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硝烟伴着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朱卫国带着全班战士瞬间冲到了谷底，又迅速向对面的山坡冲去。炮弹在山顶上炸开，随着“轰轰”炸响，尘土、碎块还在往下倾泻，几名体力更好的战士已经冲到了半山腰。马天柱跟在班长的屁股后面，右手拎着冲锋枪，左手扶着钢盔，紧追两步，在后面喊着：“班长，还在打炮呢，咱冲啥？班长……”
　　班长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喊什么，而是冲着跑在前面的战友喊着：“前三角队形散开，别太集中！”又回头看了马天柱一眼，“你咋地了？”
　　“还在打炮呢，咱上去危险！”马天柱更大声喊着。但在隆隆的炮声中，喊声还是被一股股声浪吞没。
　　“啥？”班长问了一句，又似乎明白了马天柱的意思，一下跳到一块岩石背后，一把扯过正要跑过身边的马天柱道，“你个新兵蛋子，炮火马上延伸，不追着炸点往上冲，等着敌人占领阵地再上吗？那不是打着灯笼上厕所——找屎（死）。”
　　话音刚落，炮声骤然渐远渐稀，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无名高地的上方只是浓浓的烟尘在慢慢散尽。战机就在这转瞬之间，班长大喊一声：“战友们，冲！”脚下用力，爬山的速度明显加快。大家知道，这是胜利的关键，更是最危险的时刻。此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听到的只是粗重的喘息，和黄胶鞋登地产生的“沙沙”声。
　　
　　“哒哒哒”突然，在硝烟中窜出一条火舌，一串罪恶的子弹倾泻下来。前面的两名战士“扑通”一声倒在山坡上，鲜血很快浸透草绿色的军装，正顺着子弹袋滴落到已经被炮火炸黑了的小草上。
　　“快卧倒！快卧倒！！”朱卫国一边大喊着，一边大胳膊一搂，把身边的马天柱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下。马天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黑，扑倒在一个弹坑里，随后一个巨大的身躯砸了下来，几乎令他窒息。
　　“小刚！王东！”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狂叫着，朱卫国抬头一看，战士王强瞪着血红的双眼，奔着两名倒地的战友冲了过去。
　　“王强，危险！趴下！危……”他的声音刚出口，“哒哒”又是一个点射，王强身子一歪，高高举起的冲锋枪“咣”地一声摔在了地上，身体犹如一棵松树向山坡下倒去；“呼”的一股尘土飞扬起来，头上的钢盔“当”地磕在一块岩石上，“咕碌碌”跳着滚向了山谷。
　　
　　“嗨！他奶奶个X！”班长一拳砸在炸起的暄土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愤怒地盯着前方。他在寻找着这个可恶的火力点。
　　机枪还在疯狂地嚎叫着，一颗颗子弹打在身边的土层里，泛起股股的烟尘，发出“噗噗”的钻地声。在距离自己不足三十米的一个土堆下，露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洞洞的射击孔，火舌正不断向外喷着，洞口周围的沙土被震得如同筛子上的沙粒。
　　“他奶奶的，这还有个暗火力点，炸掉它！龟孙子的！”朱班长话音刚落，马天柱猛地蹿起来：“班长，我去！”
　　“消停点，前面还有更近的战士。”马天柱的头再一次被班长压了下去。他吼了一嗓子，一挥胳膊，做了一个拧手榴弹的动作，然后又一个投弹的演示。距离碉堡只有不到二十米的李明心领神会，眼睛盯着机枪口，右手伸向了屁股后面的手榴弹袋。拽出一枚弹，拧开盖一拉线，一股青烟从弹柄中冒出，右手一挥“嗖”的一下手榴弹落在距射击洞口两米处“轰”地炸响，机枪声瞬间停了下来。当朱卫国刚伸出一个大拇指的时候，机枪声又嚎叫了起来……
　　李明一拍脑门子，骂了句：“狗日的！”“噌”地爬了起来，边往上冲边掏手榴弹。“趴下！不要命……”班长的“命”字还没说出口，只见李明腿一跌，“啊！”大叫一声，扑倒在一块石头后边，没拧盖的手榴弹滚到了一个小水坑里。
　　“把腿用绷带勒住，千万别动！”班长喊完，身子就往上蹿，要接近李明。可突然觉得下体很沉，像坠了一块铅砣。扭头一看，马天柱死死抱着自己的大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右脚猛地一登，却没有甩开马天柱的双臂。“柱子，你他妈的胆小如鼠，还是爷们不！”操起冲锋枪对着马天柱的脑袋。
　　马天柱一愣，也不争辩，一指受伤的李明，又推了下班长，然后迅速摸出手榴弹，又一指碉堡，“蹭”地一下跳出弹坑，左躲右闪向上爬去。
　　班长也是一愣，眼里立刻充满了愧疚。他大喝一声：“火力掩护！”一班用轻机枪、四支冲锋枪一齐开火。
　　
　　马天柱此时头脑似乎异常的冷静，他明白李明的手榴弹没起作用，是没投到关键部位，只有顺着枪口扔进去才管用。于是，他动作灵活地向碉堡处迂回。
　　打仗除了勇敢机智，还真得靠点运气。或许战士们火力压制，或许是碉堡内的敌人心虚了，或许是正赶上换弹夹，仅几秒钟的火力间隙，马天柱仅几个跳跃便冲到了碉堡旁。匍匐在机枪口下，拧开了盖拉出了铁环一拽，“呲呲”地青烟喷出。马天柱没有马上塞进洞口，而是心里默默在数着“一、二、三……”，数到四时，猛地一伸胳膊，把冒烟的手榴弹塞了进去，随即往旁边一滚，又用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
　　“轰”地一声巨响，马天柱觉得胸口里翻江倒海，脑袋一阵晕眩，就觉得黑压压的东西扑向了自己，身体像麻袋一样毫无知觉地被盖上了东西；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进入了冥界。高山、河流、星辰……父亲严肃的脸，母亲慈祥的笑……突然，黑暗中一个青面镣牙的鬼，将手中的尖刀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胸膛。血，在不急不缓地滴着，星空中是一条渐渐变宽、变淡的浅红色的彩带……
　　
　　清溪镇，是个位于祖国西南、云贵高原上一个小山坳里的小得记不得名字的地方，四季长青，满山翠竹。涓涓的山泉水，从三面山脊汩汩渗出，悄悄汇集成一股股的水流，缓缓地淌过泥沟、石板、竹筒，在镇子东头合流，形成四季不竭的清溪河。小镇不大，不足千房人家，简单的茅舍，难掩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脸上的安宁与满足。世世代代与山为邻，与水为伴，与竹为伍，与绿为友，塑造了小镇人纯朴的品德和灵秀的智慧。
　　
　　“马老爹，又开始捞鱼了！”晨雾还未散尽，马天柱的父亲——马有财就来到自家的鱼塘里，准备抓几条鱼炖点鲜鱼汤。同镇的铁蛋，热情地问候着。自从马天柱当兵之后，铁蛋少了一个伙伴，这心里仿佛少了一份依靠，更减少了到马老爹家串门的次数。
　　鱼塘里的鱼没少被马天柱的这些小伙伴们“偷”着去尝鲜，有时是柱子带着他们一起去，有时候是这帮小子自己去，但无论哪一次，绝对不会让马老爹知道。
　　
　　有一年春节起鱼时，马有财看着箩筐里稀稀拉拉不多的鱼，且又小又瘦，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放了不少的鱼苗，咋就没收多少鱼呢？有人偷了？不能呀！哪去了呢？
　　他在这琢磨着，柱子瞟了眼父亲，向前来帮忙起鱼的几个铁杆兄弟兼“小偷死党”挤挤眼睛，煞有介事地提高了嗓门说：“来，哥们，咱再好好捞捞，别放掉了大鱼。”说着又跳了下鱼塘去。
　　“行啦，别捞了，再捞也没有了。八成是丢了。”马有财催促着孩子们上来，别瞎费工夫。
　　“爹，咱家的鱼不多呀，没比鱼苗时多多少哇。”马天柱本来想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甭琢磨鱼少的事。可他哪里知道，这不是当着瘸子说短话吗？竟往老爹的痛处戳。
　　“死小子，还不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干的好事！”马有财看着儿子吼着。因为几个小家伙都在水塘中，所以，马有财的喊叫似乎是冲着几个伙伴的。
　　马天柱心里一惊，几个小伙伴也是“刷”地脸发热发红。好在这脸上都是泥巴印，不注意还真看不出表情来。但几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坏了！偷鱼的事露馅了。可马有财接下来的话，又让几个儿松了口气。
　　“你小子平时竟瞎跑，就不能多看看鱼塘？没人偷能就这点？”说完，马老爹用脚踢了踢箩筐，鱼在里面“扑楞扑楞”翻跳着，连泥带水甩到了马有财留着胡须的消瘦的脸上。“行了，别扑通了，孩子们，快上来，老爹给你们炖鱼汤去。”说完，挑起两只半空的箩筐向家里走去。爬上岸的几个孩子，光着屁股“嘿嘿”一笑，蹦跳着未待身上的水甩干，套上小裤衩追了上去……
　　
　　“嘿嘿，是铁蛋呀，老爹抓两条鱼炖点鱼汤。嗨，我说铁蛋，你可有日子没喝你婶炖的鱼汤了吧？自从柱子走了，你小子就没喝过，一会儿跟老爹去家里喝去。”马有财撒下网，慢慢拉着。几条硕大肥美的鲤鱼窜出了水面。
　　“不了，老爹，我还有事，哪天去喝呀。”铁蛋说完，匆匆地走下了鱼塘。
　　“这小子，没口福。今年的鱼多肥呀，愣是不会享受。”看看铁蛋离去的背影，马有财自言自语着，眼睛不停地看着几条四斤上下的鲤鱼在箩筐里欢蹦乱跳，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今年真是邪门了，咋就这么肥呢？”马有财盘算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往年得罪了龙王。
　　其实，自打马天柱当兵后，这几个小伙伴没偷过一次鱼。虽然马天柱临走时和他们说“馋了就悄悄到鱼塘去拿”，可小伙伴没一个干过。倒是一有时间，他们就在鱼塘周围转悠两圈，帮着马老爹看着鱼塘。
　　
　　“老伴儿，快来来，把鱼炖上。你瞧瞧，今年的鱼又肥又大，可是不赖呀。”马有财刚进院子，便朝屋里喊了起来。
　　“吱呀”一声门响，老伴儿扎着围裙走出了屋：“哎呀，可真是不小哇，你瞅瞅，这鱼胖的。今年是财神爷送礼了，你可没白忙活。”说着接过鱼，往院中一块木墩上一放，利索地收拾起来。边收拾边说，“没给李嫂带两条？”
　　“哪能不带呢！瞧，这两条大的，一会儿给送去。”马有财说完，把两条大的往一只空盆里一扔，鲤鱼在盆里“呯呯”摆着鱼尾。
　　“哎，这柱子就是没口福，这么好的鱼，他愣是吃不上，唉……”一声叹息，当母亲的又想起了走了快一年的儿子。
　　“这不也是没的办法嘛。前段时间这小子来信说，不是挺好的嘛，又长了三斤多呢。部队能屈着他呀？”马有财卷起了旱烟。
　　“我不是说部队屈着他了，这不是他喜欢吃我做的这口饭嘛。”母亲嘴上叹息，手却没有停下来。
　　“孩子大了，总不能老把在身边吧？总得出去练练胆、长长本事吧。嗯？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小子有三个月没来信了，小兔崽子跑野了吧？”马有财吐着青烟，看着远处的翠竹岭。
　　“可不是咋的。恐怕是部队执行啥任务，耽误了呗。”老伴儿掏着鱼腹。
　　“对了，我好象听广播说边境要打仗，邻国老往咱这边放炮，都有边民死伤的。”马有财夹着卷烟的手抖动了一下。
　　“当”的一声，老伴儿手中的菜刀掉到了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马有财：“咱儿不会……”
　　马有财没言语，眼睛盯着远方，青烟顺着脸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