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的记忆
作品名称:大河向东流 作者:张敦胜 发布时间:2017-04-01 19:57:28 字数:10066
3.响应党号召
心急喝不了热稀粥,什么事都一样。
1954年秋,一凡已9岁,上小学三年级了。这几天老师说了,互助组要升级,成立合作社,要大家回去动员家长积极响应上级号召。一凡肯定听老师的,因为老师就是他四叔,还兼校长,全校就他一个老师,30个学生。
可一凡刚开口跟他爹说这事,他爹立即打断他:“小屁孩儿懂啥,我比你明白。”说着还拍了拍孩子的头。此后,总见爹半夜才回来,白天一早就出去,也不知忙活啥。
小梅又在门口喊了:“一凡,快点吧,要耽误上课了。”一凡说:“你先走吧,我还没吃饭呢。”小梅说:“我不,我等你一起走。”一凡不耐烦地说:“这么两步你也让人陪,真是的!”说着端起大碗就喝稀粥。
一凡娘正在院子里喂猪呢,只听屋里一声叫:“哎呀,俺的个娘,这么烫!烫死我了!”一凡娘扔下喂猪勺子就往屋里跑,只见一凡伸着舌头,一脸痛苦的样子,稀粥洒了一桌子。
一凡娘一看就明白了,立即心痛地说:“你呀你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总是毛里毛糙的,你就不能先试试再喝吗?”说着赶紧拿抹布收拾流了满桌的稀粥。“这不是让那死丫头急得我吗!”一凡说着,也不吃饭了,抓起一块地瓜就往门口跑。
一凡娘赶紧追出去把书包送给他:“看你慌的,书包也不带了?以后要记住,心急喝不了热稀粥!什么事都一样。”没想到,一凡娘一句平常话,却让一凡明白了一个哲学大道理。
放学路上,几个孩子还在议论校长的话。志华问:“合作社真能比互助组好吗?”他一脸疑惑。
一凡一本正经地,学着校长、也就是他四叔的话说:“那是当然,你想啊,人多是不是力量大?力量大了,是不是就能克服天灾人祸?是不是就能过上共同富裕的好日子?”
一凡一连几个问号,把大家镇住了,小孩们觉得是这个理。
小梅立即支持说:“俺娘可盼着入社了,入了社就不愁耕地没有牛了。”
小名叫伟力的那个带头偷瓜的张德财更是赞成:“我家没有牛,也没有犁,全靠互助组。可有的人不愿互助,俺爹也干瞪眼,成立合作社就好了,没有你的他的了,这就放心了。”
志华说:“你们两家都是贫农,什么也没有,俺家是上中农,有牛有骡子,有大车,入了社不就白给你们用了?”
家顺也反对:“俺家是下中农,俺爹说了,俺不想沾人家的光,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的腿肚子上!”
一凡已听出点味道,急呼呼地说:“你看你看,你们光想自己,咋就没想怎么才能过上共同富裕的日子呢?联合起来才力量大嘛!”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但心里想,俺叔是校长,他说的肯定没错。
一凡家是中农,经济状况处于贫下中农和上中农之间,按照毛主席的阶级分析理论——经济决定政治的原理,其政治态度应该处于中间状态,对走合作化道路处于观望、犹豫状态。但实际情况却是,一凡爹很积极,很支持上级的号召,原因就在于他有文化,接受新东西快。他跟当小学校长的弟弟,都有十几年的学龄。他爹也就是一凡的爷爷,上学更多,有十七八年,算起来相当于大学毕业了。旧社会的农村90%的人不识字,一凡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一凡爹名叫张经国,这些天之所以早出晚归,就是挨家挨户去宣传合作化的好处,动员大家积极入社。因为他是第一互助组的组长,村长给他下达了任务,他们这组的16户必须全部加入,3个月后就要成立合作社,上面要求得很紧。
贫农、下中农好办,一般一说就行,沾光的事多数人都想干。家顺爹嘴说不想沾人家光,那是装装样子的,家顺一个小孩子,哪懂他爹的玄机,信以为真了。这一家没费多大事,就同意入社了。
一凡爹到了志华家,事情有点卡壳。志华爹张经运是经国远房大哥,今年40多岁,心直口快。他抽完一袋烟,扣出烟灰,用烟袋指着西邻说:“你说,就这货,土改分给他5亩好地,可这才几年,愣是让他抽大烟抽光了,这种人横草不拿一颗,竖草不拿半根,入了社,集体了,让我们养话他啊,凭什么?”
他说的西邻就是德财家。德财爹是出了名的懒汉子,家里一贫如洗。德财娘生下德财后,实在受不了这家人的懒惰和贫困,在德财3岁时就忍痛撇下孩子跟别人跑到东北了,从此没再回来。家里只剩下德财爷爷和这父子,成了村里有名的爷儿仨仨光棍,外号“111”。土改时,凭着德财爹斗地主的凶狠劲,工作组分给他家5亩地,还让他当了贫农协会副主任。可他恶习难改,不久因强奸寡妇被劳改两年,出来后仍抽大烟,5亩地很快抽光,他做梦也想集体、合作、吃大锅饭。
一凡爹说:“入社后凭劳动记工分,他不劳动,就不能分粮食,他也不会白吃白喝。”
志华爹说:“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知道咱们是兄弟,你不会糊弄我,那我就入了吧。”
“你放心,入了不满意,还可以再出来。上面有这条政策。”这话管用,好像给他吃了定心丸。“那行,就按你说的办。”就这样,这个最难缠的钉子户解决了。
小梅家也把土改分的5亩地卖了3亩,因为小梅爹很早就得了偏瘫,走路都得拄个拐杖。小梅上有两姐姐,下有一弟弟,就是那个偷瓜被抓的安子。一大家子人,没有干活的,过不下去只能卖地了。小梅娘迫切希望集体、合作,也是没办法。互助组只是相互帮忙,可自己能帮别人什么?那欠下的人情怎么还?她一筹莫展,整天以泪洗面,只盼儿女快快长大。
一凡以后成了大学教师后才明白,土改后有些贫苦农民,因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两极分化愈演愈烈,这是毛主席决定提前搞合作化的重要原因。但由于走得太急,集体经济的缺陷——大锅饭限制了生产的发展。想到这里,一凡就想起娘的话:“心急喝不了热稀粥,什么事都一样。”
4.成立初级社
合作化是条金光大道,共产主义就在眼前。
一凡爹自从1952年当上第一互助组的小组长,可就给黏住了。一年多来,净给别人忙活了,自己家的活耽误了不少,惹得一凡娘整天嘟嘟,让他赶快辞职,嘴都磨出泡来了。
你想啊,互助互助,那是要相互帮助。那些贫农、雇农们接受了别人的帮助,自己又能帮助别人什么呢?没有你来我往,互利互惠,那个互助能坚持多久?
那个年代,家家缺衣少食,吃了上顿没下顿,春节一过,离麦收还有5个月呢,多数人家就没了粮,只吃野菜树叶了。这样的条件,让谁去帮助别人,组长要磨破多少回嘴皮?所以,也不能就说农民自私自利,做好人也得看有没有能力,是不?
尽管难,但在组长以身作则的带动下,一年多的互助组成绩还是很大。比如,以人工换农具,以农具换牛使,就很普遍。实在什么也没有的,像小梅家,爹瘫痪,只剩一群孩子,就勤快点,多割点草,送给有牛的邻居,也能换得好感,帮你耕耕地什么的。都是近亲乡邻,也没有那么多无情无义的,积德行善这一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还是根深蒂固的。
1954年春天要成立合作社了,一凡爹很拥护,懂得共产党的政策都是为人民的。所以接受了村长的授命,进东家,跑西家,动员大家入社。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互助组16户全部同意入社。村长说3个月就要成立合作社,但在乡长的多次催促下,一个月后就匆匆忙忙地成立了。
村东头的3个互助组,共40多户,组成了第一社,又叫一队。依次往西排,二队、三队……直到八队,全村300多户,分成了8个队。
一队村民一致推举一凡爹当一队队长,尽管一凡娘不让干,但大伙非逼他干不可。因为一凡爹上过8年私塾和2年新式学校,记账算账、写毛笔字都行;还会双手同时打算盘,在那些大多数不识字的人堆里算是个文化人了。关键是人很正直、公正,从不赚小便宜,有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推辞不过,张经国就上任了。
张经国,1954年时36岁,中上个头,国字脸,黑里透红,眼睛很有神,算得上是比较帅的那种人。当然,也还没有帅到惊动到县长的程度。
就职大会上,他说:“俺也没啥能耐,老少爷们看得起俺,大家这是拿着毛驴当马骑了!俺愿意给大家拉车,能拉一千,决不拉八百!”这话不大像客套话,多半还是实话。
初级社成立那天,既没放鞭炮,也没挂牌,就是村长“大个柱”来啰啰了几句。大意是,合作化是一条金光大道,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很快就会看到共产主义,她在那等着咱哩!共产主义长啥模样?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喝牛奶,吃列巴。啥叫列巴?列巴就是面包,苏联话面包就叫列巴。苏联老大哥已经吃上列巴了,咱们跟着走没错,很快也能吃上列巴。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嘴也痒痒的。村里人连地瓜干都吃不饱,一听说好好干,能吃上洋列巴,大家都美滋滋的,心里想着那洋列巴,长得是饺子模样,还是像油条那么长。
接着,张队长就带头把自家的一头牛、一头驴和大车、犁耙等全部送到生产队。经过一天时间,全队40多户都把自家的生产资料统统集中到一起,由会计登记入账。经清点,大牲口也就十几头,主要是十几户中农、上中农带来的,20多户贫农、下中农很少有牲口,大多带些小农具,甚至还有只带来簸箕、扫帚的,这些收粮时也用得着。
张队长看着这个家底,心头涌上一股阴云:“这穷日子恐怕不好过呀!”是啊,就像后来“文革”时一个样板戏里唱的——“这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你让他咋弄哩!
张队长,前面说过,大名张经国,跟蒋介石的儿子重名。蒋经国,确有经国济世之才,接老子的班,在台湾主政多年,政绩颇为显赫。张经国,比人家就差了点,一辈子就管过这40户,而且只干了三年就坚决不干了。当初他爹给儿子起这个名,取经国济世之意,恐怕也没指望他成为高官,只要他成为对国家有用之人就满足了。况且,经是辈分,不能更改,后面只一字可选,比国再好的字也不太多。
一天早上,一凡还在睡觉,就听院里一声喊:“大兄弟,快去看看吧,我那头骡子不吃也不喝,好像快不行了!”听声音,来者是志华爹张经运,火急火燎的。
经国队长刚起床,披件衣裳就跑了出来:“大哥,别着急,走,去看看。”两人一阵风似地来到生产队的牲口棚。
外号叫“老辫子”的老李头和德财爹两个饲养员急得团团转,见当家的来了,两人急忙汇报:“这头骡子昨晚从地里回来就不大吃草,今早就更不行了。”德财爹是怕队长怪罪他们对牲口不上心,牲口得了病。
经国队长掀开躺在地上的骡子嘴唇,仔细看了看说:“没事,它是太累了,让它休息两天就好了。”接着,就指使给它灌点盐水。果然,到下午它就有了起色。这就像人一样,生病了,打点点滴就行,这骡子这是累虚脱了,并没啥大问题。经国喜欢看书,懂得多,在这派上用场了。
原来,经运家的骡子、牛、农具等等,早就入社了,可他并不放心。“又不是自家的牲口,那两个饲养员能尽心吗?能半夜起来喂牲口吗?”他想,那是他半辈子积攒起来的家产啊,一眨眼成了公家的,大伙的,他不死心,几乎天天去看自己的牛和骡子。
自从成立合作社,他就发现自家的牛和骡子天天干活,也越来越瘦,身上的毛越来越长。俗话说“马瘦毛长”,他越看越心疼,嗨!他叹了口气,那不早晚给累死吗!这一次去看,真就让他碰上了,宝贝骡子果然出了事,他急得差点疯了。
经国也知道,公家的事,大家都不上心。你看那些农具,三天两头的被用坏,不是自己的,不爱惜嘛!坏了也没人修理。全队就这十几头牲口,天天干活,哪能不累垮呢?喂牲口又不上心,特别是德财爹,那个懒货,他能半夜三更起来照料牲口吗?照料不好,这些牲口早晚得完蛋!
想起这些,他就后悔不该同意德财爹当饲养员。老辫子是个老实人,很勤快,可德财爹就不行了。当初他要求去牲口棚,就是怕累,不想下地干活。因为喂牲口时间长,每个班得12小时,定的工分跟下地一样多,都是一天8分。喂牲口不累,可得上心,现在看来,这牲口越养越瘦,跟这懒汉不无关系。他心里琢磨着,决定换人!
经国这里正想着换谁好呢,那面跑来一人,急呼呼地说:“大叔呀,你看那头驴,趴在碾屋里不起来了,我那棒米刚碾一半呢,这混账东西就不给干了,你说急不急人!”
叫大叔的是小梅娘,才40多岁,头发就花白了,那是过日子累的。虽说她比经国还大几岁,但也得叫大叔。农村人辈分是严格的,一点不能乱。
经国急忙跑到碾房,见是自家的那头驴,趴在地上直流眼泪。看到经国,似乎见到了亲人,“咴咴”地叫了两声,然后就无力地低下了头。看到这里,经国伤心的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
他知道,自家这头驴正当年,自小养到现在,尚处于青年时期。可自从成为公有驴后,就没休息过一天。不是下地拉犁上路拉车,就是被人牵到碾房、磨房转圈,不走就打。回去又吃不好、吃不饱,再年轻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经国叫来几个人,掀尾巴、拽脖子,一齐用力,把驴抬了起来,可它又倒了下去。没办法,大家用块门板把它抬回牲口棚。可夜里就传来噩耗,经国家养了几年的、那头心爱的、额头带花的、漂亮的小毛驴,死了……这一夜,一凡全家哭成了一团。
5.有人要退社
伸嘴的多,伸手的少,这日子还能过长?
生产队的驴死了,多数人并未伤心,因为那是公家的。但要是谁家死了一只鸡,那会让他难过三天。相反,全队40多户,因每家分到了2斤驴肉,大家倒像是过年一样的高兴。那时候,多数人家过年也吃不上肉。
德财爹一面走一面剔牙,回味着刚吃的驴肉的滋味。心想,能过些日子生产队死上头驴或者牛,倒是挺好的事!
经国队长迎面走来,德财爹赶忙迎上去,躬着腰问:“大兄弟,驴肉吃了吧?味道怎么样?”见队长没搭理他,又自顾自地说,“真不错,真不错,难怪人家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呢!”
队长没好气地说:“你先想想那头驴是怎么死的吧!”
德财爹一下怔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来,队长已走远,只望见一个背影。
那天,经国家根本就没去领那驴肉,会计给送上门,一凡娘连看也没看,挥着手连连说,“快带走快带走”。
一凡家的这头驴死了,一凡娘哭得格外伤心……
那是几年前,一凡娘娘家哥哥的母驴下崽儿了,小驴额头上长了一撮菊花一般的白毛,在全身油黑的衬托下,显得十分耀眼。因为它长得俊俏又健壮,因而深得大家喜爱。哥哥见妹妹每次来都去看小毛驴,就知道妹妹喜欢。一高兴就说,你要喜欢,你就牵走,妹妹喜得合不拢嘴。就这样,刚半岁大的小毛驴来到一凡家,一凡娘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伺候它,每晚都要起来两次喂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驴牛都一样,都要晚上喂料。一凡每天都去割青草喂它,吃新鲜草,小驴长得快。
一转眼,小驴长到小伙子的年龄,在一凡家,已出了几年大力,立下了“汗驴功劳”。哪曾想,刚集体几个月,它就被累死了,被照顾不好折腾死了,被……什么死了。想到这些,一凡娘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一凡视它为小伙伴,哭得更是哇哇的。一凡爷爷是有学问的人,一直喃喃自语:“英年早逝,英年早逝啊!可惜,可叹,可悲啊!”说着还不断摇头。
一凡爹是队长,他伤心的不只是朝夕相处的伙伴去世,而是对今后生产、生活的影响。生产队本来牲畜就少得可怜,不仅不增还在减少,那以后可咋弄呢?这几天他的脸老阴沉着,就没有晴过。
俗话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经国队长正在家吃午饭呢,忽见50多岁的饲养员老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你快去看看吧,经运把他家骡子拉走了!”
“拉走?拉哪儿去了?”经国问。还没等对方回答,经国已跨出大门,向牲口棚跑去。
赶到牲口棚,只见经运正拉着自己的牛出来。原来他先把自家的骡子拉回家,又回来拉自家的牛,跟队长碰了个面对面。
“大哥,你这是唱得哪一出?”经国尽量压着心头的火。
“大兄弟,我不想干了!”经运不看经国,脸偏向一边。
“你不想干啥了?”经国依然平静。
“不想干合作社了。”经运的语气也还平静。
“那是为了啥?”经国也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因为他早有预感,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为了啥?为了我这头牛、这头骡子不死在合作社里!”这次经运抬起了头,眼睛直瞪着经国。
还没等经国开口,经运的嘴像连发的机枪,哒哒的。
“经国你看看,”这次没叫大兄弟,“你说,你那头驴刚死了,你心疼不?我都心疼死了,下一次就轮到我家的骡子和牛了。那骡子已经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幸亏你给救了回来。就这种养法,早晚不得死光!”
“我正考虑换个饲养员呢。”经国平静地说。
“换谁也不行,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没那么心疼!”经国觉得这话很重,但也不完全对。
正要说啥呢,经运不容经国反驳,来了句更厉害的:“关键是这个路子不对头,合作了,集体了,伸嘴的多,伸手的少,这日子还能过长远?”
经国一惊,心想这话精辟。伸嘴的多,伸手的少,就是想多得的人多,想出力的人少。一语点中要害。
人都是这样,在一个集体中,一般总想少付出,多获取。因此,就需要在这个集体中用许多规则来规范人们的行为。
经国问:“你想退社?”
经运答:“退社!不是说过吗,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我不想干了,我就把牛、骡子拉回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牛,却发现牛已挣脱缰绳跑了。
原来,经运说到激动时,两手乱比画,牵着缰绳的手一松,牛就跑了,他完全不知道。
经运赶紧去追牛,却发现牛没有去牲口棚,而是向相反方向,顺着熟悉的路,走进了自家的大门。他转回头对经国说:“你看你看,这畜生也不愿住集体宿舍,自己就回家了。”
经国说:“咱们有章程,可以退社,但也得开会讨论一下,你也不能说拉走就拉走啊?”经运说:“开会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经国在背后骂了一句:“就这牛脾气,早晚得碰钉子。”
经运先斩后奏退了社,经国倒没难为他,都是本家的,又是兄弟关系。但这事像一颗炸弹在全村炸开了,一些上中农户也纷纷要求退社。
村长“大个柱”慌了,赶紧报告乡长,乡长也陷入了矛盾之中。他想,中央的政策的确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可县里要求这么严,我费了这么大劲好容易组织起来,一旦散了,那可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啊!我这个乡长也就不用干了,还不一撸到底啊!
想到这里,乡长赶紧向县里汇报,一个副县长急忙带上几个人赶去“救火”。在村干部和积极分子大会上,他一面批判张经运的资本主义思想,一面大讲集体化的好处。最后他说:“列宁同志早就说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列宁是哪个村的?我告诉你,列宁是苏联村的。”他故意装得很幽默。“列宁还说,小农经济每日每时都在产生着资本主义”,“困难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喝一口水继续说:“咱们村个别人就是做梦也想自己发家,就是不管大伙。大家说,这种人是不是该批判?”底下有零零星星的掌声。
农民不知列宁是男是女,更不懂列宁的理论,那离他们太远。农民只看对自己是不是有利,这是实际的,但确实又是短浅的。然而他们也实在是顾不上将来怎么样,眼前是最迫切的。存在决定意识嘛,所以也就不能苛求他们如何眼光远大。
会后,经过干部做工作,那些想退社的留在了社里,只有张经运退了社。因为乡长说了:“牛不喝水强按头,那也不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留着他当个批判的靶子也不错嘛!”
于是,张经运果真就成了反面教材。尽管成立高级社时他被逼又回到社里,但这一年的所谓单干“污点”,让他背了半辈子。以后有运动就把他拉出来批判,他也就成了惊弓之鸟。直到后来搞了家庭承包制,人们才夸他有先见之明,有独立见解。他儿子张志华继承父亲的基因,而后成了汽车大王、致富楷模,他才消除了被斗后遗症,晚年也享了几年清福。
6.新倌上任
人是最关键的,改革要抓牛鼻子。
经国起床后,见爹正在扫院子,那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即起,扫洒庭院,要内外整洁。”这是《朱子家训》的首句,老爷子身体力行,并要求一凡也要背熟。“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家身。”
这么长,一凡也能一口气背下来。
老爷子不仅把它当作治家教科书,经常教育家人严格遵守,而且率先垂范,以身作则。
经国见爹先是用铁锨将满院子的鸡屎一点一点地铲起,送进粪筐,再走向厕所扔到粪坑里。不光是为干净,那是肥料,是最宝贵的东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可不是什么“臭鸡屎”。
之后,他拿起大扫帚——用扫帚菜编的。扫帚菜叶子是农民的重要食品,剩下的枝干就编成了扫帚,一米多长,用来扫院子。在自给自足的贫穷农村,什么都有用。高粱穗杆可以做大笤帚用来扫地,谷穗杆可以做小笤帚用来扫炕扫面粉。而这些小用品经国爹做得最好,邻居们都请他做,他也总是毫不推辞。大家说,这老爷子真是心灵手巧。他给孙子一凡扎的风筝也是最好的,很受孩子们羡慕。
老爷子用大扫帚扫完院子,又洒点水,立即感到院子里神清气爽。之后又把锄头、铁锨等杂七杂八的农家用品放到依墙靠壁的地方,然后又去拿扁担、木桶挑水。经国赶忙抢过扁担说:“爹,我去吧,你歇会。”水井就在屋后,最多50米,老爷子才57岁,身体硬朗,挑水是经常的事。
儿子挑水去了,老爷子在扫视院子,看哪里还需要收拾。他是一个极爱干净、整洁的老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这句话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他经常说,你要想把活干好,就要先把工具收拾好,先把干活的场子收拾得干净整齐。镰刀不快,割麦子就快不了。场子里乱七八糟,你就干不快,还容易出事故。
这一点,对他的大孙子一凡影响甚大,从小记住了爷爷的教诲——东西要存放整齐,办什么事要先打开场子,清理好眼前的环境。“学习也是一样”,爷爷跟他说,“大脑像个仓库,里面装得乱七八糟,你想把记忆的东西快速取出来,很难;但要是里面排列很整齐,想取什么,一下就能找到。”
孙子的感觉是,爷爷办事总是有条不紊,效率也很高。
经国一连挑了几趟水,两个水缸全满了。他放下水桶,仔细打量爹。见爹胡子有些变化,原来全是黑的,现在有了白的,更多的是黑白中间的混合色。但依然修剪整齐,四五指长,底下往上翘。爹开始没注意,猛一下看到儿子在注意自己,颇感奇怪。
“有什么事吗?”爹敏感地问。
经国终于下定决心,把他几天来的考虑和盘托出。
“爹,我想让您去牲口棚,顶替那个懒货。”
奇怪的是,老爷子没有问哪个懒货,也没表示惊讶。因为众所周知,那个懒货就是既懒又自私的德财爹。
经国的考虑是这样的——牲口是农业生产发展的主要动力,没有牲口就要人拉犁,人拉车,人推磨,那不仅累死人,效率还极其低下,生产就没法发展。因此,牲口棚成了必须改革的重要阵地,全队的管理工作也要以此为契机。
但谁能担此重任呢,他想,此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有一心为公和任劳任怨的精神;二是办事认真仔细,不能马马虎虎;三是具有饲养牲口的经验,有一定的兽医知识。
完全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不多,几个候选人中他认为自己老爹能排第一。前两条老爹没的说,第三条,自己家是几辈子的富户,老爹养过牛驴骡马,有文化,懂简单的兽医知识。
但让他不忍心的是,让自己快60岁的老爹去受累,是不是太那个了……
经国爹一口应承了下来。他早就考虑过了,这地方非同小可,再换个“半吊子”去干,那大伙就遭殃了。他跟儿子想到一块去了,只等儿子开口请他。儿子也想到老爹不会推辞,他了解爹。
经国爹名叫张宏林,1898年戊戌政变的那年生人,跟周恩来同岁。长大后得知,自己出生时中国出了一个大英雄谭嗣同,就颇为自豪。尽管两人毫无关联,但还是经常背诵谭嗣同的大义凛然就义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冥冥中,感觉自己也生出几分英雄豪气。
张宏林年少时读了十多年私塾,以后又考入县蚕桑丝绸学校,一心实业救国。要不是家里反对,他早就跟自己的同学、干兄弟,以后成为中共早期高官的×××一起干革命了。实业救国梦破灭,就当起了教书先生。解放后年龄已大,遂专心务农。
老爷子走马上任,当上了第一生产队的饲养员,助手就是那个“老辫子”。因为他头上始终盘着清朝时的长辫子,于是就有了这个绰号。
一凡奶奶1949年就去世了,一凡从小就跟爷爷做伴。因为没有被子,冬天,两人盖一床被,老人希望通过小孩子充足的体温热量来抵御寒冷。爷爷当上了新倌,不是新官,是牛倌、马倌的倌,就住到了牲口棚,一凡也就亲眼看到爷爷是怎么照料这些朋友的。
冬天不管多冷,半夜里他每隔二三小时就起来巡视、加料。牛吃啥、驴吃啥,哪头牛喜欢吃啥,哪头驴有何驴脾气,哪个骡子今天有异常,他都熟记于心,区别对待。因为他谙熟孔夫子的“因材施教”说,善于细心观察。如果图省事,一锅煮,必然养不好。白天,他把牲畜粪便清理得干干净净,又撒上干土,牲口趴在上面就像人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舒服极啦。牲口的草料铡得细细的、碎碎的,便于咀嚼消化。夏天要给他们洗澡冲凉刷毛,冬天要在地上铺上干草保温。干活回来不能让牲口喝刚打的冷井水,那样会拉肚子,要喝在大缸里的太阳晒过的温水。驴要让它打几个滚,以解除疲劳。遇到小毛病,他能早发现,也会治疗,一般用不着找兽医。
一年时间,奇迹出现了。一队的牲口一个没死,个个健壮,还生下一头驴、一头牛、一头小马驹,牲口队伍大大地壮大了,由此也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全队那个高兴啊,纷纷赞扬老爷子是发展集体经济的大功臣,纷纷赞扬经国干事抓住了“牛鼻子”。经国脸上也早已阴转晴,天天笑哈哈。
1955年,经国这个第一生产队经济有了大发展。这似乎在证明,还是那个合作社,还是那个集体化,在公有制的前提下,只要选好人用好人,适时改革,加强管理,就能取得好成绩。
村长“大个柱”在开会时形象地说:“皇帝没换,朝纲也没换,只换了个大臣,面貌就不一样了嘛!”于是,那些怀疑合作社的人开始重新思索和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