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飞絮红颜

　　那日晨起时，霜渺渺发现庭中唯一一棵梨树开花了，所以取来纸笔在树下练了一上午的字。“若是在梨花城，想来赏花的人这时早多起来了。”霜辛夷放下手中书卷，感伤起她们姐妹大好的豆蔻年华却白白浪费在了这朱门红墙之中。
　　“姐姐别难过，等我想想什么时候做梨花糕最妥。真怀念家里的味道啊。”霜渺渺高兴地跳起舞来，像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舞动到这边，飞腾到那边，霜辛夷看着妹妹发自内心笑了。
　　舞跳过了没有伴奏却不畅快。霜渺渺憋了半日，夜里终于向姐姐开口了：“姐，你能不能为我奏一段嘛，就一段，求你了，姐姐。”
　　霜辛夷最终没狠下心，取来抚霜琴试了试音。没想到一年未动抚霜琴的音色依旧很纯正。“开始咯。”
　　“嗯！”霜渺渺点足腾飞，纱裙开出一朵又一朵美不胜收的花，丝带阿娜婉转衬得舞者神秘难寻。三千青丝附上音乐的灵子轻盈松散宛若上等丝绸。舞步停不下来，音乐也停不下来，仿佛要越过山川越过雪地永不停歇的延续……
　　音乐停了。霜渺渺姿势优美地定住。霜辛夷却捂着心口哎呦了一声。“姐姐，姐姐，你没事吧。”霜渺渺跑过来扶稳摇摇欲坠的姐姐。
　　“想是劳了神，扶我上床歪歪。”
　　“什么传家之宝，我看就是一祸害，不然我把抚霜琴扔了吧！”说着霜渺渺就要去砸琴，幸好被霜辛夷一把拉住。
　　“使不得听爹说这琴都传好几代了，是家里的吉物。若给你砸了招来祸患可不得了。琴也是有灵气的，你多陪陪它自然也就乖了。只可惜我身子弱经不起她的灵气否则我最是爱琴的。”
　　霜渺渺一屁股坐在上床咒骂道：“好好的东西竟给我糟蹋了，老天不长眼啊！”
　　“我困了。”“我也是。”姐妹俩相互依偎着睡去。
　　怡萱宫外新王应泽迟迟未下令起驾。方才怡萱宫的琴声乃是世上罕闻，弹奏者非但技艺超绝切换自如，作曲更是妙不可言令人回味无穷。良久他问：“怡萱宫住的都是什么人？”
　　“回陛下，是将军霜子忠的一对女儿，霜辛夷和霜渺渺。”
　　“姐姐是《楚辞》出来的美人，想必妹妹也不逊色。”
　　“陛下所言极是”公公附身叩拜扯着嗓子喊，“起驾。”
　　第二日公公派人来说了，昨晚弹琴的那位今晚负责侍寝。霜辛夷慌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那个新王对她们充满了好奇，稍有不慎或许性命难保。
　　“有妃子拒绝侍寝而被杀掉的例子吗？”霜渺渺喝着早茶问。
　　“有，很多。”
　　“那怎么办，姐姐你去吗？”
　　“不巧行着月事，依我看只能你去。加之抚霜琴是你的，我多碰也是自取灭亡。他若要你为他抚琴，你千万要拒绝。就说……”
　　“就说这是把仙琴，只有梨花开的第一日才有灵性才能奏出仙曲，而且抚霜琴的主人是你必须由你亲手弹试。其他人弄琴便伤，亦真亦假，又能抵上一年。以君王吹毛求疵的性格必定会允许你拒绝。”霜渺渺应下傍晚便被接走。
　　霜辛夷担心了一夜，次日她没等到妹妹回来，只等到一大批皇帝赏赐的东西。看来应泽对妹妹颇有好感。一连等了五日妹妹终于回来了。这次回来随行的是一拨人，怡萱宫顿时热闹不少。
　　“姐姐。”
　　“皇上没对你起疑心吧？”
　　“没有，他对我可好了，每天都陪我玩还说就喜欢我这样单纯的女子。”
　　霜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是普通的夸赞还是有意试探，她猜不到，也不敢猜。怕一猜就猜对，也怕一猜就猜错。
　　“所以你便忘了姐姐，一心一意只想着皇上啦？太坏了。”现在宫里人多说话不方便，既让她害怕又无奈。
　　“才不会忘了姐姐呢。皇上说今晚邀请姐姐一起用膳。”
　　“好，好。”霜辛夷心里七上八下，好在晚膳吃得很平常，也只有她们三人罢了。
　　她发现自从妹妹回宫后她便一直精神涣散，有时会不自觉笑出声来。她问她何事开心，她也只说是皇上与她之间的秘密。害得她只能干着急：“妹妹。一切要以大局为重，男人的话不可信，何况是帝王。”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姐姐又没有喜欢的人……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都懂得。”渐渐的，妹妹脑海里奇思妙想多了起来，有些事竟能自己做主。
　　姐姐很欣慰但依旧担忧，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几日后外邦来了个谈和的国王，应泽要霜渺渺在接风宴上弹一曲助兴。他的原话是：“抚霜琴虽不能达到最佳状态，但梨妃琴艺卓绝自不会献丑。何况你是抚霜琴的主人，只有你能演奏它。”霜渺渺硬着头皮答应，回到宫中冷汗早已浸湿脊背。
　　“姐姐，我好怕，欺君之罪恐怕是要杀头的。”
　　“父亲说容妃娘娘是应泽的生母，素日与父亲有些交情，或许可以让容妃娘娘在宴上托住应泽，而我只需演奏完便退席。”
　　“姐姐你？”
　　“找个易容大师，夜里灯光重叠加上画浓妆应该可以蒙混过去。”
　　“可姐姐的身体再经不住抚霜琴的灵气！”
　　“顾不了这么多了。”谎言从一出口便是错误，一步错步步错，回头只是说谎者的痴心妄想。
　　接风那日，霜辛夷假扮妹妹献曲，曲子余音绕梁，台上台下一片欢呼。史官特意向皇帝申请记下这奇妙的一笔。帝大喜，允之。
　　霜辛夷勉强支撑身子下台，刚一上轿子一口鲜血哇得呕了出来。帝宣梨妃入席，霜渺渺急忙入场。霜辛夷靠着轿子虚汗岑岑，天昏地暗间她依稀看见一个青衣女子坐在对面，眼神悲伤而落寞地看着她。霜辛夷合上双眼昏死过去。
　　湖泊，草地，漫天飞舞的梨花……霜辛夷踩着青草漫无目的游走。
　　“姐姐……夏天为什么要有蝉呢？吵得渺渺睡不着觉。好讨厌……”妹妹的声音……霜辛夷回过头去，梨花铺满来时的路洁白盈动。
　　“姐姐，渺渺不喜欢私塾里的小公子白然……”
　　“姐姐！救我……救我……”梨花雨凉漂浮在丝丝缕缕间的喜怒悲欢，展开一幅幅画卷在她脚下翻滚躁动。
　　“渺渺！渺渺你在哪儿？回答姐姐，告诉姐姐啊……”霜辛夷呼喊，四处寻找却只白茫茫一片梨花。
　　很久很久之后，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她穿着青衣，披散的头发在风中上下飘摇，她空洞的双眼仿佛能将世间万物吸收。
　　“姐姐，你为什么要让妹妹说谎。姐姐了解欺骗最爱的人有多痛苦吗？你明白他越疼爱你你越不安的恐惧吗？”
　　“渺渺，听姐姐说，如果应泽知道我们骗了他，他会杀了我们，也会杀了全家！”
　　“姐姐，你又在骗我。应泽才不是你看到那样不通人情。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了他，他气宇轩昂，温尔儒雅……他怕冷落我便让我坐在他膝上批改奏章；他总是温言软语轻轻撕咬我的耳朵；他说奏琴伤人有她的命令才让我弹琴……而姐姐是怎么以为的呢？姐姐认为应泽身为君王冷漠无情，爱江山不爱美人。包容我是要利用我……姐姐好坏，我要杀了你……”
　　“不要……渺渺……不要……”霜辛夷抵住青衣女子伸过来的魔爪，挣扎中苏醒过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霜渺渺伏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
　　“我昏睡几日了？”
　　“已经五日了。姐姐总是在说梦话，看起来很痛苦，我一直呼唤姐姐，可姐姐就是听不见就是醒不过来。吓死渺渺了……”
　　霜辛夷方想起来刚才的梦来，又见妹妹对自己关切至深，一时间竟不知孰真孰假：“渺渺，告诉姐姐，你是不是爱上应泽了？”霜渺渺红着脸别过头去一切不言而喻。
　　“如果姐姐要你提防他，你会不会恨姐姐……”
　　“应泽是好人，为什么要提防他？”霜辛夷叹息，看来梦中所悟并无道理，她的妹妹太单纯太善良终究会害人害己。
　　“如果那么有一天，应泽和姐姐你只能选其中之一，你会选我吗？”一年前，她在妹妹和云儿之间选了妹妹，妹妹是否会像她一样义无反顾选择自己，她竟不敢肯定。
　　霜渺渺甩甩帕子赌气：“这个问题好难啊，姐姐问我胳膊和腿你要留什么，可这两件东西难道不是必不可少的吗？”原来应泽在她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霜辛夷望着浓浓夜色，沉寂在黑暗中不为人知的东西是什么呢？
　　在霜辛夷昏迷的五日里，举国上下对梨妃的传奇琴艺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应泽一高兴册封梨妃为贵妃移居流安宫。流安宫的陈设全凭贵妃喜欢，应泽命人种了许多梨树，好迎接来年梨花季的神曲再现。
　　霜辛夷也跟着妹妹住进了流安宫。自上次奏琴以来她常常呕血。夜里噩梦不断导致精神欠佳，听到应泽喜候神曲的消息知觉大事不妙。
　　眼下是秋季离开春尚有几月光景，她却隐隐感觉到自己撑不过来年春天。她一走，妹妹行迹败露免不得要跟着去的。十三岁，生在将军府她不觉得后悔，十四岁的尾巴上，她却埋怨起身不由己的宿命。
　　红颜瘦无人问起，红颜消亦无人怀念。
　　“姐姐。过几日皇上出城狩猎要我随同，我答应他了。”
　　霜辛夷闭着眼睛，声音绵软无力道：“渺渺。如果你的快乐还很多，这一次请毫无保留地用完吧。”
　　“这是自然。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天渺渺都很开心啊。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姐姐早些休息，渺渺告退。”霜辛夷笑笑，一个住正殿，一个住偏房，她们姐妹向来形影不离，有多久她没有抱过她了？
　　“你又来了。”淡淡一句陈述倒让黑暗中的青衣女子现形，“最近她还抱着你哭吗？对我的怨恨有没有减少一点点？”
　　“有。没有。”青衣答。
　　“若不是我体质特殊，一把琴怎会置我于死地。”
　　“残害你的是你的善良。你以为你不去争不去抢就能平安无事吗？你的善良，反被人看作软弱，是别人欺负你的工具！你所以为的高尚，不过是自取灭亡的愚蠢罢了！”
　　这是妹妹的心声。霜辛夷苦笑：“不过是想与人为善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姐姐，这里是皇宫不是极乐世界，这里是你死我活的皇宫啊！”青衣女子恶狠狠掐住霜辛夷的脖子，直到她昏过去才松开手。
　　青衣本是抚霜琴的琴魂，现下却早已沦为霜渺渺的隐性面。霜渺渺不喜欢什么她便毁灭什么。这是它守护主人的职责。
　　次日天空有些阴沉，看上去似要落雨。霜辛夷觉身上略好了些，唤了侍女替自己更衣。更衣完毕，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走向娴慈宫。行至宫外便有木鱼“咚咚”之声传来，朱红的宫门半掩着，也不知谁来造访。霜辛夷命侍女候在宫外，一个人走进宫去。
　　娴慈宫里住的是先皇妃子端妃。先皇去后她移居这偏僻一角，与外界不相往来，只整日伴着青灯古佛修行。应泽儿时全权由她照顾，所以应泽对她格外开恩。
　　端妃对外界漠不关心，外人造访也一向闭门不见，有本事让她开门的想来也只有应泽了。为避免与应泽的直接接触，霜辛夷转身往回走，却被一小尼姑唤住。
　　“今日娘娘并无客人，姑娘请进去坐坐吧。”霜辛夷苦笑一声轻轻点点头。
　　随小尼姑进去，只见端妃娘娘正在诵经，她接过小尼姑递来的香烛拜了三拜，就跪在软垫上不起来。
　　“你这么年轻何故往我这清净地跑？”
　　“娘娘素来心善，辛夷本着寻一处清净地放一放我的良心。也只得打扰了娘娘。”
　　“可是犯了错？”
　　“娘娘明鉴。年前辛夷撒谎竟将妹妹与我一并推向悬崖，现下妹妹早已恨透了我，夜夜使那鬼魅纠缠我。辛夷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若我与佛门有缘，本想拜入娘娘门下虔心忏悔，可惜我身体羸弱恐活不过来年春季。”
　　“阿弥陀佛。”木鱼停了，小尼姑扶她起来，她道，“你且随我来。”
　　走出禅房，那走廊，花树下都插了香烛，香气竟无中断。
　　“既有鬼魅缠身，你不去找道士消灾，反倒往我佛门净地叨扰。想来鬼魅之恼并不及心上的杂念烦人。”被戳中心思的霜辛夷心下一片感动，却也只是跟在后边无话可说。
　　按理她与妹妹最是无话不说，可自从应泽出现后，妹妹面上对她依旧关爱有加，可背地里她的痛恨意念竟滋生了鬼魅，企图害她至死。是她不该劝她？是她不该拦她？她想不明白，所以只好往娴慈宫跑，这里清净希望能让她蒙尘的心开明一些。
　　小尼姑忽然说到：“娘娘。皇上命人送来新鲜的桂花已经被我回绝了。”
　　提起桂花端妃淡淡地笑了：“确实该去瞧瞧我的桂花了。”便折身从小石子路穿行过去，一棵枯干的桂树孤零零的十分醒目。
　　“这棵桂花本是我进宫时我与先帝一同种下的。那时的我独爱桂花芳香，日日吵得紧。先帝命人往无清住持处求得听闻开过光有灵性。果不其然，我与先帝相好便长得旺盛，诞下龙子那年香味竟蔓延至正殿，先帝批奏折时都能闻到花香。先帝一走，它渐渐也就不景气了。今年各处桂花都争相开放，它却枯死成这模样。我与先帝天人永隔，我猜想着先王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他走，我一个人；我留，亦是一个人。一个人和一个人，谁也顾不得谁。”
　　小尼姑连声安慰：“娘娘别太伤情，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端妃目光平静，笑道：“世上哪有不会变的人，不会变的情，全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处得好时一心一意，缘分尽了才舍得无怨撒手。”
　　不会变的感情……爽快撒手……霜辛夷一时千绪万端，忘乎礼节恍恍惚惚走出娴慈宫。
　　“贵妃娘娘命人来催了好几次，奴婢又不敢擅闯娴慈宫，已候娘娘多时了。”刚出门侍女迎上来说到。
　　“贵妃娘娘可说何事？”
　　“并不曾。但贵妃娘娘待娘娘极好，想是不见了娘娘急了。”
　　霜辛夷苦笑连连，世人都说你带我好，可是我的苦谁又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