕不怪罪你就行了!”
平阳公主凑近刘彻的耳朵,嘻嘻地笑着,说:“李延年是不好意思说的,因为,他参照的是——他妹子!”
刘彻大感兴趣:“是么?他妹子真的这么漂亮,连当哥哥的都起了歪心?”想象着李延年兄妹乱伦,他恶毒地大笑起来。
平阳公主笑:“那就不好说了,得问李延年。不过他妹子的确很漂亮,我见过的……”
“是么?那皇姐你怎么不早告诉朕!”刘彻急不可耐,“能让皇姐夸赞漂亮,那就一定非常漂亮!李延年,快快快,带你妹子进宫,朕要看看,她是否像你唱的那样艳绝天人!”
机会终于来了!李延年磕了一个头,慌慌张张就向外跑,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一个跟头,惹得皇帝和平阳公主发出了一阵大笑。但他没有回头,涌上来的眼泪,让眼前的道路颤抖不已……
四
小琳坐着,像一颗颤抖的音符,即将来临的一切以它们不可知的神秘钓起了她的恐惧。供她弹拨的筝已经离开了手指,沉默地伏在身旁的案上。现在,她被一双眼睛弹拨,那目光,风一般吹动了她的鬓发,让她的身体也禁不住地微微抖动了。
下午,当哥哥紧张地回家唤她入宫时,小琳就知道,她的命运,她中山李氏家族的命运,将要发生巨大的变动了!她早就知道了哥哥的意图,她也做好了为家族献身的准备,甚至专门看了几本讲解媚术的书籍并偷偷地作了练习,但,当这一刻到来,她还是像遽然遇到虎豹的小鹿一样,惊慌失措了,所有的准备,都在一声呼唤里坍塌。
现在,亲人离去,只留下了她,在太液池边的沉香宫里,在不可知的恐惧中,在一双眼睛的雕琢下,如暴风雨中的花朵一般,颤抖,并萎落。
所有的红烛都点亮了,所有的宫人都离开,那双像观赏一件器物一样打量着她的目光开始燃烧:“天夜了,过来,为朕宽衣。”
小琳的身子一抖,不自觉地迎住了那双眼睛,她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蒸腾着欲火的眼睛。这种足以脱尽她的衣服的目光,她见得实在太多了!一瞬间,所有的恐惧离去。突然间,小琳冷静下来了,像这凉凉的夜,像明净如水的秋天。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公狗,都是面对着一块肉骨头时垂涎三尺的公狗。应付这种公狗,小琳并非毫无心得,她在嗟夫生涯里遇到的太多了。
小琳垂头不应。
“呶,大胆!你不愿意伺候朕么?”
如一朵花訇然开放,小琳巧笑嫣然:“岂敢岂敢!能伺候圣上是民女的福份,不过……”她住口不说了,只把一双如水的清眸亮亮地甩了过去。
“不过什么?快说!”
“我听说皇上力大无比,曾生裂虎豹,怎么连衣服都不会脱?连衣服都不会脱的男人还算男……”突然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小琳惊恐地闭上了嘴巴。用调笑的语气刺激男人,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银子,是小琳百试不爽的职场绝活,但她忘记了,她现在面对的,固然是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绝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万乘之尊的皇帝!
没想到这可怕的错误却换来一阵大笑:“怎么,你想要朕证明自己是个大大的男子汉么?好好好,咱们先比划比划,看朕不吃了你这小眯眯猫!”
刘彻兴致勃勃地站起身,向小琳逼了过来。
小琳偷偷地嘘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还在震颤,但她没有给自己留时间,必须把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回头咬她一口的错误送得远远的!她要用密实的语言,把这个错误像打墙一样夯进地底!于是,惊慌还来不及撤退,媚笑已迫不及待地涌上了面孔:“嗯~~~~,不嘛,小女子可不想让圣上给生裂了噢!难道圣上看小女子像狼虫虎豹么?”
又一个媚眼抛过去,小琳扭着腰,大胆地撒起娇来。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了,皇帝,其实也就是个男人!凡是男人,就都喜欢表露自己所谓的男子汉气概,而这个皇帝刘彻,看来更喜欢证明自己的男人身份。那么,那些逗引客人的招数,就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用了!
刘彻又一阵大笑:“你不像,你像朕的小猫!你说,怎么比划才好?朕等不及了!”
小琳眼珠一转,拍手笑道:“圣上,您说我是您的小猫,那咱们就躲猫猫好不好?您要是捉得住我,小猫就是您的了!”
刘彻大感有趣,立即向小琳扑了过去。漂亮的女子宫中多的是,但像小琳这样能令皇帝开心兴奋的却稀罕得有如沙漠里的清泉。展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强大,是刘彻最有兴味的事,小琳,这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已用她再平常不过的方式,把自己锲入了皇帝刘彻的心里。
小琳尖叫着,东躲西藏,她的叫声更激起了刘彻的兴奋。他们笑着,追逐着,两个人的衣服,也在这追逐中一点一点地脱掉了。
最后,刘彻一个虎扑,将小琳挤在了柱子上。他紧紧地贴住她,兴奋地叫:“小猫,朕捉住你了!”
小琳横流的眼波绕住了皇帝,脸儿红艳,如盛开的桃花,她娇喘嘘嘘地呻吟着,说:“圣上好厉害,小猫投降了……咦,圣上身下有什么,这么硬……”
刘彻得意地大笑起来,捏着小琳的脸蛋,说:“不明白吗?看看就知道了,那是朕最强大的武器!一会儿,嘿,你就会尝到它的厉害……”
小琳娇笑:“是吗?那我得赶紧巴结巴结它,省得一会儿受痛……”她蹲下去,轻轻褪下刘彻的亵衣,露出那根正在蠢动的丑陋的阴茎,把嘴唇贴了上去。她粉红娇嫩的舌头在青紫凶恶的龟头上灵巧地跃动,像小小的火苗,在温和地燃烧……
男女间的游戏终于结束了,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卧榻上。小琳很快就睡着了,她赤裸的身体蜷曲着,真的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又像一个怕冷的婴儿。刘彻看着她,目光里渐渐漾出了柔情,不自觉地,他拉起自己宽大的龙袍,覆盖在小琳身上。
这动作,小琳不知道。刘彻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如此温情地对待过一个女人了……
五
天亮了,阳光拐弯抹角,从云层的罅隙间,轻轻跳到木质皲裂的几案上,像小小的精灵,逗引着追逐的目光。但那目光是饿着肚子的,散散漫漫,有气无力。就这么睁着眼睛,李延年整整坐了一夜。光明并没能使他看到更多的东西,他的眼睛,还在黑暗中徘徊。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怎能把琳琳送进宫中?”整整一夜,弟弟广利暴怒的吼叫,都不依不饶地在李延年的耳朵里镗鎝轰击,使他耳朵失聪,大脑也停滞了。他本来对妹妹很有信心的,但广利的看法却动摇了他的信心。
广利是昨晚从武馆回来拿生活费时得知这一消息的,他一听就急了,冲着哥哥大吼大叫,把李延年的满面自得变成了一脸错愕。李氏兄妹情深不错,但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将小琳送入宫中,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从前途而论,不说别的,至少她这一辈子就安顿下了,反对并不理智。但弟弟这样剧烈的反应还是令李延年始料未及。
“你想混得好我不反对,但你不该拿琳琳当赌注!你有多大的把握肯定琳琳会受宠?皇宫里美女如云,哪个不是千挑万选才入得宫去的?你敢保证琳琳能艳压群芳?如果不能,那不把琳琳一辈子都给毁了?你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你……你太轻率了!”
“我想我还是有些把握的,下午琳琳入宫,圣上看见她眼睛都直了。而被留在宫中,不正说明了……”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也许皇上只是想尝尝鲜,也许干脆是想把琳琳当下女使用!”
“那也不错嘛,毕竟在宫中总比在外面瞎混强……”广利的话是有些强词夺理,但还是勾起了李延年隐藏的担忧,这使他的口气无法强硬起来,只能喃喃地辩解,像在对弟弟赔礼道歉。事实上他对妹妹抱持的期望并不在此,他们兄弟俩的目的都不在此,对此他们心明如镜,所以他们才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要害问题,只在无关大局的话题上争吵不休。
“比外面强?一辈子啥啥都没了还比在外面强?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李广利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大踏步走出了家门。
弟弟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事已至此,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李延年无奈地想。也许妹妹现在已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整整一夜,李延年就这样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摇摆,他的左手握着天堂,右手抓着地狱,两个极端,通过他的身体连接成了一体。他的思想像受惊的老鼠,在这二者之间乱窜,无力再去思考别的更实际、更有必要思考的问题。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李延年不想就这么呆坐下去,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打开门正要出去,却差点被一个人给绊了一跤。弟弟广利竟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他也是一夜未曾闭眼!刹时间,李延年的眼睛湿润了,广利的心,和他一模一样啊!
“你怎么,你怎么坐在这儿?进屋睡一会儿吧。”李延年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手去搀扶弟弟,“琳琳的消息一定会有的,你,先休息休息……”
李广利固执地坐着不动:“它可能已经来了。你看那边有杏黄旗,是不是……”
李延年的心大跳了一下,他抬头,果然看见几张杏黄旗在飘摇,似乎是向他们这边过来了。他慌忙拉起弟弟,说:“起来!我们快收拾收拾!”
兄弟俩进屋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收拾清爽,门外,宦官尖细的声音已像喜鹊一样喳喳地叫起来了:“李延年接旨——”
中山李氏历史上新的一页打开了。这个家族的兴起是建立在一个歪打正着的错误和一个具有色情意味的比喻之上的。我们知道,比喻是摈弃其它一切可能性的情绪化表达,所以它往往带来两个极端的结果:天堂或者地狱。而情绪化意味着瞬时性:它不长久。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础上的盛状有理由使人担心它的短命,但千年之后,我们回顾这个家族的历史,早已知道,它的兴盛,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这种情形,我们有一个宿命的词语可以概括:幸运。
幸运分为两方面:好运和恶运。但是,不管好运还是恶运,都隐含了一个希罕的意思,幸运者都是人群中的少数,这证明了它的偶然性。偶然改变人生,正反映了人生的荒诞和无意义。是这样吗?我们看到,人生路上几乎所有的改变都是由偶然事件引发的,但是在一个全部由偶然组成的世界里,偶然就成为必然。因此偶然只是假面,人生,必然、也只能是由无数幸和不幸联结起来的一条五色斑斓的长绳。
但是,全部的偶然合成为必然,并不能改变单个偶然的性质,偶然仍然是偶然。那么,我们能否这样问:一次偶然便已荒诞,一生都是偶然该如何形容?而为它倾注太多的热情,又该如何评价?
我们还是回来罢,回到李延年兄弟因偶然而显得多余且无用的极度兴奋中。阳光使他们的眼睛发亮,他们的额头也一片光明。我们探讨的那些,他们不会想。昨夜,小琳和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会打听的,因此也就无从知道。那件事,对他们来说,是永远的秘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这件事带来的成果。然而,就算他们知道那过程,但他们除了庆幸之外,会思考这种无用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