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抚霜双生花
作品名称:生尘诉 作者:尤聊 发布时间:2017-04-02 09:15:51 字数:5255
这一年梨花城的梨花又开了,花香在空气里飘摇,满城似是刚落了一场大雪,白压压直通城外。本应是观赏的好时节,大街小巷却阒无人迹。偶尔传来人声马声也是急匆匆一阵便消失了。
问及原因,城里人会压低声音告诉你:“客官有所不知,梨花城每逢梨花季节花妖便出来害人。城主曾命人斩除梨树你猜怎么着?那树多半砍不伤,即便伤了也飞快长了回去。想必花妖妖法高深城里人不敢轻易靠近渐渐连门也不敢出了。城主也请过许多道士但均遭惨死。一般道士谁敢来呦!”
一般道士不敢来,未溪山的千行就敢。倒不是她有多么厉害,厉害的是她爹千序。她爹虽然是个半路弃道还俗的半吊子,一生却得遇许多贵人,本事复杂精深。她自小便跟随爹爹学术,且又多走捷径,所以尽管才芳龄十五,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道长了。
千行策马如期到了梨花城,城主姬大已派人等在城门下。进城之前千行扭头看了看来路,一切正常但心里总是有不安的感觉。
“道长大驾光临,姬某有失远迎。”刚进府姬大毕恭毕敬迎了上去。
“城主客气了。说起来千行不过一黄毛丫头,城主实在无需多礼。”
“岂敢岂敢。”姬大已经四十多岁了,对一个小丫头毕恭毕敬理论上不合适,但千行的名气他多多少少听过,且她又是一介女流,不免心生敬意,礼数自然少不得。
“城主在信上说梨花城是花妖作祟,烦请城主细细讲来。”
姬大命人备上茶水,千行直问他也直说了。
“梨花城的梨树是前将军霜子忠种下的,只因前将军幼女甚爱梨花。梨树种下去的几年里四海八方都慕名而来,也大大带动梨花城的经济发展。可是三年前因为前将军幺女犯了欺君之罪霜家被诛九族后,城中梨树一夜成妖总在夜里伤人,城中都传那花妖之首是前将军幺女。果不其然,前去霜家旧宅斩妖的道士都死于非命。现在那条街已被官府封住只要无人前往便风平浪静。可是,城中之人难免担惊受怕,城中风气日渐污浊,姬某只好向道长求助。”姬大连连叹息,看起来为此事操心不少。
“城主方才说花妖在夜里出行,可有什么迹象证明?”
“花妖一出,落花簌簌,琴声幽咽不忍闻……”
“琴声?为什么会有琴声?”
“这个……”姬大有些为难,实际上这是手下人带回来的消息,霜府他哪敢去呀,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前将军幺女生前素爱抚琴。想来……”
千行点点头,爽快地说:“今晚千行便去领教领教。”姬大起身叩谢,啰啰嗦嗦要她先休息几日养养神,被千行一口回绝:“想必城主也知道我的本事。今日心情好,就今夜。”
今天就今天吧,谁有本事谁说话。姬大吩咐丫鬟带千行回到厢房稍作歇息。“有劳。”千行谴退丫鬟,站在窗口思索起来。
若有一般的花妖也罢了,前将军一家遇害也就三年前的事情,若花妖真是前将军幺女,多大的怨恨才能使她拥有如此强大的妖力啊?窗外立了个人影,他倚在窗框冷漠地看着她,千行吓得后退了半步。再看去时他开口说话了:“未溪山千行,千序道长的女儿,你也学你父亲忽悠人吗?”
他的声音淡淡的,很快散入风中。这个声音不容易记住,他满是刀剑伤的脸却叫人过目不忘。
“一路上就是你在跟踪我?”他不否认,淡淡地说是。
“嗯?你是妖!不,也是人,而且身上还有我们千家的封印。”莫非这就是爹爹口中会上门寻仇的仇家?她啧一声严声问:“你为何要跟踪我!喂!喂!”不带别人话没讲完就消失的啊喂。
“道长。”丫鬟怯弱的声音传来,千行冷着脸回头吓得小丫鬟连忙跪了下去:“老爷命小玉带道长前去用膳。”被误以为是神经病了吗?一定是的。千行收收火气让丫鬟带路。她本以为那半人半妖的东西会如影随形,然而直到晚上她拜别城主他都没出现。
日里静得出奇的大街夜里越加深沉,她闻到花香,浓浓的。她伸手踢踢梨树,根本没动静。
“妖怪在霜府。”千行嫌弃地抛给来人一记白眼,她会不知道妖怪在霜府吗?
“下次可不可以不要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不可以。”
“喂。你给我站住!”
“我在霜府等你。”千行没让他得逞,在他起跳的瞬间她抓住了他的臂膀。他果然轻功了得,几起几落便落在了霜府的大院子里。
“难怪路上迟迟发现不了你的踪迹,轻功跟谁学的?”他并不搭理她而是伸手接住纷纷落下的梨花。
“花妖一出,落花簌簌,琴声幽咽不忍闻……”城主的话被千行想起,她拉拉他的衣角问:“你能感应到花妖藏在哪儿?”他确实可以,但他可不乐意聊天。
大院前方是一个小榭,榭下河水已经干了,只有零星的枯草痛苦地摊在一片一片的裂土上。灯笼被点亮了,整个小榭温暖而明亮。见者可以想象它昔日的温馨。
小榭中央放着一把古琴,黑宝石一般的材质尊贵而华丽。琴弦被勾起挑拨,凄婉的乐章四下流淌。男子举步走进小榭,千行至今没见到妖怪,但她立马跟了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落了下风。
琴声掀起了风,水榭两旁的纱缦轻巧地舞动,梨花时不时飞将进来,整个场景美而寂寥。走上小榭,那把黑琴边悄然坐着一个女子。她纤细白嫩的手指轻盈地玩弄着琴弦,眼神专注而凄然,她一心一意似乎并未感觉有人闯进了她的领域。
“前将军幺女生前素爱抚琴……”千行观察着眼前一袭青衣,三千青丝散在风中的温婉女子,难道她便是前将军幺女么?
“琴魂。”男子一语击中,千行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女子早没了琴魂该有的灵气,他是怎么觉察的?
“公子说得对。”琴声停了下来,“小女子名叫青衣,是这把抚霜琴的琴魂。主人生前每遇痛心之事便伏在我身上哭泣,久而久之,主人消极的情绪在我身体里膨胀一并抵消了我的灵气。”
“你的主人是谁?前将军幺女?”青衣不答千行的话,千行抬手往男子身上打了一拳示意他问。
“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可以帮你。”青衣起身作揖应了声是,气得千行直嘀咕重色啊,重色啊,而且对方还是个丑陋不堪的怪物。这一点千行不能理解。
“我的主人,是霜子忠的幺女,唤名霜渺渺……”风起,故事于朱唇开合间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一双姐妹花在霜府降生。姐姐唤名霜辛夷,妹妹唤名霜渺渺。姐妹花为正室所生,地位尊贵,全家人视若珍宝。前将军霜子忠更是决定将传家之宝抚霜琴传给姐妹花中的一人。
抚霜琴通灵性,只有天定的继承人才受得住灵气。到底谁才是抚霜琴的命定主人,周岁抓周那天答案揭晓了。霜渺渺从奶娘手中脱离后径直爬向了抚霜琴。任凭看客如何拿他物引诱她都不予理睬,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着口水啃琴;霜辛夷却截然相反,她爱抓周席上的一切物品,唯独不爱抚霜琴。霜子忠便把琴传给了霜渺渺。
姐妹花三岁开始学习才艺歌舞,琴棋书画也算齐全。全府都以为霜渺渺的琴技该是无师自通,然而事实却是霜渺渺更喜欢歌舞,更精通歌舞。而姐姐虽然没有继承抚霜琴的命,却有弹琴的天赋,是正宗的无师自通。
霜子忠见状冒着违背天意的危险把抚霜琴送给了长女,奈何霜辛夷与琴长居便大病不起。这下霜子忠老实了,深信天意不可违,琴才最终回到了霜渺渺手里。霜渺渺虽不排斥学琴,但也难以奏出惊艳天下的曲子。
姐妹花出生时梨花开得正好,许是这个原因姐妹俩爱极了梨花,妹妹尤甚。霜子忠便命人在城中大量栽种梨树,他要让女儿开心快乐。梨花季果然也成为姐妹花一年中最欢愉的时节,姐妹花经常在梨树下读书学才艺感情好得不得了。
六岁那年霜渺渺第一次吵着要和厨娘学做梨花糕,娘亲同意后她窜进厨房尽给厨娘添乱。不是把洗干净的梨花打翻就是调皮烧着了裙子烫伤了脚。
一天的鸡飞狗跳后,不怎么漂亮甚至散碎的梨花糕终于装盘了。喜不自胜的霜渺渺托着盘子一路小跑至后院,上楼梯时绊了一跤,糕点撒了一地脏了。她难过地坐在地上哭起来,哭声引来姐姐。姐姐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摔疼了?渺渺不哭,姐姐帮你吹吹。”
“疼。渺渺心里疼。这是渺渺做了一天的糕点……呜呜……”
姐姐失笑,捡起糕点吹了吹说:“这糕点没脏,还能吃呢!”说完她大口大口吃起来。
“姐姐……”
“怎么啦?”
“都脏了,别吃。”她抢过糕点丢进草丛。
“傻妹妹。”姐姐无奈笑着捡回糕点,都沾上泥土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吃了下去。洒落一地的碎糕点也被她吃进肚里。
“好撑,姐姐动不了啦。姐姐要在走廊睡觉咯。”
“那渺渺也睡。”
“乖。”姐姐张开怀抱妹妹便扑了进去。等管家发现她们的时候,姐妹花早已睡熟了。
霜家姐妹长到十三岁根本没吵过架,连责怪对方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她们像一块玉合在一起完整而完美,半点瑕疵都无法沾惹。可惜,十三岁时第一次争吵发生了。
正值新王选妃,旧臣献出自家女儿保住自己的地位是理所当然的事。霜子忠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为了霜家老小也别无他法。霜辛夷懂得其中的厉害,所以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再者谁让她是姐姐呢,姐姐理应保护妹妹才对。
“父亲。渺渺不同意。姐姐一走家里剩得渺渺一人,万一弟弟妹妹联合欺负渺渺,该如何是好!”霜渺渺赌气不看霜子忠。
“再过个一年两年,你也是要嫁人的,怎么会永远留在家里。”
“不管不管。姐姐在哪里渺渺就在哪里,否则渺渺就去死。”
“胡闹。深宫大院岂是儿戏。把你姐姐送出去已经够难受了,你又来瞎掺合什么!”
“以前生病的时候我总嫌药苦不肯吃。是姐姐哄着我她一口我一口地喝到痊愈。每次私塾里的白然欺负我也是姐姐抱着我替我挨打。如今姐姐要去受苦,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里享乐呢?何况我与姐姐一起进宫多少有个照应,不然姐姐孤身一人还不知得遭多少罪。”
自古帝王多薄情,见她们姐妹如此相亲,霜子忠心里愈加堵塞。“怪就怪你们生在将军府,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总更幸福些。”
“父亲。生在将军府,能成为您的女儿,渺渺的姐姐,辛夷不后悔。”
“渺渺也不后悔。”两只紧扣的手是未经世事的天真,温暖传到她心里亦传到了她心里。最终霜渺渺跟着霜辛夷进宫了。
进宫时她带了那把抚霜琴,而姐姐只带了位贴身丫环,两姐妹住进了怡萱宫。三个月来新王的半面影子都没见着,姐姐说也许选秀只是个形式,要是能日日这般静住下去倒也求之不得。
霜渺渺却不同意:“姐姐,来了这几日净学些礼仪规矩好无聊啊。我想跳舞也想唱歌。家里多自由啊,有梨花糕吃,还有梨花看。”
“当初父亲不让你进来你偏偏不依,如今后悔了不是?”
妹妹在榻上打了个滚望着房梁说:“后悔倒是没有,能陪在姐姐身边最幸福了。姐姐……你会一直疼渺渺的对吧?”姐姐放下针线顺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姐姐会的。
“小小姐和小姐自幼便亲密无间,小小姐的话未免傻气了些。”
“她不正是个傻妹妹吗?”三人呵呵笑作一团。不巧这一幕被卫国公的女儿卫宁瑶撞见。她是独女自幼便被奉为掌上明珠捧着,哪里尝过进宫后苦闷孤独的滋味,看到霜家姐妹花相亲难免心生嫉妒。
一日她找借口将霜渺渺请到寝宫好吃好玩讨好,还顺手送了只玉镯,霜渺渺再三感激,开心地回了怡萱宫。不料傍晚卫宁瑶竟翻脸找上门来硬说霜渺渺偷了她的镯子。
“霜辛夷。我家丫环已去找掌事姑姑了。你让你妹妹早点承认兴许还能从轻发落。”
“霜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奇珍异宝倒也有一些,我妹妹又岂会眼浅偷你的玉镯。”
卫宁瑶坐在正椅冷哼:“霜辛夷,我也没想到你妹妹会做出这等丑事啊。若不是那个镯子戴在她手里我也不敢相信呢!”
“卫宁瑶你胡说!这镯子分明是你送给我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污蔑我……”霜渺渺急哭了瘫坐在地上,将军府的人向来和善她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掌事姑姑一来她越发吓得不敢说话。
卫宁瑶趁势哭着说:“姑姑。那镯子本是进宫前我娘交给我的宝贝。我怎么舍得轻易送给她人。现在镯子就戴在霜渺渺手上,姑姑要为宁瑶做主啊!”
姑姑知晓两家的背景都不简单,但新王上任后各处排挤以霜子忠为首的旧臣是谁都知道的事。于是她说到:“行窃败坏后宫风气,该罚该打一件都不能少。”
霜辛夷虽没见过大世面,但好歹稳得住,她忙上前解释:“姑姑。这件事都是丫环云儿的错,辛夷亲眼见到云儿将镯子送给妹妹的。想必是小丫头行的窃。云儿!”她唤云儿进来便历声喝到,“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是说说这镯子的来历!”
云儿本来是霜家捡来收养的,平素总是心怀感恩,见小小姐有难,她便装作哭哭啼啼顺着霜辛夷的意思把罪揽了下来。
“奴婢手脚不干净也是主子的错……”姑姑将姐妹俩训斥了一通后带走了云儿,卫宁瑶得意地抢过镯子回了宫。
“别怕,不会有事的。”霜辛夷安抚着受惊的妹妹,心里猜测大概是凶多吉少了。果不其然,夜里丫环捎来消息说云儿不经打已经咽气了。
“渺渺,还在生姐姐的气吗?”夜里睡觉妹妹都得抱着姐姐睡的,但今夜她非但不抱她,还隔了她一段距离。
“要不是云儿救你或许今日死的就是你,而在这里痛哭的便是姐姐了。留在这里孤身一人,受人欺负,没人做主没人依靠的就是姐姐了啊!”
霜辛夷哭了起来,除了妹妹与自己最亲的人就是云儿了,在两个最亲的人之间她选了妹妹害了云儿,她也自责她也难过。可是她能怎么办,这是一场无论选谁都会输的赌局。
霜渺渺从床的另一侧滚滚滚了过来保住她,轻声说:“姐姐,对不起。”说完她紧紧抱着她嚎啕大哭,哭声令人心碎。
霜辛夷暗暗发誓一定不要再让妹妹伤心了。霜渺渺心里也立下了一个誓言,凡招惹她们姐妹的人她都要让她们生不如死。深宫庭院,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坏的认也罢不认也罢你都只有前进的份,否则便会遭淘汰。
按姐姐的意思她们不能主动出击,多加小心守住自留地便好。若新王宠幸少不得更添事端。妹妹对大事没什么主见,只好听姐姐的话哪儿也不去。
就这样平静着过了一年,直到来年梨花开的时候,一切焕然一新,姐妹俩的命运被推上一个新的无法掌控的轨道。梨花开了,碎了,染上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