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褪 色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7-04-06 15:43:19 字数:3132
近一年来的磨合,马天柱知道班长是什么意思,就算自己现在是如此的窘样,他还是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班长,我这有烟,劲大过瘾。”说完,两脚在地上一蹬,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半圈,在自己猫耳洞上沿一块干燥处,取来了一个绣花烟口袋。其实,自打他因第一次吸烟,给家里带来了一场不太大的火灾后,他便爱上了这旱烟,一直带着这东西,从家走到部队,从营房走进这猫耳洞。
“你小子,人不大,瘾不小,还劲大?”班长虽然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佩服这小子吸烟的功夫。这种烟草,全连只有他马天柱和连队的猪倌两人敢抽,其他的瘾君子闻到味都咳嗽不止。
“嘿嘿,班长,咱习惯了,烟卷抽着没劲,整一支试试。”说完,把烟口袋扔给了班长。此时,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觉得下半身有一些“凉”,低头一看,急忙双手再次捂住。
“行了行了,别跟老子装知识分子,那屌玩意谁没有,还怕人看咋地?对面娘们远着呢,看不到。撒开撒开。”
马天柱下意识地往战壕外面瞅了瞅,除了沙袋、橙色的土、两个弹药箱,就只是淡淡的薄雾。这空气和老家蒸馒头冒出的气差不多,热热的、闷闷的,一直粘在身上。
班长边卷着烟,边瞟了一眼马天柱,开始柔声地说道:“这猫耳洞里闷热潮湿,水气特别的大,你那屌玩意总捂着,早晚会捂出疹子来,严重的都会起水泡,溃烂做病。所以,要经常拿出来晒晒,见见阳光、杀杀菌,不然你还想抱儿子?娶媳妇都娶不到。我说临上阵前,连队搞卫生教育,你小子听啥了?都顺着烟道跑了?”班长边说边卷,可怎么也卷不出个筒样来。
马天柱一抬手接过班长手里的烟,利索地卷了起来。然后递给班长说:“那……哪好意思听。上学时听生理卫生课,我都跑到外面玩球去。”
班长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呸”地啐了一口:“靠,你这骚味,比烟味还重,不擦擦手就他奶奶地卷烟。”说完,还是把烟叼在嘴上,接过马天柱递来的火柴,“去,把裤衩子晒出去,以后别把裤衩整的跟稻田地似的,都是水……”“嚓”地划着了火柴。
马天柱已经不再羞愧了,把裤衩子往战备锹上一穿挑起来,把铁锹往战壕上一插,一面“裤衩旗”便在潮湿的空气里升了起来。
“啪”地一声枪响,寂静的阵地上,子弹划开空气的撕裂声格外刺耳。五班十几名战士都从猫耳洞里伸出小脑袋,惊恐地看着班长和马天柱。马天柱又“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盯着微微飘动的裤衩子,隐约瞧见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弹孔。
班长把吸了一口的烟往地下一扔,伸手照着马天柱光溜溜的屁股就是一下子,“啪”的声响,犹如第二颗子弹划过:“不要命了?谁让你把骚裤衩子掛那么高去晒!”……
又是一个寂静的黎明,雾气从低矮的小树梢上升起,紧贴着山峦起浮攀爬,氤湿着这片南疆的土地。阳光穿透朦胧水雾,勉强探头到浸满露珠的青草上。几只山雀的晨鸣,让万赖的大地更显得静若空无。
突然,一声令人恐惧的空气撕裂般的嘶鸣,划破了宁静,犹如大幕拉开般撕扯。紧接着便是无数的撕裂声从空中向地面压来。天,从在猫耳洞里的战士们的头顶上坍塌下来。马天柱身子一哆嗦,猛地抱紧了怀中五六式冲锋枪。这支枪比平时重了许多,三十发的弹匣压满了青铜色的子弹,紧紧贴身的子弹带里,还插着四个冷森森的弹匣;手榴弹抵在屁股蛋上,硬梆梆,更是沉甸甸。昨天深夜,班长已经传达了上级的命令,今日拂晓,收复无名高地的战斗就将打响。虽然已是知晓战斗的发生,但对于第一次参加实战的马天柱来说,还是不由得紧张、兴奋,难以合眼。半块压缩饼干、两口水下肚,是压不住心脏无规律般地狂跳。他知道,第二次的浴火重生正在一分一秒地临近……
“轰!轰轰!!”不足千米远的无名高地上,接二连三传来爆炸声,大地一下子震动起来,头上的土块、沙粒砸在战壕内战士戴的钢盔上,发出“呯呯”的弹击声,耳边产生了无法控制的鸣叫。马天柱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啪”的一下,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哆嗦的身躯瞬间镇定下来;然而,嘴里却惊叫了一声“啊”,仿佛被鬼掐住了脖子。
“叫什么叫!吓尿裤子?”班长使劲捏了一下他的肩,贴近他的耳根子喊着。但在这轰鸣的爆炸声中,也只是蚊蝇般的哼哼。
马天柱扭头看见班长,似乎心神稍定。冲着班长晃了晃头,没有说话,目光中仍然是一片的惊恐。
班长“嘿嘿”一笑,向他挤了一下眼睛,又一咧嘴:“别怕,冲锋号一响,脑子一片空白,死都忘了,还能想起怕?”又将手伸到马天柱的眼前,做出卷烟的动作,“哎!哎……”
“啊?啊!啊……”马天柱还是有些哆嗦着从裤兜里掏出烟口袋,“班……班长,还……还抽?”
“别急,炮火准备时间。早呢,整一支,压压惊。”说着,自己卷了起来,又把烟口袋递给了马天柱。马天柱把冲锋枪戳在壕壁上,哆嗦着卷了起来。
“我说柱子,别紧张。你瞧咱这炮兵打得多准,那炮弹跟下雨差不多,就是砸也将这帮白眼狼、兔崽子砸成肉饼。等咱上去了,那就是收拾尸体,挖坑埋人。别怕,嘿嘿。”说着,一口浓烈的烟雾喷向洞口,干烈的烟味立即覆盖了淡淡的火药味。
“班长,这心里老是突突的,这两脚好像有点不听使唤呢。”马天柱也点起了烟,猛地吸了一口,辣辣地吞下肚,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柱子,没事。你说这世界上谁不怕死?可怕死就不死了?该死该活屌朝上,越怕越容易死。听哥的,死了算烈士,活着当英雄。命大,零件就全乎着,没事。”班长又吸了口烟,但还是没敢从鼻子孔里冒出来。这旱烟实在是太冲了。
马天柱第一次听到班长用“哥”这个字,兄弟情的感觉一下子充斥着他整个的躯体,血液似乎加快了流动,连续地两大口烟,起到了安神的效果。
突然,隆隆的炮声戛然而止,大地瞬间恢复到了宁静。
“班长,炮声停了。”马天柱再次紧张起来,“哗啦”抓起立在战壕边上的冲锋枪,“咔嚓”顶上了子弹。
“我说你乍呼个屁?快关上保险,小心走火。”班长依然慢悠悠地品着烟,撇了一眼如临大敌的兄弟,“这才是第一波火力准备,还有一波呢,急啥。”
马天柱僵硬的脸部肌肉颤动了一下,握枪的手松了松,明显感觉有油腻的汗湿。他再一次为自己胆小如鼠的表现而感到羞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班长瞟着他,“嘿嘿”笑着说:“没啥不好意思的,啥事都有第一次,何况你这是第一次要命呢。”又往前凑了凑道,“不瞒你说,我第一次比你还惨,炮声一响,都差点……”话没说完,无数声撕扯面料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上的天空中传来,而且是铺天盖地;紧接着对面山头上再次响起连片的爆炸声,整个山包都笼罩在尘土里。
“柱子,起来瞧瞧。”班长声音刚落,马天柱就觉得一只大手揪着自己的后衣领子,硬生生将自己拎了起来。伏在战壕壁上的马天柱,头慢慢地伸出了战壕。
对面无名高地上,已经被浓烟和尘土覆盖了。翻起的黑褐色的土,一下压在边上的小树上,瞬间又被弯曲的小树弹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股黑褐色的土卷起,小树飞到半空中,淹没在土里。
“我的姥姥哇,太吓人了。山包都……都炸平了。”马天柱张大嘴巴,自言自语着,脸上浮现出一股少有的笑容。
“柱子,我说没事吧?开战以来,咱陆军一直喊炮兵万岁,这帮家伙,他奶奶的打得真准。”班长更加兴奋。他相信,他的命运,这次也不会差,冲上去像前几次一样,打扫战场,捉俘虏。
“真准,太牛了!”马天柱有点沾沾自喜,竟然伸手要摘戴在头上的钢盔。其实他只是想往上扶一扶,以便看得更真切一些。
“傻柱子,不要命了?!”班长一声吼,一脚踢在马天柱的小腿上。马天柱腿一软,顺着壕壁滑了下来。心里一个激灵,这才想到眼前的处境……
又是一阵炮弹撕破空气的声音传来,班长将叼在嘴边的、已经熄灭的烟头使劲往地上一啐,喊了声“跟我来”,“嗖”地越出了战壕。马天柱周边又有几条黑影一闪追了出去。他知道这次真的开始了,一咬牙跟着跳了出来。真是奇怪了,此时的他,心神气定,双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到了弹簧,身体是那样的轻灵,头脑是那样的单一,如同徜徉在梦境中一般,追着班长的身影一路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