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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4-04 19:11:00      字数:10834

  第八章
  一
  六年时间过去了。六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不发生什么事。时间,不是度量事件多寡的标尺。比如司马迁,史料整理工作还没有完成,跟皇上提了几次修改游侠政策的建议,但都没能为所皇上接受,没有达到目的的图谋只是一股烟、一桩未发生的事件,因此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比如柳安君,经历了从少女到母亲的转变,在生死线上走了两遭,给司马家族增添了人丁,而外祖父李广也因军责自杀了,因此她的变化是比较大的;比如朝廷,对匈奴发动了几次战争,以无数战士的死亡换来了追击匈奴千余里的功绩,对亲历这些战争的人来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死亡,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件。一样的时间段,对不同的人来说,却是数额质量差异巨大的事件堆积。
  相对于战死者和目睹战士痛苦死亡的人来说,司马迁是幸运的,他不必经历生死惨变的剧痛,他平和的心不必因绝大的刺激而激荡。但司马迁没想到,死亡,在欢乐快活的一刻,突然地,就霸占了他的眼睛。
  请想象一个风和日丽的场景:一泓蓝色的湖水在右边荡漾,在阳光的照耀下,它细细的波浪闪射着粼粼金光;深深浅浅的绿色山林在左边,余外是平坦的草地,一簇簇野花随风摇荡,花粉清甜的气息被蝴蝶的翅膀扇动,像一首首徐缓有致的歌,而大大小小的禽兽在草间林里奔走飞翔:麋鹿、野兔、雉鸡、山鹰……然后,请想象一枝箭,箭身闪射着金属冷冷的灰,锐利的箭头划过秀丽的风景,像尖利碜人的噪音,截断了所有演奏的乐器。于是——血色的幕布从眼帘上拉下,一个人的生命宣告结束!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元狩五年,汉世宗刘彻率百官巡游上雍,田猎于甘泉宫。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骠骑将军霍去病一箭射向继承父职的郎中令、关内侯李敢,箭从右额入,直贯颅内,当即毙命。
  惊呼声中,司马迁跳下坐骑,抱起了李敢。他看见血从伤口流下,淡薄的白雾从伤口升起,这是李敢正在消散的灵魂吗?他回头,看见凶手正在皇帝的旁边冷笑,硬弓还挽在手上。顿时怒火喷射,如汹涌的岩浆,直冲头顶,一瞬间就淹没了司马迁,把眼睛也烧红了,他大吼:“霍去病,光天化日之下,天子眼前,悍然射杀大臣,你……你贼日好大的胆!”愤怒已让他口不择言。
  他看见冷笑的眼神变成了冬天,他的身体,已被那眼神射穿,一只手,一只染血的手再一次伸向箭壶。但是它被阻止了,是皇上。刘彻说:“霍将军,你怎么这么没准头呢?你射鹿,咋射到李将军身上了?如果没把握就不要射嘛!快去,看看还有救没救!”
  这是皇帝说的话吗?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耻谎言会出自圣明天子的金口玉牙么?司马迁僵住了,绝大的愤怒将他烧干,烧成了一尊烈焰熊熊的雕像。
  六七年平静的生活,使司马迁渐渐淡漠了对皇帝的怵惕,善良的本性使他不习惯于从恶意揣测人心。是的,墨汁滴入水中,时间久了,就会消散不见,但水,亦不复为当初的水。一个朋友和长辈死于非命,终于使他再一次认清了所谓圣明天子的面目。在这里,在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中间,没有公义,只有相互的倾轧!
  “我爹为什么会自杀?作为元帅,大将军卫青难道没有过错?可他承担了没有?难道我不该找他问个清楚?”李敢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瞪住司马迁,质问。
  “这是肯定的,但我以为向圣上申诉更好些。相信圣上会有明断……”司马迁努力地平息着他的愤怒。
  “申诉也罢,不申诉也罢,结果想来都一样,皇帝并不是天平。我舅爷既然去了,就让他安安稳稳地去罢。这世间,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柳安君的谈吐,一如既往地卓绝,也一如既往地偏激。
  去年年底的对话又在耳边萦回了。司马迁低下头,看住李敢。他的眼睛睁着,死亡固定了他惊讶的神情。他就这样永远地惊讶下去吗,在黑暗的死亡国度?也许,他永远也无法理解,霍去病,他的上司,他尊崇的英雄,为什么,要把一枝箭,插进他的头颅……
  但活着的人是不会把一种情绪永远延续下去的,最初的惊慌过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揣摩这一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李广失道自杀,大将军卫青责任重大,但他并没有受到相应的处分,反而得到皇上的赏赐。为此李敢多次找卫青讨说法,最近的一次,他们还打了一架,大将军年老力衰,自然是吃亏了,而骠骑将军霍去病,是大将军的外甥……
  卫青、霍去病,他们都是皇帝的宠臣,所以他们敢犯别人不敢犯的错误,所以他们的错误在皇帝眼里都没什么大不了。因此这个世界的公正应该这样定义:公正天平的砝码是情感,是远近亲疏的关系,砝码加之愈多,对象的分量愈重,反之则轻。所以李氏父子把性命都搭上了,也没能使天平向他们这边倾斜一点点。因为,攲则不公!
  司马迁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天真幼稚愚蠢混账了。善良者容易轻信,而在这个世界上,轻信别人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行为,所以善良就是愚蠢的代名词。仅仅过了六七年时间,他就差不多又完全相信了皇帝是公正的化身,是善良的本性和虚伪的环境合伙欺骗了他!这就是真实吗?这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真实啊!
  是的,真正的公正不在这里,不在这些皇室、英雄、贵族等等等等所谓的上层人中间,而在郭解们手上。作为这些人中的一个,司马迁,他需要的是背叛,是颠覆。一切的一切,在年轻的史学家司马迁这里,都万分有必要重新定义了!
  看着军士们七手八脚抬起李敢的尸体,看着群臣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司马迁,把手深深地插进了被血濡湿的土地,抓起了一把血泥。
  血,融入土里,它还会消散不见吗?
  二
  “司马大人,听咱家一声劝,李将军的事你就不要再抓住不放了。圣上下旨厚葬李将军,还令咱家送来许多金帛,已经很荣耀了。咱们作臣子的,应该知足高兴才对啊……”
  赵以秋高瘦的身子佝偻着,拉着司马迁的手,细声细气地劝解。他的颔下光光的,红痣上的毛早已无影无踪,身上穿着下级宦官的服色,抠抠缩缩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不忍,已全然没有了当年的影子。一个熟悉的人变得陌生,起决定因素的不是相貌,而是气质。像一条被污染的溪流,流动还是那样流动,但水质,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剥夺了生命,你让我怎么高兴?”司马迁仍然在愤怒的情绪中沉浮,身上宽大的孝衣簌簌抖动,“先是误射,现在又变成了被鹿触毙,与我们的英雄凶手半点关系也没有了,算盘打得好响!古有指鹿为马,今有指人为鹿,交相辉映,好光彩啊!盖棺定论,难道死者连一个真实的说法都不能得到吗?”
  司马迁的声音愈来愈大。隔壁客厅里,女人们的哭声在呼应着他,那是李府的太太使女们。这个家族的成年男人大都死于沙场,活着的,大都是女人和未成年的孩童。也是为此,司马迁父子都来到了李府,帮忙处理丧事。
  “死者死矣,真实对他们来说已失去了意义。真实,是无足轻重的东西,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赵以秋耐心地开导着司马迁,“人的生命至为脆弱,但同时也很坚韧,我们活着,我们就要努力地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必须排除有可能置我们于死地的因素。现在,这个已不甚重要的所谓真实就是影响我们继续活下去的障碍,所以大人就不要再追究了,放下它吧。圣上既然说是那样,那它就一定是那样的!”
  司马迁没想到赵以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定定地看住赵以秋,心里的悲愤在一点一点地耸起:“放下它?就像你一样活着吗?难道你很满意你现在的处境?你当年的血气呢?你当年昂然赴死的行为给了我多么大的激励你知道吗?可现在,你……”
  “当年?当年都随着卵蛋被人阉割掉了!”这样尖锐的质问居然没能使赵以秋动怒,他只是痛苦地皱紧了眉头,缓缓地摇着头,说,“就是当年,我也没有告诉你我是为郭从周去死的,我说过我是为妻子赎罪,而你们硬要把我当成不惜己身赴士之困的英雄。那你说真实的是什么?因此你现在要求的也不是真实,而是一种圆满。”
  圆满?司马迁顿住,赵以秋的说法并非全无道理。真实就是圆满吗?不,真实是残缺的,圆满是隐藏在真实背后的东西:公义、真理……圆满是人对事物存在的本能要求。赵以秋当年的做为可以看成英雄行为,事件经过符合大多数人的道德圆满感。当然也可以依照赵以秋自己的解释到达圆满,不过这样就褪掉了英雄的光环。那么哪个圆满才是真正的圆满呢?不不不,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这只是对行为动机的解释,它可以是事件发生的原因,但绝不是事件背后的圆满。就是按赵以秋的说法,他那样做是为妻子的死亡赎罪,背后支撑着的,仍然是对公正的追求,因为,他的妻子是因他的过失而死亡的,所以他要自我惩罚以求解脱。对残缺的真实进行修补填充,这才是圆满。但是不管怎么说,赵以秋顶替郭从周去死,这件事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没有人试图否认。也就是说,圆满必须在真实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但是李敢事件的真实在哪里?连最基本的真实都被摒弃,还谈什么圆满?赵以秋,是用动机混淆了圆满。
  司马迁缓缓摇头,若有所思,说:“赵公公,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争辩。请不要想,你直接地反应一下,你还觉得这些事是正常的吗?”
  赵以秋嘿了一声,说:“自从入宫以来,我就没想过什么,有什么可想的?除了一条贱命,我已失去了一切。现在,我既不必为什么负责,也没有什么目标,只是活着而已,我的生活是一片虚空,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轻飘飘的虚空。在虚空里,你不管怎样做主张,面对的,仍然是毫无改变的虚空。这种生活状态你能感受到吗?你能理解吗?我,既不快乐,也不悲哀,不高兴,也不激愤,我只是活着,像鸟身上飘落的一根羽毛……”
  司马迁悲哀地看住赵以秋,一时无话可说。这个人已经死了,自从被阉割后他就已经死了。虚空?虚空不正是死者的驻地吗,一个大静之处?他低头,大颗的泪滴砸在了地上。
  “大人不必为我难过,其实细想起来,人生也就是虚空而已。”赵以秋继续说,“人世间各种各样沉重的负担,使人误认为自己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去掉那些负担,人变得纯粹,但也就变得空虚轻飘。而这些负担并不是永恒的,因此,由它们赋予给人的各种意义,也就成为一种转瞬即灭的幻觉。那么背负或者去掉它,就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了。固执于此,不就太可笑了吗?你要为李将军讨个说法,那么羊儿堰人呢?难道上百口人命还抵不住这一条命吗?”
  这种说法司马迁是不能同意的,但他仍然没有说话,因为他也多多少少想过这类问题,最后以逃避告终。人,作为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他的认识被他自身所限制,完全到达真理的念想,只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状态罢了。而被剥夺掉一切的赵以秋,在心理、在形式,都是一个与人有了些许距离的生命存在,因此他也许比司马迁更接近真理,但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终极的真理,就在死亡之中?而在死亡的国度里,还分不分是非曲直?它的必要性在哪里?
  然而人活着,就必须有所固执,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圆满应该是人的圆满,真理也应该是人的真理,离开人,探讨这些是无意义的。他,司马迁,作为一个人,作为修史家族的传人,对真实的要求是他走向圆满的必由之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赵公公,你说的也许很有道理,有机会的话我们以后慢慢探讨吧。不过有一点,我必须纠正:羊儿堰事件我没有忘记,我还在努力。同样,李将军死亡的真相,我也不会放弃。我相信,一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定有!”司马迁端起茶杯,说,“哦,差点忘了告诉你,小娥已经十岁了,由郭妈妈带着,一切都好。”
  赵以秋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顿了顿,他长身跪起,冲司马迁拱拱手:“司马大人,咱家要回宫复命了,这就告辞。”
  赵以秋走了,司马迁瘫坐在案旁。在李敢死后,他又一次见证了一个人、一个曾经的英雄的死亡。而这个死亡比前一个更残酷、更令人难以承受……溃灭者啊!那一瞬间,无助的绝望突袭了他,司马迁觉得自己也要崩溃了。他的话一旦传入皇帝耳中,将面临什么样的灾难呢?他,会不会是第二个赵以秋?
  坐在恐惧里,他仰头,两滴泪水从眼角沧桑地滑下。
  三
  “赵公公请留步!”一个人影挡在了赵以秋面前,是司马谈,他长揖到地,“小儿懵懂,冲撞了公公,请公公暂到客房小憩,待下官开导开导他。”
  赵以秋慌忙还礼:“谨遵大人嘱咐!司马大人于咱家有恩,咱家真的好想帮他。可是,唉……”
  将赵以秋请入另一间房里小坐,司马谈转身过来,闭上门,走近了儿子。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父亲的身影长长地弯曲着,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恐惧和悲哀再一次侵袭了司马迁,泪水漫上了他的眼睛。
  “你认为你这样做有助于揭开真相吗?”坐在儿子身边,司马谈开口了。
  司马迁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于人于事有害无益的行为很难说是正确的,选择另一条路未必就是没良心。”司马谈说,“良心属于个人,而不是用来表演给人看的。”
  “难道你认为接受皇上的谎言,把它当成真相是正确的选择吗?”急躁让司马迁有些口不择言,“爸,您怎么连一点血气都没有?”
  “你冷静下来好不好?”司马谈瞪了儿子一眼,说,“血气之勇属于年轻人,如果单凭血气就能解决问题,那我绝对无条件地支持你。问题是,血气往往是犯错误的前兆!”
  司马迁低头不语。
  在所有的交流活动中,每一个交流者都有一个预设的立场和基本心态,立场之间互相作用,就形成了情境。情境是重要的,它决定着交流的方式和走向。因为与赵以秋的争辩,这个房间里的情境决定了司马迁把所有企图说服他的人都看成了必须战而胜之的对手。司马谈要求儿子冷静,就是企图改变交流情境,把它变成父子或者朋友之间的对话,而不是敌人。
  稍稍一顿,司马谈继续说:“不公平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公平是稀罕的。我们家世主天官,不理民事,你的任务不是打抱不平……”
  “不理民事,难道就可以连正义之心都没有了吗?”司马迁急不可耐地叫了起来,“如果这样的话,这种官儿不当也罢!”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司马谈说,“追求正义没错,但是如果它发挥不出来,甚至会引出更大更多的不公,那就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行为的错对是由后果给结论的,而不是动机。”
  司马迁突然想起,什么时候他好象也这样想过,但因激动而昏懵的头脑却记不起具体的内容了。然而父亲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像一杯醒酒的茶,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并开始了正常的思考。
  司马谈注意地观察着儿子的神色,继续说道:“具体到这件事,你大逆龙鳞的行为必然会惹恼圣上,其结果是,不但没能为李将军讨得公平,反而很可能连你自己也给绕进去,成为新的不公的受害者。在这桩赔本生意中,你唯一可能获得的好处是,你的德行得到了表现。但要为更多的人所知,还得看皇帝的脸色。如果圣上惩处了你之后,怒气还是难息,你的形象将变成一个不顾大义惟亲是护的贰臣——李敢既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媳妇的舅舅,这种联想太容易了!没有表现出来的德行——更确切的应该说是不为人知的德行——还算德行吗?”
  司马迁如坠冰窟,冷汗一滴滴地跌下来了。他抬头看住父亲,一言不发。父亲佝偻的身影在他眼里变大了,父亲,并不是一个只知钻故书堆的呆子,父亲的所思所想,比他司马迁细致明白得多。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你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你的美德得到了完善,你可以毫不脸红地宣称,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再深思一层呢?为了你所谓的良心,你牺牲了自己,有时甚至还要牺牲别人——对了,羊儿堰全村灭绝事件正是你良心之举带来的后果,如此,你还好意思提起良心二字吗?”
  司马迁呆住。他想起来了,当年他的确思考过这问题,那是壮游归来,晋见皇帝后回家,对父亲有了新认识的时候。但是人性是难以改变的,要习惯于直来直去的司马迁放弃,仍然令他难以接受。他不甘心地低声嘟囔:“那……那就这样算了?”
  “我不是要你放弃,而是要你后退一步。所谓以退为进,退是为了更好地进。当年你壮游归来,不就是那么做的吗?怎么刚过几年,你就又忘了?儿子,这一点,对为人臣者非常重要:勿争一时之短长,人生最宜放眼量!”司马谈语气愈来愈凝重、愈来愈严肃,“我多次跟你说过,我们这个家族从周代就是史官,千百年来,司马家族的传人们最擅长的武器只有一个:史笔。儿子,这一点,你必须牢记在心!与这个社会抗衡,你最有力的武器也只能是这个。除此而外,余不足论!”
  秋雨落下,司马迁的心在一瞬间苍老,他的目光穿越了墙壁,望向时间的深处。沉默良久,他才收回目光,看住了父亲,说:“爸,您知道,《太史公书》草案我们初拟从陶唐时代开始记叙,到元狩元年结束,现在我有点新想法,就是把结束时间再向后推移。您看呢?”
  司马谈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这想法不错,你还年轻,还有许多岁月等着你,新的、可书之于史的事件一定不会少,我们下去再研究研究。李将军的事,你打算怎么向圣上回复?”
  司马迁低头想了想,说:“圣上要的不就是指鹿为马么?我不说什么行不行?”
  司马谈摇摇头,说:“圣上特派赵公公来,要的决不仅仅是你的沉默,这搪塞不过去。不若你上一道奏折,替李家多讨些赏赐,这样或许好些。”
  司马迁迷惑不解,问:“这有什么差别吗?”
  司马谈说:“差别太大了。你若沉默,很可能被圣上理解为一种抗拒,实际上你也就是这意思,这不好。但你讨赏的话,圣上会认为你认可了他的说法,放弃了对真相的追究,讨赏只是对良心的补偿罢了。事实上你对李敢事件仍然保持着缄默,你并没有许诺不再追究此事……”
  司马迁听明白了,脊背上却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一个行为,就那么一点点差别,结果却大相径庭如此!那微妙的情形,实在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这方面,他实在是太幼稚了啊!也许,他生来就是、也只能是一个不理民事的士人。沉重的感叹像厚厚的云,一点一点阴上他的心头。定了定神,他说:“爸,我们这就去请赵公公好吗?”
  四
  气色灰败的面孔一点一点扭曲,像抹布,被一双无形的手纠扭,而痛苦便油汪汪地浮上来。坐在客房的椅子上,赵以秋无声地哭泣着,身体颤抖,如残忍的斧头下被杀伐的树木。他已记不起,近十年时间里,什么时候,痛苦还这样凶猛地噬咬过他,像一群恶狼,撕扯着鲜活柔嫩的生命;像一蓬野蜂,缵刺着无从抵挡的肉体。
  是司马迁尖锐的指责刺痛了他吗?
  这样的提问是浅薄的。
  被阉之后的近十年时间里,赵以秋在宫中的职业是鬼薪,就是做苦工的阉人。这是皇宫中的地狱,所有的丑恶都在这里上演。高强度的劳作让他无力去思想什么,充满感觉的只是疲惫和漠然,而难以想象的种种丑行更摧垮了他仅存的一点自尊。鬼薪头目游六如,是一个自幼就被父母阉割送入宫中的宦官,长着一对大奶子的他,已变异成一种难以理解的非人生物。他对有过性生活的赵以秋充满了怨毒,又对他虽已不能勃起、但仍然颇为长大的阳具喜爱不已。他常常毫无缘由地鞭笞赵以秋,在他身上发泄着自己无法品尝女人滋味的怨恨,或者将赵以秋脱得精赤,用所有能够想象得到的方式虐弄他残存的生殖器,让他的下身伤痕累累。当他发现赵以秋的舌头比一般人的稍长些后,更是惊喜万端,捧着一对大奶子命令赵以秋咂食他黑糊糊的乳头,后来又扩大到肛门,再后来,大便完毕后,他会像唤狗一样唤来赵以秋,也像狗一样,让他舔净他的肛门,这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但对赵以秋来说,这些行为带来的,决不只是难忍的恶心。
  人活在世上需要一种意义的担当,只有意义,才能使人踏实地走在大地之上,而不像气泡一样飘浮在空中。这是赵以秋一直以来的认识,当年他杀死刘开之后,就追问过这一事件对他个人存在的意义,他不怕死的回头,决不仅仅是司马迁的一席话使然,对意义的追讨才是更深层的动机,他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存。但现在,他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在那条比别人稍长一点的舌头上吗?多么荒诞!假设他被人割掉了舌头,而他还继续活下去,他的生存会有什么改变吗?那么意义又在哪里?沉重而丑陋的生存没能使他的双脚踏上大地,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挤榨掉他全部的汁液,把他变成一片干巴巴的破布,沙漠里一株早已死去的野蓬,随风飘荡。现在,除了生存的本能,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本能的生物不是人。因此,它的生存是无意义的!
  是司马迁的拒绝使他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改变处境的机会,致使他被巨大的失望压倒,从而痛苦吗?
  这样的提问是可笑的。
  被皇上特别钦点,前往李府宣旨,说明李敢被鹿触毙的“真相”,并加以慰问,赵以秋的心的确动了一下。他知道,皇上关照的重点并不是李氏家族,而是司马迁,否则不会要他去的。是的,他希望借此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至少不用再舔鬼薪头目的屁股。但他又怎能说服满腔义愤的司马迁呢?他的口才,不足为司马迁的对手。而且他也知道,仅仅为了达到自己改善生存环境的目的(生存意义仍然是可悲的一无所有),就要求对方放弃对正义的追求,这是卑鄙的,就是有一副好口才,恐怕一时也难以说服对方。但他还是来了,抱着不是希望的希望。就像他跟司马迁说的那样:既然活着,就要努力地活下去,就要排除有可能置我们于死地的因素。这种权当一试的态度,使他对令人失望的结果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意料之中的结果是不会令人承受不住的。
  他的痛苦,来源于女儿小娥。
  羊儿堰事件在他被阉割后不久就知道了,如果说此前他还有所牵挂的话,那么此后,就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把他拴在地上的牵系了。女儿,他生命火种的传递者,她柔弱的生命怎能逃脱铁与火的追袭?失去女儿,他就真正地一无所有了,他的一切,都散逸净尽,真正地只剩下烂命一条。一个只有一口气的人是一个冷漠的生命存在,像猫,像狗——不,猫狗还有人疼惜,还可以对主人撒娇,而他不可以。——像老鼠?不,至少老鼠们是自由的,老鼠也不用拼命劳作。最多最多,他最多只能堪比蝼蚁,漠然地活着,漠然地劳作,最后漠然地死去……
  但是,司马迁带来的消息却把他拖回了大地,这世界重新与他产生了联系,他的生命,蓦然间有了重量,他生存的意义开始回归了。因此他的痛苦是复活的痛苦,而不是普通人那种失去什么的痛苦。这痛苦,正是赵以秋复活的标志。死去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
  复活是美好的吗?在几乎所有的传说中,死而复生都是复活者的一个凶暴化过程。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已不是当初那个人,而是凶神、恶鬼、僵尸……赵以秋,他的复活将给这世界带来什么呢?
  五
  看着跪在丹墀下的赵以秋,刘彻满意地微笑着。赵以秋,果然完成了这个其他任何人都难以完成的任务,给皇帝解决了一道难题。赵以秋的口才并不怎么样,但刘彻知道,他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与司马迁深刻的渊源;他的现状,对司马迁肯定也是一个极具威胁的警示。正是这两者解除了司马迁的武装,使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戒备,然后在利益考量中最终缴械。
  刘彻的微笑并没有稍减赵以秋的紧张,他跪着,身子微微打颤,汗水沿着脸颊淌下。他头上站着的这个人,正是他十年非人生活的制造者,只要高兴,这个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把灾难延伸到他的生命终结点,同样,这个人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拔离苦海。这是人间之神,命运的制造者和破坏者。
  赵以秋的禀报已结束了有一会儿了,但刘彻还是让他那样跪着。刘彻喜欢看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对手恐惧的样子,他是刘彻亲手打败的敌人,看着敌人完全屈服在自己脚下是刘彻最快乐的事情。他颤抖,他流汗,只要他头顶上的人稍微有所表示,他就将像一滩泥一样瘫倒,或者像一条凶恶的狗一样,咬向主人指示的方向。
  难道其他臣子们不是这样吗?刘彻不是嫌他们早已雌伏,像被阉割的阉人一样吗?为什么刘彻单单喜欢赵以秋呢?因为赵以秋是他亲自驯服的,而其他人不是。驯服其他人的,是皇帝这个位置,而不是刘彻本人。——这里,刘彻的昏懵又出现了:行动决定身份,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行动,他就拥有什么样的身份。一直以皇帝的手段对付别人的人,他又怎能让人把他和他的身份剥离?他自己,又怎么判断,哪个敌人是因为他的皇帝身份被消灭的,哪个敌人又是他以人的本色制服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混乱,和对这种混乱并不明晰的觉察,才使司马迁成为皇帝刘彻的难题。雷霆一击,让司马迁永世不得翻身,或者把他干脆从肉体上直接消灭掉,对万乘之尊的皇帝刘彻来说并不是难事,虽然司马家族世主天官,负责祭祀通神工作,在上古时代其地位甚至高过皇帝,地位和影响都很大,但现在,他们必须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问题在于,司马迁并不肯无原则地顺从皇帝的意愿,但他也没有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企图与皇帝分庭抗礼,他只是单纯地从人的角度出发追求正义,而刘彻自己也希望从人这个角度征服司马迁。于是,这种斗争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两个人的斗争。但是,对从十六岁就踏上神的位置的刘彻来说,他并不习惯、甚至不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和征服的方式,而且这种斗争和征服,还要为皇帝这一位置服务,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单纯的两个人的斗争,这就令皇帝刘彻头疼了,以至他对司马迁的不通窍,都产生了一种幽怨式的不满。
  什么是正义?凡是为皇帝认可的就是正义,而不被皇帝认可的则不是正义。比如李敢事件,霍去病射杀李敢固然不对,甚至狂妄得目无圣上——他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射死李敢的啊!但,对国家的作用,李敢能比得上霍去病吗?李敢,充其量只是一员猛将,而霍去病是帅才,抗击匈奴,少一个甚至几个李敢都不打紧,少了霍去病,这仗还能打吗?一旦战败,得有多少将士弃尸沙场?难道那么多人的性命还比不上李敢一条命?为了百万将士的性命,连皇帝都容忍了霍去病的不恭,还要帮他遮掩,你司马迁有什么理由不能放弃对真相的追究?为了正义而牺牲真相,有什么不对?只有皇帝才是最正义的,他管理万民,视野开阔,不是拘于一隅的普通人所能比拟的。你司马迁纵不肯承认这一点,但你至少应该会换一个角度思考吧?为什么不替皇上想想呢?
  但是,失去了真相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在司马迁那里,正义是对残缺真相的弥补,然后通过它们的结合达到圆满,即真理、善和美。而在刘彻这里,正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与真相对立的,正义可以隐藏在真相背后,也可以离真相很远,在真相有可以伤害正义时,牺牲真相就是必由之路了。
  刘彻又一次打开了赵以秋送来的司马迁的上疏,竹片在他手里轻响,像脆弱的精灵在跳跃。疏中只有很简单的几句话:臣迁要为李府主持丧事,一时无法脱身,只能请赵以秋代为上疏,不恭之处,待诸事完结之后再请皇上治罪,另外请皇上念李氏一门忠烈,再赐金帛,以显隆恩。云云。虽然刘彻仍然在疏中看到了一丝抗拒,但他还是很高兴,毕竟这是一次胜利。如果司马迁顺从过头,刘彻反而不会这么高兴,如果那不表示他完全屈服,就一定另有图谋。刘彻是不相信司马迁会这么快就完全屈服的,就像赵以秋一样。而不肯轻易屈服的征服才是有趣的,刘彻可以像猫玩老鼠一样把他的敌人玩个够,一直玩到他死心踏地地为皇帝服务为止。
  再行赏赐,这没有什么。司马迁不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平衡自己的心态么?完全可以满足他!当然,还有一个人也是需要赏赐的,只要听皇上的话,尽心尽力为皇上做事,皇上决不会亏待他。皇上是最公平的!
  刘彻的眼睛看住了赵以秋:“嗯……这些年来,你在宫中做什么事?”
  赵以秋磕头:“下民作鬼薪已十年了……”
  刘彻点头:“朕知道了,你去暴室作嗇夫吧,算是对你这十年来的补偿。只要好好干,以后还会有升迁的机会。”
  赵以秋大力磕头:“谢我皇恩典!”他知道暴室是皇宫中的特别监狱,这里关押的犯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去那里干事,好处必然多多。一时之间,赵以秋对种种好处并不是特别渴望,只要能逃开鬼薪头目的虐待,他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将来呢?一个人的欲望之火一旦燃起,再要熄灭它就不容易了。
  看着赵以秋流汗又流泪,浑身颤抖,激动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刘彻满意地笑了。什么时候,司马迁也会这样跪在他面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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