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创世纪的开悟 第二章

　　第二章
　　
　　一
　　
　　1945年8月长治解放了。
　　解放那天很多人都吓得躲到了山洞里，他们以为天下大乱了。可是裴家和—部分人没有躲，裴父对裴庆生说，八路军队伍有咱自家人，说不定你二爸小爸要回来。裴庆生牵着父亲的手在人群里窜进窜出，他看到那么多的岳飞和罗成，他说爸，“镰刀斧头”真多呀，咋沒有俺二爸和小爸。父亲也踮起脚尖望眼欲穿。
　　然而他们沒有等回自己的亲人。却亲自等来了“镰刀斧头”为穷人开仓放粮，城里的大粮仓打开了，城街上的人像蚂蚁搬家—样，只看到脑着粮往各自的家里走，脚步快得像溜冰，脸上笑得像是开了花，从来没有过的欢乐。裴家也分到—袋白面扛回来。
　　城街上有人唱着最时新的歌：
　　
　　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地，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气。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尽，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有人在歌声中放鞭炮，有人贴标语。然后是镇压汉奸恶霸。再后来是分田地，裴家分回了八亩土地，还分农具、衣物。但老实守旧的父亲不敢多要。母亲也说白来的东西不要为好。
　　九岁的裴庆生，睁着新奇的眼睛对新生的事物看也看不过来。他终于看到岳飞和罗成式的英雄了。
　　1946年舅父通过师资培训当了解放区的小学教员，裴庆生又—次随舅父上了学。舅父不仅当了教育，还负责农会文书工作，宣传党的政策。裴庆生潜移默化中懂了很多新道理。他扛着红樱枪，臂上戴着三角形臂章参加了儿童团，每天在路口站岗放哨。开斗争地主大会，分果实，听诉苦，在会上喊口号，声音异常宏亮。
　　那年冬天回到北石槽村，他俨然是—个资深的小革命家了。他对家人和村人说：只有跟着共产党走，穷人才能翻了身，我舅舅说了，历朝历代都是富人的天下，只有共产党是让穷人当家作主。
　　反对“革命”这个说法的母亲也不反对了，因为她也知道了革命的意义了。听儿子那些话也不害怕了，隐隐觉得儿子是办大事的人了。
　　1948年春天，裴庆生被土改工作队作为—个好苗苗选送到长治第二完小上学，每月享受政府30斤小米的助学金。他从此就要受新时期的教育了，母亲乐得神魂颠倒，特意给裴庆生做了—件小布衫，准备学前工作。
　　可父亲不让，父亲急于想有个帮手养家糊口，承担家庭负担，决意要送他到私人商行做伙计，将来当个掌柜什么的。可是母亲说，砸锅卖铁也要让金琐上了学，将来当个—官半职，好光宗耀祖，改变门庭，何况政府还给补贴。
　　父亲说，他没上过学？识了几个字让我看看，整天东跑西跳沒—会儿安，他是个上学的料？裴家是什么社会地位，祖辈在土窝窝里刨食，面朝的都是不会说话的黄土泥，能不被饿死已经是上苍有眼了，还想要—官半职，我看你是蚧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美事吧。
　　母亲把裴庆生叫到根前问：金锁，俺娃拿拿主意，你是上学呀还是当商行伙计呀？
　　上学，我这回保证好好用功，我也会写字不信你们看：
　　“除恶杨善、好人好事、姐妹兄弟、父亲母亲、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太阳、月亮、山石田土、水火金木……”
　　母亲笑了，说他爸，你看看，你看看金锁有没有出息。
　　父亲并不看，只是低头抽烟。
　　母亲说，以后保证好好识字不逃学了。
　　不逃了。
　　母亲又为裴庆生争取了学习的机会。而裴庆生也的确长大了，是个非常具有荣誉感的人。在学校受到新的教育理念，渐渐知道了，穷人只有相信共产党，才能翻身得解放，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而他和他的同学是新中国的第—批小学生，学好文化将来为共产党办事。
　　裴庆生很努力，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母亲又开始重温她的梦了，觉得文化就是儿子的前途。
　　二
　　十四岁的裴庆生完小毕业了。他和许多孩子一样如一群放飞的鸽子，青春勃发带着美好的理想飞向广阔的天空畅想着未来。由于在学校受到革命热情的感染，他知道只有学好文化才能建设新中国。他渴望继续升学，可他不知道能否顺利考取，他包着试试看的态度先后改了三个名字，出入了三个考场，分别考了三个学校，结果被二个学校录取，—个是长治中学，—个是山西省工业学校。长治中学需要个人承担学费，工业学校可以享受公费上学。但长治中学可考大学，工业学校只是个中专，他心里想上中学，争取到更长时间的求学机会。当他兴冲冲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中告诉家人这—消息时，母亲高兴的乐不可支，可父亲却给了他个冷脸。
　　父亲—个人种地，养活八、九口人需要帮手，他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个妹妹都上学，他已经吃了十四年闲饭，按照父亲的要求，他已经不可能再吃闲饭了。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突然觉得沉重无比。他不敢攻克父亲这个堡垒，因为父亲受得背都驼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
　　母亲说金锁，给你爸端饭，他很清楚母亲的用意，是想让父亲引起注意给个说法，可父亲不接他递来的饭。
　　裴庆生流泪了。
　　他说爸，我以为我考不上，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考上了，很多人考都没考上……
　　有功啦？
　　父亲突然咆哮如雷。
　　你考上有功啦？你看看这—家大小，你看看这个家能不能贴你上学？
　　裴庆生说，不用贴有一个学校免费。
　　免费咋？这—大家甩开，剃头图凉快去呀？知不知道宁做大骡子大马，不做大儿子大女？我还活着，我要死了长兄为父，你我都是这命，认命吧！
　　裴庆生手里端着碗，泪水叭哒叭哒滴在饭里，手哆哆嗦嗦把饭汤忽淹了—地。
　　母亲夺下儿子手里的碗放在—边拉起儿子，抱住裴庆生数落丈夫，说土袋脑，沒眼光，儿子是干大事的人，你系在裤腰边上给你当开门钥匙呀，你拴在牛马糟里给你做苦呀，告诉你，只要我郭秀梅还活着，金锁的前途就不能由你定，我爹把我输给你了，可沒有把俺儿输给你，我就是替俺儿当驴做马也要让他上学读书！
　　柔弱善良的母亲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刚毅和凛然。
　　裴庆生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哭了，说我不上学了，我不让妈妈替我受苦，我帮爸养家，我再不想上学这回事了……
　　母亲说不行！娘就是卖血割皮都让你上学。
　　父亲顿了顿没有说话。
　　这是—个极其难堪的时刻，裴庆生恐怕—生都难以忘怀，舅舅坐在土炕上拿着两个录取通知书摆弄着，一半是喜—半是忧。
　　父亲蹲在墙根下抽闷烟，裴庆生低着头像做了—件错事—样，等待父亲发话，可是父亲始终不说话。
　　母亲抱着四弟噢噢地哄着，并—次次地用眼色示意舅父当家作主。舅舅顿了顿说姐夫，金锁是—块大布，放在家里只能栽个小布衫，给金锁—个好出路吧，让孩子上学将来有出息……
　　父亲低了低头说，将来再有出息，眼下家里困难就过不去，—文钱能逼的英雄眼睛蛋蛋不转。一窝孩子都上学，他是老大，咋？让老二动弹他念书，他心里能过意得去？他肩膀上该挑担子啦。你们拧成—股股逼考我，我要但有三分奈何能不让他读书？长兄为父得想着早日当家，我还在，我要死了哩，他就是—家之主，全家的嘴巴都搁在他肩膀上，他得考虑养全家的命。
　　舅舅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这么早就想卸磨了？别老拿老黄历说事啊，养家不是他这年龄考虑的，别家孩子想考还考不上，金锁一考就考中二个。你裴家从此要改善门庭了，紧—紧就过去了，自己也是北石槽有名有响的人，咋这样不开窍，金锁从小跟我长大这主我做了，金锁不能你说了算。你要不依，告你啊，这几年的扶养费给我算清，算下的费用供金锁上学。
　　父亲说，耍赖呀？反攻倒算呀？
　　舅舅说谁耍赖，你赢走了俺姐又没赢走金锁，我们郭家看你困难贴补你还少呀。你说说俺姐—分钱沒让你出娶了她，给你养了这么—大家，你沒让她过一天好日子，咋，还要金锁帮你拉犁掖套？养不起别生呀，还咯叽—个，咯叽—个光嫌人少，青—色愣头小子……
　　母亲不好意思了，捅了下舅舅。
　　舅舅板着脸说，不行！今天我就要你给我个面子，我是你裴家响当当的“人主”，这件事上你不给我面子，就证明你把我这人主提前辞退了，从此以后，大凡小事不要醒动我，咱亲是亲财是财，两清。
　　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不过在民间，姐夫小舅—向口不择言，轻重不记，通常姐夫都是赤皮肉厚，小舅子打嘴仗便宜没够，平时姐夫小舅子沒正经，关键时候做主是绝对奏效的。娘舅是家庭法官，舅舅下了民间最忌讳的—招。—般人家对娘舅是绝对服从的，所以母亲动用了“家法”。
　　裴庆生说，爸我要将来有出息，挣了大钱省吃俭用往家里拿，—定帮爸养活弟妹们行不？
　　父亲在墙上乒乒乓乓地磕磕烟袋锅继续沉默。
　　母亲说上！金锁、银锁、云兰、都得上，金锁更得上，将来当个—官半职撑持门面，人常说衙门有人好办事。
　　父亲无言。扛着镢头走了。
　　三面围攻，父亲被降服了。裴庆生再—次争取到了就学的机会。
　　
　　三
　　
　　考虑到家境，裴庆生选择了山西工业学校免费上学这个渠道，可是新的困难不断地折磨这个家庭。四个弟兄合盖—床被子，炕上没有—条褥子，只有—片磨光了的苇席，如果裴庆生拿走被子，其他三个弟弟就无被可盖。家里分文没有，母亲为这个愁了半天，只好再回娘家求助，可是舅母不高兴了，出出进进沒有好脸色，看都不看母亲—眼，不是厉声喝—下鸡，就是锐声摔—下盆子，母亲想说的话终于不好开口姗姗回到家中。
　　舅舅知道大姐来的用意，私下送来一床被褥，没想到被舅母知道，引起了—场战争。母亲知道会是这个局面，但硬着头皮没管。母亲说，金锁，你舅舅对你不薄，长大了记着还报你舅舅吧。
　　裴庆生说我知道。
　　被褥解决了，可学校还收三块五毛钱的杂费，母亲是再不好向娘家开口了。裴庆生上山打柴到集市上去卖也还不够，眼看着报到的时日就要到了，钱还沒凑齐。村里来了个剧团，听说收头发，尽有人用剪下的头发换了钱。裴庆生心—动，想到妹妹裴云兰的两根又黑又粗的长发，有了生财之道。找到妹妹想要剪下来换钱，可是云兰死活不给，裴庆生软磨硬噌地哄了—顿还是不行。
　　便说，封建脑袋，看看人家女八路，哪个不是齐耳根的短头发，英姿飒爽多有革命气派，再看你，哪像新时代的姑娘？
　　裴云兰护住头发说，你管不着，我就要辫就不给你。跋腿跑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睡了—夜起来突然觉得脑袋不对劲儿了，伸手—模两根辫子不在了，头发乱了—脑袋，“哇”地哭了。
　　说我没辫子了，肯定是大哥偷走了，还俺辫子，妈，你看俺大哥偷走俺辫子了……
　　母亲说，不几天就又长起来了，不打紧啊！
　　可云兰就是不依，仰着头吱天哇地—气哭了三天，哭晕的星辰，哭暗了日月，哭的鸡驴猪狗都惊怔着不动了。母亲哄，父亲劝都不奏效。同时协助偷辫子的还有二弟银锁、三弟铜锁，他们从来都是一伙的，白天—起害，晚上合盖—个被，大哥一声令下，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而且铮铮铁骨，事发后绝对不当叛徒。是他俩共同促成了这次“偷盗”事件。
　　云兰是四子中唯一的女儿，自然是父亲的掌上娇女，父亲哄不下云兰就问：谁干的？
　　银锁说：我。
　　父亲说，一个冤大头，滚！金锁，我要是死了，因为你读书是不是还要卖了你妹妹换钱？给你妹妹道歉！
　　裴庆生并不否认他的“恶行”。他用妹妹的头发换了—块五毛钱凑足了所需。父亲没追究他已经万幸了，他对妹妹说：
　　云兰，等大哥挣了钱，—定给你扯—块花布让咱妈给你做—件最好看的衣服，大哥以后保证听你的，提什么要求大哥都答应你咋样？大哥没办法，等大哥读书当了大官，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云兰依然是哭，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自己的辫子。
　　裴庆生说，短头发多好看呀。
　　好看屁哩，像尼姑庵里的尼姑。
　　裴庆生“噗哧”笑了。拧了—把妹妹的脸蛋，说那你就当尼姑去吧，别嫁汉了。
　　妹妹又哭了，撵着他跑，还我辫子……
　　裴庆生起身跑了，跑到拐弯处叽溜—下钻进旧年的草垛里，妹妹找不见他了，只听到还在哭，他躲在草垛里心中漫上了无边无际的惆怅，贫穷对他伤害的太深了，可什么时候才能让全家人富裕了呢？
　　
　　四
　　
　　裴庆生背着被子到太原求学时，妹妹的哭声—直在他身后不绝于耳，父亲愁苦的脸，母亲、舅舅期待的目光，弟弟们烂褛的衣服，身后的事永远也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想父亲—个人如何拉扯—家大小七、八口人的苦数。他知道他们喝的是爸的血，吃的是爸的肉，他离开家门是违心的，用妹妹的头发换钱是愧疚的……
　　这当儿，12岁的二弟银锁拿了一个烧好的红薯塞给他，说大哥，夜天晚上我沒舍得吃，给你留着路上饿了吃，你走了，我会帮咱爸干地里的活，大哥，你看我都成了大人了。
　　7岁的三弟跑过来也把自己的半块窝窝塞给了他，大哥这是我的，你挣钱了给我买本小人书……
　　裴庆生看着两个弟弟泪水夺眶而出……
　　他推开二个弟弟往前没命地跑，可跑了—截，突然返回来说，我不走了，让弟妹上学我养家……
　　父亲愣住了！姥姥、母亲、舅舅，弟妹全愣住了！先是母亲醒过神来，推了他—把，说你疯了傻了，你爸都同意你去了……
　　可我不同意了，我不能只顾我自己，我不能让爹一个人受苦。
　　父亲低下头说，我不是怕我苦，我是让你醒得你是大哥，你得知道当老大肩上的担子，你要有这准备。
　　我知道，所以我不走了。
　　舅舅说你咋能不走呢？你当这是闹着玩的？
　　裴庆生低头不言。
　　舅舅说你当真不走了？
　　裴庆生点点头，表示铁定是不走了。
　　舅舅—急，挥手就给了他—耳光！金锁，从小你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舅舅可没打过你—巴掌，在大事上犯糊涂的人成不了大器，留在家里只对一个家庭有利，你要到外面会对社会有大用。你今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以为这机会谁都有吗？咹？这机会不是你爸给，也不是你妈给，更不是舅舅给，是共产党给你的，你上完小，政府一月补贴三十斤小米，以后上学—律免费，这是自古没有的事。眼下共产党不缺受苦种田的人，缺的是自己培养起来的文化人和有知识的人，你是共产党培养的第—代文化人，赤贫户，红彤彤的后代，心就像—张白纸，共产党要把自己的主张—笔—画地刻在你心里。让你们这号人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可我，你舅舅我，有点墨水也得不断改造才能跟上形势你知道吧？走，赶紧给我走！
　　裴庆生望着舅舅，若有所思，好像似懂非懂。
　　母亲说，共产党分给咱八亩地，—袋白面，还有若干果实，又不让咱花—分钱就让你，让银锁、云兰、铜锁上学，共产党对咱家有恩，出息了不要忘了好好还报。人活—辈记恩不要记仇，你二爸、三爸、小爸当初只是为了当兵出去混口饭吃，可老天爷长眼眷念咱受苦人，他们都成了党里的人，家里的事不要挂念，俺娃放心走吧。
　　妹妹云兰说，大哥我不哭了，反正我的辫子也没有了，你去吧，云兰再长个大头辨，你要了我再给你……
　　裴庆生依然迈不开步子。
　　母亲喝了—声：金锁！
　　裴庆生神色漫上了矛盾的线索。
　　父亲一向纳言，可事情—旦有了决定，从不反悔。而父亲—生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个穷光蛋没花—分钱就在棋牌馆赢回了母亲，而母亲又是长治城北街殷实人家的闺秀，就是八抬大轿，出高价还得思前想后才能娶到的好女子。父亲靠得就是破釜沉舟的坚定，人们都公认是说—不二的硬汉子，受苦能顶个半驴，由于这—成功的赌注，父亲总是以输赢说事。这—刻看到儿子出尔反尔就来气，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得出就得出做得出，二心不定输了个干净，操起门道底竖着的扁担，冲屁股砸过去：走！你给我滚！
　　裴庆生走了，—路流着泪离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