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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30 19:37:12      字数:12539

  第六章
  一
  在去毁灭之地前,司马迁的心沉重如铁石;在离开毁灭之地后,司马迁的心轻飘若柳絮。羊儿堰,以它死亡的黑光把司马迁的生命射穿。
  那时候阳光如箭,一丝不漏地铺遍已死去的村庄和苟活着的原野,如刺耳的哨音,塞满了司马迁的耳孔。而村庄静默,在阳光潮水般的洗刷里袒露出死亡黑色的伤痕,它已不懂得迎接或者逃避,已不能像四周箭立的茂草一样努力地挺起绿绿黄黄的身体,响应阳光热切的召唤。司马迁呆立着,惊怖地看着死亡清晰地站在他面前,连思想都停顿了。他身旁的柳安君亦被这恐怖的景象镇住,不再说话。只有两匹马,他们的坐骑,在身后不安地喷着响鼻。死亡,以它的大静把这对青年男女裹进了自己的怀抱。
  黑色的断垣残壁之中,一些气息火焰般升起。那是亡灵吗?它们为探访而来的客人复活,使得一切都变得愈发清晰,连最深处的黑都通明透亮,一丝丝,刺进来访者的眼睛和心灵。阳光曝晒,而司马迁如浸冰水之中,寒气入骨,全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他的额头淌着冷汗,手指痉挛地抓住马缰,像抓住生命的救赎。惊怖如地震一般,使他面对死亡失语。
  那些亡灵在飞舞,缓慢如静寂里停顿的时间。它们倒下,死去,然后又重新飘起,传送来早已逝去的焦糊味。在阳光里,在死亡静寂的大水中,它们风一般难以驻足和把握,无奈亦无助。它们无声地走近来访者,却又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它们空洞无物的眼眸和惨痛呼唤的嘴在这对年青人面前无声地张开。它们的表演在一遍遍地进行,它们的诉说固执地驻足于死亡之夜。他们想说什么?他们又能告诉生者什么?一种倾诉?一种再也无法平复的怨尤?它们生命的终止点于它们,已成为死亡肌体上的一个瘤,一个永远反复进行的停顿。然而这一切于生者意义何在?生命的流程会淹没一切陈迹,那些史实的打捞者能从中打捞到什么呢?死亡,把生命所有的痛苦都屏蔽,只给生的世界一份很快就会失效的收据。
  司马迁艰难地扭过头,看住柳安君。女孩大睁着震怖的眼睛,惶惑地迎住他的目光。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死亡的孤独感驱使着他们寻找哪怕是自欺欺人的依靠。亡灵在他们中间穿梭,把他们隔绝在阒寂的空洞之中,孤独而无助。在这世界上,死亡无时无刻都在进行,但没有一次,能像这次一样,给他们如此之大的恐怖。他们的生命在死亡之水上浮起,一如无根的浮萍。
  是不该来这里的。司马迁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他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是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叹息惊扰了死亡的静寂。那静寂给了他极大的压迫,像石头,压在鸡蛋之上。司马迁用眼神示意柳安君:我们,离开罢。
  慢慢地转身,悄悄地举步。他们的脚踩在地面上,纤尘不起。他们惊慌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阳光如雨的前方,不敢回头。而亡灵们尖声叫喊着,成群结队地跟在他们身后,攀附在他们背上,像一群闻香而至的灰色蝴蝶。他们无力甩开,也无意甩开。背负死亡,会使他们对生命看得更加清楚。
  终于走远了!那压迫感也远了,司马迁试图让自己愤怒。他想想象一把刀,一把滴血的刀,但是他想象不出,那把刀,在形成之前,就已破碎锈裂,片片飞散,像他散乱的思想。他想哭,但泪水已经干涸。他整个人,已被死亡的铁手左右。而死亡是大静的,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在深厚的死亡面前,连悲痛都失去了意义,悼念也因之显得滑稽。扑面而至的死亡,打断了司马迁对生命意义的设想,像打断一条狗的脊梁,使生者的一切作为都变得荒诞而无据。司马迁甚至想不起自己来到羊儿堰的理由,在这里,最真实的理由都变成了轻飘飘的借口。
  回到轵县的寓所,司马迁仍然无法摆脱亡灵的包围。他是愿意相信阴间的存在的,虽然他万分地难以确定。因为他无法接受、实际上是不敢接受人死如灯灭的概念,这将使他必须直面人生意义的追讨。但是,这样的大问题是一个年轻人能够解决的么?而死亡世界的存在,将延缓他面对死亡的焦虑。它把直线式的生命路向变成了螺旋形,使人可以暂缓考虑生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它是人的一个有效的逃避手段,使人可以把追讨生命意义的任务无限期地推诿给神鬼,而不必自找苦吃。神鬼之事是人可以测度的么?人造出桌案是为了踞伏,神造出人一定也自有深意在。桌案不会思考——就是会,一定也想不出——人制造它们的意义何在,那么人怎么能有理由肯定自己理解神造出自己的意义呢?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式的自我安慰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司马迁的危机感,事实上它也无法改变任何人的处境。但作为一个现实的人,就是逃避,司马迁也要像抓住那柄随时都有可能伤害自己的剑一样,抓住一个更切实的逃避方式。那么,作为一个将来的史官,司马迁除了利用史书来对抗、更确切地说是逃避死亡之外,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方式?这时候司马迁有些理解父亲低调的生活了。父亲的生活方式,固然是对现实的逃避,但何尝又不是对死亡有意无意的逃避呢?也许父亲只是没有明白地意识到罢了。只是,司马迁不会那样,他要采用更积极的方式——以自己的方式写史,让书成为他生命的承载物,像一座桥,把他和未来联结起来。如此,只要人类不灭,他的生命也就不会消失。因此现在,他要努力地活着,不能让人打断自己生命的腰。这时候他想起了皇帝,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世宗皇帝刘彻的重压,他曾经的喟叹终于变得真实了。
  司马迁努力地扬起目光,想振作起来。至少,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以自己的言行,来安慰因死亡而惊慌失措的弱女。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他相信,自己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和战胜死亡的方式,但这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那么的虚伪,那么可悲的自欺欺人。他激昂有力的勇气和方式,只是一对永远也不会正中目标的拳头,它们打不到死亡,甚至无法让它轻轻地哼上一哼。死亡没有玩弄他,但他已被死亡玩弄。他的头重新低了下去,死亡再一次把他抛入空洞之中,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他看见现世的一切,比以前更加清楚,但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水,生动,但是无声。
  女孩纤细的手指抓住了他,颤抖并且冰冷。可是连触觉也改变了。司马迁紧紧地握住女孩的手,拼命用力。也许只有疼痛才能冲破那无形的隔阂,他甚至想拔出宝剑,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斩下。但他没有动,他的目光只是紧紧地盯住女孩,他清楚自己不能再给她以惊恐。泪水在女孩的眼睛里颤抖着,女孩说:“不要想那些了,迁哥。我们该见郭兄去了。他一定都等急了……”
  司马迁嗯了一声,说:“你把饭食准备好了么?那,就走吧。”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突然间身子摇晃,司马迁歪倒在门边。
  二
  太阳早已跳进山凹,现在只能看见它暗红的背影了。而在东边,在天顶,深青的夜光慢慢地游过来,不动声色地侵蚀着阳光的领地。山,以及山上的树木们,变得愈来愈单薄,终于变成黑色的剪贴,层层叠叠地贴在渐渐暗淡的天边。拨开洞口灌木茂密的枝叶,郭解不停地向山下打望。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司马迁他们怎么还不见人影呢?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从前天来到轵县,郭解就把自己隐藏在郊外小山的一个废弃的窑洞中。虽然说是回来看看,而且真的很想再看看养大了他的羊儿堰,但真的回到家乡,他却失去了勇气,停留在轵县不走了。是近乡情怯吗?也许有一点。但一个整村的人都为自己而死的人,他回乡的心态能那么简单吗?郭解心里也明白,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是无法明白地说出的,它是明晰背后的混沌,像一个朦胧的梦,让你无法确切忆起,无法解释梦中出现的每一个景象的由头,但你却能从总体上感知到它的情感趋向,或悲,或喜,或愁,或怨……停留在这里,郭解就是想厘清自己的思想,只有思想的清晰才会有行动的果决。但是,那样一份复杂的情感,短短的时间里又如何理得清,何况郭解这种粗豪的汉子?以至昨天下午司马迁约他今天同去羊儿堰时,他只能尴尬地拒绝。
  那么现在,他想清楚了吗?没有。那种难以言说的矛盾仍然壅塞在他的心头,令他烦躁不已,就像这一大团遮掩着洞口的荆棘,撑持纠结着,令人难以分辨它们的根系所在。不,荆棘只要认真梳理,总能找到它们的根系,但自己这种矛盾的思想,却怎么也梳理不出一个由头。而因为无法梳理,郭解又多了一份烦躁。司马迁他们早就该从羊儿堰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等待使得郭解更加烦躁。而他这样着急地等待司马迁的到来,是不是迫切希望从他口中得到羊儿堰的讯息?而这又是怎样的动机使然呢?事实上,就是得到讯息,又能怎样呢?他能改变事实分毫吗?若不能改变,这讯息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意义,又何必苦苦等待?
  郭解缩回身子,仰靠在洞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啪!啪!啪!”三下击掌声清晰地传过来。这是郭解和司马迁约定的暗号。郭解一轱碌爬起来,轻轻拨开洞口的枝叶,向外看去。暮色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站着,机警地四下探看。但这不是司马迁,而是柳安君。郭解顿时紧张起来。
  “郭兄,你在吗?”柳安君迫不及待地出声呼唤了。声音细弱并且颤抖,像冬天里被寒风吹动的枝丫。
  “我在这里。”郭解探出头回应,“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司马公子呢?”
  柳安君闻声,脚步慌乱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说:“迁……迁哥撞邪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撞邪?怎么回事?”郭解紧张地问,“怎么撞上的?他人现在在哪里?”寒气从脚下涌起,他依稀感到自己接近了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答案,一个宿命的答案。
  “我不知道。”柳安君哭泣着说,“从羊儿堰回来他就发愣,还拼命钳我的手。我叫他来见你,他刚答应一声就昏倒了……现在他正在床上躺着……”
  是那些冤魂要告诉自己什么吗?郭解跳起来,回身抓起铁刀,大步跨出洞口,说:“走,带我去看!”
  躺在床上,司马迁紧闭的眼前有巨大的物象在舞动:陌生而狂暴的神,接天及地的大鸟,平坦空旷的大野……它们旋转着,飞速地向他奔过来,然后水一般飞溅消失。有一点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味。这些巨大的物象预示着什么?司马迁昏沉的头脑想不清楚。他想走近了看,但它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远远地避开了。而他幻觉的脚步一动,景象也随之改变。他看见三个颜色淡薄的轮廓,三个脑袋小得出奇的人,从一个暗褐色的洞口走出,或者,走进。所谓褐色的洞口,也许说是光源更贴切些。这样一幅奇异的画面预示着什么?三个人,是指郭解、柳安君和他吗?他们要去、或者说要出离的是什么样的所在?没有人能够回答,而司马迁被这画面吸引着,徘徊不去。他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玄机在,只是一时无解罢了。
  忽然门声一响,司马迁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化了装的郭解和柳安君走了进来。
  司马迁模糊地笑了一笑,说:“翁……兄,你怎么来了?”
  郭解把手放在司马迁的额头上,说:“柳兄弟说你撞邪了,我来看看……”
  司马迁的笑声大了点,说:“哪里!不过受了凉而已。你不应该来这里的,太危险……”
  “嗯,额头是有点烫。”郭解松了一口气。因期待而带来的紧张感水一般流逸了,疲乏压住了郭解的脊背。他收回手,沉重地坐在司马迁的床边。他期望的并没有发生,他以为已经接近了的答案又远远地离开了。一时间他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只是看住司马迁,默默无语。
  司马迁也默默地看着郭解,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郭解述说羊儿堰的情形。郭解矛盾的心情,司马迁早在约他去羊儿堰时就感知到了,但他并不以郭解的悱恻徘徊为然,长痛不如短痛,何必像个女人似的拿不定主意呢?但现在,他理解了郭解。然而现实终究是要面对的,他,司马迁,只能作为现实残酷的代言人……
  沉默了一会,司马迁开口了,艰难地结巴着:“我到羊儿堰去过了,那情形,实在……唉!”
  郭解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公子何必叹息?死亡并非全是坏事,在某种情况下,它就是弱者的保护伞。死亡,恒久不变,任何权势也无法动摇它分毫。人,如果不想被权势左右命运,那么,死亡就是最安全的避难所。死者死矣,而于生者,也就心无挂碍,轻松了……”一阵呜咽从喉咙深处涌起,他顿住了。突然地,他觉得,这,就是他所要的答案,一个完全死灭的答案。他的矛盾,就是在已预知答案的情况下的进一步求证,而他是不愿意确定这个答案的。但现在,当答案凸现,所有绝望的希望都已烟消云散,他,放下了这重如铅石的牵挂,复杂走向了简单。而简单地活着,也许才是人生至高的境界。
  偎着柳安君,司马迁定定地看住郭解,他完全体会得到郭解心中的大伤痛。这是无法抚慰的。他们默默相对,良久,司马迁忽然惊醒,说:“这里不宜久待,翁……老兄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
  郭解点头,说:“多盖几层被子,捂一捂。你休息,我走了。”
  目送郭解出门,司马迁轻喟一声。一阵疲乏涌上来,他缩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三
  灯光是美好的,它的光芒划分出了人与鬼的边界。灯光又是可恶的,它贫弱的辉光,无法驱除来自于另一世界的异灵阴险的觊觎,只照出它们蠢动的影子,从而使人被恐怖包围。亡灵啊,它们就隐藏在阴影中,像藏在水里的鲼蝠,觊觎着,随时准备扑灭灵秀但脆弱的生命。
  坐在床边,看着司马迁被桔黄的灯光和阴影蚕食得支离破碎的脸,柳安君紧紧握住爱人的手,不肯稍瞬。虽然司马迁说自己只是受了凉,郭解也以他的经验印证了这一点,但柳安君并不相信,她坚信司马迁的病与羊儿堰的亡灵们有关。否则他怎么偏偏在去了羊儿堰之后生病了呢?如果他去的是人烟稠密的大街,他能生病吗?受凉,难道不正是阴风吹拂的结果吗?
  生命真的像水泡一样脆弱啊,瞬生瞬灭!自跟从司马迁出游以来,柳安君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一个权势人家抢亲,两条人命差点消失;祭奠一次亡灵,便有人为之病倒。而人生路上,这样的事该发生多少回?她能等到自己的圆满爱情的结局吗?谁能告诉她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面对无法把握的将来,面对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她是不是应该努力地抓住现在?至少,应该有某一种方式可以减少爱情的遗憾的。
  柳安君看着司马迁。他的眼珠在紧闭的眼帘后面紧张地游动。他在做梦吗?他的梦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梦里,会不会出现她?如果出现,又会是怎样的面目?他,是不是像她一样,为难以把握的未来焦虑?如果,他真的明白这份爱,那么,他会不会,还要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消灭的爱情紧张?
  那夜,离开沛县的那夜,那因司马迁不经意的话而起的别扭,已被时间的风吹散,然而,一颗小小的种子,犹疑的种子,却留在了柳安君的心底:司马迁,到底明不明白她的爱情?他是否,像她深爱着他一样,也爱着她?不错,司马迁对她比以前亲密多了,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兄妹之间的情状更亲密,可你能说那是爱情么?爱情,使柳安君失去了判断力,她需要一句明确的答案。但是,答案的前提是提问,没有提问,何来回答?然而这样的疑问,她又怎能赤裸裸地提出?她实在无法跨过那羞怯、那矜持的界限啊!
  在这样的憋闷中,柳安君,像一口捂得严严实实的蒸笼,而锅下,炉火正旺。那愈来愈潮热的水汽,终要找到一孔排气口,否则,她将死于疯狂的爆发!
  而今夜,不正是这样一孔排气口吗?今夜,爱人的生命再一次受到了威胁,急迫感又一次空前地占据了女孩的心……
  柳安君的手指抚摸着爱人的面庞,抚摸着他的眉毛、眼睛和嘴巴。他睡着,像一个婴儿,他烫烫的呼吸像一阵阵夏日焦渴的炎风,在她的手指上痒痒地刮过。柳安君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了,摇曳如明灭不定的灯苗。她附身,红红的嘴唇聚成一朵艳丽的花,向司马迁因病痛而干裂的嘴唇探索过去,小心而胆怯。触到了,一棵开满红花的树鲜艳地长在板结如网的河道上。是索取吗?不,焦干的嘴唇已经麻木,美丽的花树只能给予。柳安君湿润的舌尖抚过司马迁的嘴唇,舐平了他皲裂奓起的嘴皮。
  司马迁的眼珠快速而无规则地转动了几下,嘴唇微微地张开了。他又做什么样的梦了呢?看呵,他的样子多像一个渴望母乳的婴孩!刹那间,母性的怜爱占据了柳安君的心,她硬挺的乳房擦过被子,跳荡抖颤着,像一对不安的白兔。柳安君解开衣服,袒露出少女美丽的胸脯,轻轻地,把乳头送向司马迁的嘴唇。粉色的乳头像一朵娇羞的花蕾,颤巍巍地探向爱情的口岸。一滴乳汁,只要一滴就够了,就足以使少女的爱情全部开花结果!
  奉献着是美丽的。在未来无法把握的背景下,这奉献就更加美丽,也更加凝重,更加迷狂。柳安君起身,慢慢地褪下自己的衣服。桔色的光影里,衣服蝴蝶般飘下,像次第开放的玉兰,渐渐,剥离出洁净无垢的美丽。柳安君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光,那些光线,长出了细密的芒刺,如深秋清晨毛茸茸的霜花。她看见自己的身影颀长,如一棵高洁的树,遮盖了鬼祟的阴影。是的,她的身材可能不是最漂亮的,但一定是最美丽的,在此时,在此刻!
  柳安君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是形而下的,在她高洁的思想里没有位置。但现在,她无法不为自己美丽的身体惊讶。她的身体,像一棵沙漠里无人照管的树,已由细瘦僝弱的小苗长成玉立婷婷的风景,结满待放的蓓蕾。她轻轻地抚摸着它:高耸的乳房,细瘦的小腹,长着细疏小草的小小三角洲,光洁修长的腿……她沉醉了,发出轻轻的呻吟。身体竟可以这样的重要啊,千万次思想上的交换,不如一次身体的奉献!
  柳安君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把自己裸露的身体投进司马迁灼热的怀抱。她小心地依偎着他,轻轻地吻着他的脸颊,吻着他的脖子、他的锁骨和胸。第一次,她触摸到了男性的身体,粗犷如黄河岸般的身体。那是别样的生动,像干坼的土,像嶙峋的石,等待着女儿水一般身体的填充。柳安君的身体颤抖起来了,为这新鲜的感觉,为这交融的激动和兴奋。原来爱情也可以是这样的啊。
  柳安君兴奋着,面庞灼热,连耳朵里也闹哄哄地响起来。她多么希望司马迁能醒过来,用他强壮有力的胳膊紧紧地箍住她,用他灼热的吹吸把她卷进狂烈的风暴里,让她昏迷,让她像晚春的落英一样,飘零成香艳的花阵。她的一切都在渴望他呵!然而她又多么怕他醒来。她盼望他能理解她少女无私的爱,但又害怕他知道她羞怯的心事。爱情,真的可以左右一个人啊!感觉、思想、性情、行为……一切的一切,都会因爱情而改变!
  柳安君早就察觉到自己的改变了,但她也早已屈从于这种改变。她渴望被征服,她不再企图去征服别人。但爱情满足了她的所有渴想:爱情中的征服是双向的,征服别人的同时也就被别人所征服。而在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的大背景下,少女的行为变得激进而狂烈,世俗的一切都已出离,她不需要再考虑将来,也不必考虑后果,唯一能让她欢喜的是,得到一个相对圆满的爱情!
  在幻想中,柳安君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她拼命地亲吻着司马迁,把自己花蕾一样的双乳贴在他裸露的胸脯上,摩挲着,挤压着。她想让自己的身体像蚌一样张开,含入致病的石子,生成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想让司马迁的身体敞开,像永不朽坏的棺材,包容她,千年万年……
  突然间电光闪过,司马迁张开了眼睛。他灼热的双臂紧紧箍住了女孩纤细的腰,搂着,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四
  是黄河吗,这条被大雾弥漫的水流?它从天地交合的幽深处奔涌而来,呜呜吼叫着,打湿了我的衣服。那是多么大的一片沙滩啊——不,不是沙滩,是大片摇曳摆动的油菜花,是河流有形的吼叫,它们,是恐怖之上的美丽。我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在这陌生的地方。不,这里并不陌生,这里的一切,我都应该非常熟悉,但我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哦,对了,这是外祖父家东边的河滩。可是,风儿呢?
  那不是吗?她站在一群羊的中间。她说过,羊群是地上的云,是吉祥的白云。哦,真的是云呢!牧云的女孩应该就是风儿吧?她人呢?她去哪里了?莫不是回家了?
  云消失。我急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村子。外祖父家就在第三排,但为什么那样地陌生?难道我走错了?不,不会,这地方我太熟悉了。村子被暗蓝色覆盖,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可是,我,我怎么恐惧了?我怎么明显地感觉到了它的不怀好意?我看见一辆破烂的车,靠在墙上。我感觉到一个死人,挂在车后。啊不,这不是外祖父家,这是羊儿堰!
  羊儿堰?好熟悉的名字啊!谁在这里住着呢?我一定有亲戚在这里,否则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对了,是有一个亲戚。他是我喜爱的人,一个好朋友。应该是!但他住在村子的哪里呢?
  我看见路边有一个水磨房。我进去,想找人问路。但没有人,只有水磨在轰轰地转动。这是河流的吼声,是水里的龙在发怒。啊,这水磨原来建在水底!孤独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我沿着磨房的土坡爬上去。一条血淋淋的尸体挂在窗前。啊,这个人已被我的合谋者杀死了吗?记得在谋杀这个人之前,我的选择是懦弱的退却。那么他的死亡与我无关。可是我为什么害怕呢?我的合谋者在哪里?他是不是正在某一处觊觎着,企图杀掉我这个知情者?可我的合谋者是谁呢?我想想。对了,一定是私塾的杨老先生!他是很凶的一个人,我们都怕他。可是他那么老了,能杀人吗?不,不对,应该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才是我的合谋者!那小子,那个老是挨老爸板子的家伙,叫什么名字呢?很熟很熟,可我想不起来。
  哦,私塾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它。黑黑的,似乎阒无人迹。我在里面上过学的,风儿也是。对,我就在里面上学,别迟到,迟到了会挨板子!
  学堂里面人好多。同窗们闹哄哄地各玩各的,没有人理我。我站起来,我想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所有的人都盯着我大笑不已,我窘迫得缩成一团。怎么连一小片遮羞的东西都没有呢?这些无志向的俗人啊!这些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的可鄙者啊!我被我的鄙视者所鄙视,但我无法反抗。一个身无寸缕的人是无法有效地保护自己的。奇怪啊,我不是早就离开这里了吗?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不是长大了吗?我怎么还在这里上学呢?
  我发现我穿上了衣服。不,不是衣服,是一条被子。我站起来,我要逃离。但我看见了风儿,她冲我微笑。被子是她的吗?是的,一定是!她的微笑回答了我的疑问。
  学堂消失,同窗消失。我们原来坐在河滩上。她看着我笑,不说话。吉祥的羊群在吃草。可是我为什么感觉到了恐怖?这无以名状的尖哨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远山迫近,蓝色的雾霭淹没了路向。风儿呢?风儿在我的身后,然而我怎么扭头转身也看不到她。但我就是知道她在我脑后藏着。哦,她是一首歌儿,在我恐慌的心脏里唱:
  荠荠儿菜兮铺河滩,青绿如盖兮剜满篮。农家儿女兮命如荠,清贫度日兮苦作甜……
  歌儿愈来愈凄清,渐渐化成令人恐怖的、毫无变化的尖哨声,空间仿佛驻留于一个时间点,不再前进。一切无可挽回地沉没于火后的黑焦。啊,我想起来了,风儿,她早在十一岁那年就死去了!那么歌唱者是谁?在漆黑的天底下,恐怖把我变成一匹被羁绊的马,想逃,却怎么也跑不动……我要逃啊!我要逃出这恐怖的黑狱,这没有阳光的孤独之所,这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羊儿堰!羊儿堰?羊儿堰是这座地狱的名称吗?那里的人全死了!可是你看,他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们向我追过来!
  我被捉住了。我挣扎,但我被恐怖压制的身体难以动弹。我要死了吗?我钻进一张陈旧、但色彩斑斓的门帘,我看见了洞口!我跑起来了,轻松,愉快,缓慢。不,不对,我是在飘,我在飞。
  一个面孔在我眼前浮现。是风儿?不,是君儿——君儿?这个名字好熟悉!对了,君儿是风儿的大名。风儿长大了!风儿没有死!不不,风儿不是君儿!可可……可是君儿,君儿是谁啊?急躁的马蹄奔腾而过,踩乱了我的头脑,我实在想不起她是谁啊!但那温馨,是母亲的怀抱,我不能不把自己投向她,投向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孩。不,不是女孩。君儿,君儿……对了,君儿一定是母亲的名字。那么,这是年青时的母亲吗?
  眼前的景色又一次改变。那个面孔正离我而去,我缓慢的动作跟不上她的脚步。牧云的女孩渐行渐远,把我重新投入孤独之中……风儿,不,君儿,你不要走啊!
  眼睛惊慌地睁开,一个女孩的面庞踏实地嵌入司马迁的眼睛。他激烈地搂住了她,紧紧,像搂住一个立即就会消逝的幻像。
  五
  这是下午,山上,距郭解藏身之处不远的一座小树林里。纯净的阳光穿过斑斓闪亮的树叶,毛茸茸地笼罩住了两个男人的对话。事实上,司马迁并不在乎郭解是不是一个好的谈论对象,他甚至不在乎谈话的内容,他只是需要一个谈话对象而已,好给被那大欢喜——当然还有一点忧愁——搅乱的头脑一个整理自己的时间。他知道,从那夜开始,他已从一个男孩长成了男人,而男人的想事和男孩是不一样的。比如,他现在要谈的,不是欢悦的爱情,而是郑重的婚姻。因此他的面孔是严肃、甚至忧虑的。
  “翁伯兄,我和柳小姐……有了……有了夫妻之事……可是我……我家里,我爸我妈会骂死我的……唉,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司马迁感觉欢喜,他也希望郭解能透过他忧虑的表情感知到他的欢喜。是的,他喜欢柳安君,这没什么说的,但对婚姻,他还没有准备。因此他的忧虑也是真实的,而且他也企图通过这真实的忧虑达到沉重,男人的沉重。
  但是,在这个陌生的领域会遇上什么样的困难,司马迁并不明瞭。他自己没问题,柳安君没问题,柳安君的父母也一定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的父母,他们一定会反对的。但是,父母将怎样反对他们,以怎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的爱情他又想象不出了。事实上,司马迁相信的是,爱他的父母绝对会同意他们的,他们一定不忍心让儿子坠入痛苦之中。因此他的忧虑只是一个游戏,一个从男孩变成男人的游戏,重要的游戏。然而,他知道成熟的男人是怎样思考问题的吗?
  “有了那事了吗?”郭解微笑起来,“这是天意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柳小姐好学深思,你思想卓尔不群。你们在一起,若还生不出爱慕之心,那真没天理了!”
  ——天生一对,这个词语表达的是强烈的命运概念。所谓命运,就是一种早已安排好的结局,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程式化过程。它强调的是必然性。但我和君儿的认识是必然的吗?固然,我早就认识李敢将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就能认识君儿。如果不是碰到赵以秋,那么我不一定非得结识翁伯兄不可;如果翁伯兄不是搬迁茂陵出现问题,我就不一定要带他去京城找李将军;就是去京城,如果君儿不是刚好在舅舅家,我又怎有机会认识她?而君儿如果不是碰巧听到过我神童的名头,以她的高傲,她会主动跟我结识吗?她肯陪我游历,并……(沉思着,司马迁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这么多的偶然事件形成的结果,能称之为命运吗?命运是必然的!
  什么是必然?必然应该是这样的情形:因为我们是姑舅之亲,所以我们必然从小就认识;因为两家相隔不远,所以我们能经常在一起玩,青梅竹马;因为青梅竹马,所以相互倾慕,到一定年龄,爱情便自然而然地产生。没有意外,线路清晰。风儿就是这样的。但一次偶然便改变了命运的必然:她偶感风寒,竟然不治!于是必然的命运成为偶然的齑粉。
  (笑容消失,悲戚占领了司马迁的面孔。风儿,那个小女孩,一度,是司马迁心中的痛。那时候,他第一次面对了亲人的死亡——她突然间就消失了,她活过的痕迹,也被大人们有意消灭掉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风儿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留存过。最多最多,她,只是司马迁的一个太真实的梦。那一次,司马迁懂得了对死亡的恐惧。)
  命运被消灭了吗?不,没有。恰恰相反,这正是命运最神秘的地方。它的必然只存在于偶然之中,像一个戴着恶鬼假面的善神。为什么偏偏让我碰到了赵以秋,而不是其他人呢?为什么偏偏他就听从了我的建议回头了呢?为什么在翁伯兄遇到困难之后,我偏偏去找李将军呢?朝中大臣,跟我交好的并不是他一个啊!为什么在我去时,君儿偏偏就在舅舅家,且偏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刚好偏偏她又知道我……从将来看现在,这些巧合不正是一种必然吗?命运,正如秋天的风。一片落叶和另外任何一片落叶相遇,都可视之为偶然,但是如果没有秋风的吹拂,所有的叶子都只能长在树上。是秋风,决定了每一片叶子飘落的轨迹,那么时间叠合、轨迹有交叉点的叶子,将注定相遇。于是偶然消失,必然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于是就像我梦到的那样,偶然的君儿代替了必然的风儿,成为命中注定的存在。
  (该说话了。司马迁想,翁伯兄已说了一大堆我和君儿是天生一对的理由了,你看他都快找不出理由了呢!)
  “翁伯兄,我不是不愿意君……柳小姐,我是怕父母反对。柳小姐出身寒门,门不当户不对的……”
  “哪里呀!柳小姐家境贫寒不假,但这不是不能改变的。从出身上说,她是飞将军李广的外孙女,配你一点都不寒碜。就算有点不配也不要紧,要知道,门户之见是最害人的!”
  司马迁微笑起来。郭解的话句句都说到他心上,他不正也是这样想的吗?他看住郭解,听他继续说下去:
  “兄弟,我跟你说,柳小姐真的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你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抓住时机,想回到京城再定终身,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呢!”
  如果命运是必然的,那么就是说,不管我是否作为,结果都应该一样,总会有一个或多个偶然或者貌似偶然的事件发生,把我推向那个结果。但是很显然,这个推论是错误的,正像翁伯兄说的那样,不作为或者干脆反其道而行与积极地行动,其结果肯定不同。但是如果这样,命运将被否定。没有命运吗?显然也不对。没有命运的人生不成人生,没有命运的人不成为人。但是,一只前半截是猫后半截变成蛇的动物还能称之为猫吗?(司马迁嘘了一口气,继续想。)
  人的命运是命运之神创造的,它不应该是一个固定的程式,它是个人特点与环境共同生发的结果。比如落叶,它的形状、大小、位置、轻重,和风吹动的力量结合后,它的轨迹便被决定了。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因此也就没有一模一样的命运。人的行为,也是由他的性格、思维模式等等与环境因素结合后形成的。在这种意义上,人在他出生之时,他的一切都已被决定。这个决定,就是命运。该有所行动时而不行动,或逆本体性质而行动,在个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命运,在这种定义下才是正确的!于是当我们相遇,我们就不能不有所心动,虽然表面上,我们只是一对旗鼓相当的论敌。于是,我们的爱情便被确定,我们的婚姻也将被如此确定……
  (再一次地,司马迁微笑起来了。但很快,他面色一肃,又把忧虑挂了上去。)
  “翁伯兄,你说得对。只是……不过……”
  郭解奇怪地看住司马迁,等着他把话说完。但犹犹豫豫地,司马迁羞惭地一笑,把话最终还是咽回去了。郭解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想不出司马迁还有什么可虑的——他当然想不出,司马迁的考虑也许是沉重的,但更是抽象的。司马迁还不懂得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思考什么、怎样思考,他以为思考这些才是成熟的表现。虽然这是必要的、对人生指导性的思考,但成熟的人是不会想这些的。
  郭解使劲地想了想,说:“兄弟,你这样犹疑,也许有自己的道理,不过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也许,面对这等大事,人都会犹豫吧!看来我是解不开你的心结了,不过,你们不是还要游历吗?几年相处下来,那心结也许自然就会消失。现在想也是白想,你们不可能在路上就结婚吧?”
  司马迁被郭解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期期艾艾地,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他真正的忧虑:“不,我不是为这个发愁……我……我是想,我们有了那事,会不会……生下孩子?”说完了,他脸红得不敢看郭解。
  郭解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只做一次就能生出小孩,还在病中,那兄弟你也就太厉害了!这个我还有点经验,一般来说是很难的,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不过,以后你们可不能再做了!”
  司马迁惭笑着点头,看住郭解,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柳安君的身影在树丛中闪动,连忙闭住了嘴。柳安君急步走近,神情紧张,说:“官兵刚刚搜查了旅店,郭兄回来的消息可能走漏了。怎么办?”
  郭解点头,说:“我料到了,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我,该离开了……兄弟,你们保重!”
  看着郭解大步离去,身影溶进了黑暗的丛林,司马迁突然一阵颤抖。郭解,一把铁刀,一袭旧衣,四海为家,走遍天涯。那种曾令司马迁心向往之的境界此刻却让他感到了孤独。孤独不是好境界,孤独的人生是凄凉的。而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人,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愿意生生死死地陪着他,走尽人生……
  司马迁紧紧地拥住了柳安君。
  天已完全黑了。山,黑沉沉地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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