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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27 20:20:30      字数:12280

  一
  “你认为那些乡老说的不是无稽之谈吗?”柳安君的眼睛睄着司马迁,笑微微地问。一朵牡丹,在她的嘴唇边蓄势待发,只要司马迁一回答,她就要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但是她失望了。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传说么,姑妄讲之,姑妄听之,甚至姑妄信之,有什么打紧?何必太认真?”
  司马迁不看柳安君,望着前方,淡淡地回答。今天大概是个墟日,沛县县城的大街上,人流如织。各种小吃摊点上的油烟味、荤的素的种种香味,一摞摞新解开的木板和草绳里的草木气息,来来往往的牲口身上腥臊的汗味,和它们拉下的新鲜的粪臭,在闹哄哄的阳光下,一股脑儿地涌进鼻孔,让司马迁的头脑都有些昏懵了。
  这是元朔三年夏秋之交,司马迁和柳安君早就离开了京城。走过河内,他们的脚步踏上了江淮之地,来到了皇室的先祖汉高祖刘邦的发迹之地,他的沛县故乡。司马迁希望从这里收集到有关皇室的一些史料,但他听到的却全是些神奇无比的民间传说,比如刘邦出生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刘邦的妈妈——据说叫王含始——在河边睡觉,梦见一条神龙与之交媾,正好她男人——就是刘邦的爸爸刘煓——去找她,于是就真的看见一条龙伏在她身上。再于是王含始怀孕,生下了刘邦。对此司马迁半信半疑,而柳安君则干脆直接讥笑,好几次都在人家还没有讲完故事时就毫无礼貌地大笑不已,完了还要喋喋不休地在司马迁耳边发表评论,令司马迁厌烦不已。这柳安君自从离开周南之后话就特别多,像一群跟在司马迁身后啄食麦粒的麻雀,拥挤着,聒噪不休。思虑深邃的柳安君隐去,清浅活泼的柳安君浮现在司马迁面前。司马迁实在想不通,这女孩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呢?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真不该轻率地答应李陵他们的请求,带柳安君出行游历(看李陵挤眉弄眼,很可能这是柳安君自己的主意。李陵是等着看好戏呢)。有人说一个女人就等于五百只鸭子,司马迁没想到女孩也一样是五百只鸭子。他带五百只鸭子出游算是怎么回事?女孩的心,真的很难猜!
  现在,离开那个长着一棵据说是刘邦栽的树的村庄,走在沛县县城的大街上,柳安君仍然不住嘴地攻击着司马迁收集到的那些民间传说,司马迁的淡漠并没能减弱她的兴奋:“随便谁都可以不认真,你怎么能不认真?你是史官么!比如高祖斩蛇,听起来很像一回事,但那天机透露得实在没水平!哪有人家死了儿子不伏尸痛哭,却深更半夜跑到儿子的被杀之地乱哭的?这么荒诞的事情,你还正儿八经把它们记下来,好象真有高祖皇帝斩蛇这回事似的!再比如吕后望气。若真能望见高祖所在处常有云气,那他还不早就叫秦始皇给逮住杀了……”
  司马迁立住脚,坚决地说:“我是认真的!也正是因为认真,我才把搜集到的资料巨细无糜地保留下来。从另一方面说,神鬼之事,岂能以常理度之?看似不合理处,也许才正是最合理的地方。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在这里谈论它们不合适!”
  柳安君不甘心地闭住嘴,眼睛向大街一侧一个矮矮的台子上瞟去。一群人围在那里,兴高采烈地看着傩戏。戴着大红大绿面具的人踢起了尘土,蒸汽一般升起来,酽酽地罩住了围观的人群,和着他们的汗味,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哄哄地闹腾。
  两人走过去,看了一会,明白了这傩戏是在演绎刘邦垓下斗项羽的故事。那个蓝靛色面具的大鬼自然就是项羽了,而以红黄色调为主的面具的神则是刘邦。神鬼在台上乱舞,人们在台下笑闹,而结局早已注定:神驱除了鬼,给人间带来了幸福与祥和。
  这故事柳安君是熟悉的,刘邦及其属下的智慧她也颇为欣赏,但围观者的欢笑刺激了她。这些人难道不知道那是一场流血漂杵的大战么?残酷的战争在百年之后居然成了人娱乐和祈福的工具,这该是何等的残忍和荒诞!如果那场战争现在还在进行,他们会有这等好兴致又叫又闹地看热闹么?柳安君恶狠狠地想。她扭头看住司马迁,司马迁皱着眉头,专注地盯着台上,不知在想什么。柳安君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胡说八道,拼命把人极端化而已。真正的人是中庸的,极端的只是疯子。依我看,项羽还可爱些,至少他还有人情味,还没有为权力变疯……”
  司马迁嗯了一声,说:“你说得对。人认同的,只能是人,而不可能是别的东西。这是人的一种自我肯定。项羽的智谋固然不如高祖,但他富有人性,他知道爱自己所爱的,珍惜应该珍惜的,不像高祖,其所做所为总给人以冷冰冰的恐怖感。”
  柳安君受到鼓舞,高兴起来,说:“就是!项羽力大无比,但这也还是人的力量。而这样的人能拥有一颗仁慈不杀的心,更是难得!乌江别姬更见他人性的风采,因为有所爱,所以……”她的脸突然红起来了,眼风拂过司马迁的脸,然后烫烫地收回。
  “太好了!我力气很大,心也特别软,特别想爱小兄弟你呢!”一条陌生的胳膊突兀地搭在柳安君的肩膀上。
  柳安君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一张轻浮的笑脸亲密地凑近了她。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轻佻地打量着她,两片紫色的嘴唇噘起了野花般盛开的欲望。“跟哥哥走吧,哥哥爱死你了,小弟弟!”那张脸说。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着尉官军服。他身后还有四个军校,笑嘻嘻地盯着柳安君,七嘴八舌地吵嚷着:“小哥,跟我们刘公子走啊,刘公子有好东西给你!”
  像一阵阴云滚过天空,柳安君的脸色变了。
  二
  赶跑了那伙骚扰柳安君的军士,司马迁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行侠仗义的美好感觉在他心里蒸腾。如果柳安君能表现得娇娇弱弱那就更好了,可惜的是,这女孩的拳脚似乎比她的言辞还锋利!令司马迁惊讶不已。这个发现重新勾起了他对柳安君的兴趣,兴致勃勃地跟柳安君交流起武术招式来,也不看那粗制滥造的傩戏了。柳安君惊喜地发现,自己被父亲和外祖父他们强逼着学习的武艺派上了新用场,不禁也兴奋起来,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刚刚打了架,身上沾了些尘土,就一边说笑着一边向寓所走去。
  回到寓所,换了衣服,两人踞案相对。柳安君撑住脸颊,歪头盯住司马迁,笑笑地问:“现在,我们能否探讨那些漏洞百出的民间传说了?你对阴阳历算天文星象深有研究,给我讲讲好不好?”
  看着柳安君可爱的儿女情状,司马迁的心不禁一跳,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说它们干什么呢,很复杂也很无趣,你不爱听的。我们还是谈武术吧。”他小心地瞟了柳安君一眼,仿佛怕她看穿自己心事似的。
  柳安君奇怪地看住司马迁,亮亮的眼睛像一泓清亮的水。她知道,他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这次怎么掖掖藏藏的?但她似乎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以与司马迁争辩为乐,她现在更乐意听从司马迁的意见。柳安君抿了抿嘴,说:“那行。你告诉我你是跟谁学的武艺好不好?”
  司马迁说:“我以前自己学过一些,后来又受郭解兄指点……”像一把钩子,这句话湿淋淋地提起了司马迁对往事的回忆,他不禁轻喟一声,说:“唉,不知郭兄现在在哪里,情形如何……”
  他的话被楼下的吵闹声打断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上来:“打我娃的两个小毛贼住在这里么?给老爷下来!”
  司马迁起身,向楼下俯视,看见一个身体粗壮的军官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插腰,正在逼问惊慌的旅店老板。他声后站着一群模样凶恶的军士,持刀虚劈,威吓着店里的客人。司马迁应了一声,问:“你是谁?”
  那军官抬头,冷哼道:“是你打了我孩儿么?来到老爷的地盘上,居然问我是谁!”
  “这是你的地盘?”司马迁踱步下楼,“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你怎敢说这是你的地盘?难道你想自立为王,企图造反么?”
  “嘿,这小家伙,口齿倒伶俐得很!”那军官瞪住司马迁,说,“我不跟你讲大道理,讲了你也不懂。反正你打了我孩儿,我刘阶就跟你没完!我们皇姓人家,岂能被贱姓所欺!”
  “你想干什么?”柳安君跟着司马迁下了楼,大声质问道。
  “噢,我家胜必看中的就是你吧,小姑娘?”刘阶嘿嘿地笑起来,色迷迷地盯住柳安君,“姑娘家不好好呆在家里,却跟着一个小伙子乱跑,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吧?这下我就更该管了!”
  “你……”柳安君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惊骇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小小的都尉,居然敢信口雌黄,诬人清白,胆子不小!”司马迁哼了一声,说,“你儿子是你提升的么?他年纪轻轻,看样子尚不够从军年龄,居然穿上了尉官的服色!作为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不自我约束,反而欺压良善,乱搞裙带关系,该当何罪?”
  “嘿,小子,好象你当了多大的官似的,还审问起老爷来啦!”刘阶大笑,满有意思地打量着司马迁,“当官就是为了能欺压别人,否则只好被别人欺压,这道理你都不懂吗?何况我等皇姓人家,比当官的更高贵!至于裙带关系,皇上都能搞,我为啥就不能搞?难道卫青跟皇上没有裙带关系吗?上行下效,有什么不对?”
  “圣上是举贤不避亲,跟裙带关系完全是两回事!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那样度皇上之腹!皇上是什么人?你算啥东西,能跟他比么?能这样比么?你儿子能跟卫将军相比么?卫将军出击匈奴数千余里,你行么?你那宝贝儿子行么?”司马迁不屑地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除了当窝门狗,你们还能干什么?”
  “你以为那是他能干?错了!我大汉强盛无比,随便怎么瞎搞都不会错。我家胜必如有卫青的地位,未必就比他差!”刘阶也是一声轻蔑的冷哼,“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敢跑出来瞎逛荡,小子,你的胆儿可真不小!”
  “你倒是很能狡辩!”司马迁一时驳不倒刘阶,便将话题一转,说:“看来你很喜欢仿效上面,那么你对上面的人一定很尊崇了?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姑娘是李广将军的外孙女!请问你有几条命招惹李将军?”
  “李广将军的外孙女?失敬失敬!那么公子你一定也大有来头了?”刘阶恢复了无赖腔调,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胜必啊,你认错人啦。听见了吗?这位是李广将军的外孙女,是个女娃娃,不是小弟弟,你的龙阳之兴只好扫兴了,就让给爹爹算啦。你知道,爹爹最喜欢女孩子了!李将军名震匈奴,他的外孙女一定也非同一般,将来给你生上几个小弟弟小妹妹,相信你定然很高兴。啧……”
  刘阶身后的军士们齐声大笑。
  柳安君气得满脸通红,正想冲上去动手,却被司马迁拦住。司马迁盯住刘阶,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要胡来么?那么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都由你承担!”
  刘阶狂笑,说:“当然!不管这女娃娃给我生出来的是男是女,我都会把他养得壮壮实实的,跟老爷我一样!”那群军士跟着又是一阵狂笑。
  铮然一声,司马迁拔剑在手,冷冷地说:“那么,你过来吧!”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力量灌注,一道锐利的光芒沿着剑身滑下。衣衫鼓动,杀气将燠热的客厅变得森森地凉。司马迁一直都不愿意看到人的死亡,但现在,他却迫切地想看到一具狼藉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像一堆腐烂的丑恶。是的,有时候,只有死神的利喙才能阻止丑恶的发生和蔓延!
  刘阶大笑,根本不将司马迁放在眼里:“小家伙生气了!不过老爷感兴趣的是这个女娃娃,而不是跟你比武斗嘴,虽然你很会骂人,但你的武艺一定不行,嘴皮子厉害的人手脚都不灵便。所以杀你这么一个小子,跟杀只鸡差不多!不过后面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难免败坏老爷我的兴致,就让你捡条小命算啦。弟兄们,给我上!”
  那伙军士响应一声,向司马迁和柳安君扑了过来。
  三
  黑夜,这个善良的欺骗者,披着他缀满钻石的大氅悄然而至,他裙袍的风拂过被恶行灼伤的眼睛,以他阴凉的深青,慰藉受伤者发烫的脸和布满青紫伤口的身体。倚坐在一棵老树下,司马迁的恐惧如水滴落。在这样奇怪的际遇里,邪恶的黑夜摇身一变,成为正义的忠实盟友,它冷静的掩盖,使正义成为袖中之剑,一种阴谋的伴当,在最不经意的时刻,阴森森地,刺出。
  渐暮的夜色里,道路丢失了方向,惊慌失措中,它们纠结成一张破烂的网,费力地,网起了山一般的都尉府。那些高矮错落的楼宇房屋,在黑暗中糊成一片,水淋淋地霸在司马迁眼前,像一头凶恶的鲸。但是,它看得到身边这个满心仇恨、满心恐惧、一心想杀死它的人吗?对它来说,这个人,实在太渺小了!
  是的,它是不屑于理会司马迁的,但蚊子,皇室故乡的蚊子,却对这个异乡人充满了热情。它们狂欢,它们飞舞,它们吟唱,它们在异乡人开裂的伤口上吸膏吮肓。而老树是沉默的,所有的树都选择了懦弱的、置身事外的沉默。这是丑恶得以横行的原因么?如果沉默成为习惯,愤怒将被淹死。因此沉默者是卑鄙的。
  而此时,司马迁的愤怒像暴雨前的黑云一样,迅速聚积。那愤怒,即将从恐惧的蛋壳中孵出,像一条阴冷的竹叶青小蛇,婉转,盘曲,然后箭一般射向目标,它锐利的毒牙,将噬灭不公丑恶的面孔,在它们在完成最后的笔划前,泥一般瘫软,并腐烂。
  在下午,在柳安君被刘阶抢去之后,司马迁是不知道恐惧的。他捂着流血的伤口,跟踪那些人来到城外的都尉府,像一条讨厌的蚂蝗,紧紧地咬住他们不放。但是这种孩气的方式并怎能解决问题呢?除了挨几顿暴打之外,司马迁毫无所得。当他实在没有力气跟那些兵丁们周旋,精疲力竭地坐在树下歇息时,随着意识的回归,恐惧开始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而勇气,便如遭受虫害的树叶一般,片片凋谢,萎落成尘。
  对勇敢者来说,恐惧是懦弱退缩的前奏,因此它是耻辱的。但司马迁无法摆脱这耻辱的恐惧,他的怒火已被暗夜浇灭。想起那些猛烈无情的殴打,司马迁誓死援救柳安君的决心便丝丝抖颤,像一座危房,在狂猛的大风中,簌簌,抖落了构建它的泥土和砖石。而借口,便如冬眠的蛇一般,在渐渐升温的怯懦中复活:以我一人之力,能救出她么?而这里又没有可以帮助我的人,有必要搭上两条命吗?——况且,那些人已经告诉过他,柳安君答应做刘阶的小妾,条件是不伤害司马迁的性命就成,否则他们早就下重手送他上西天了。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这只是他们企图摆脱他的纠缠而造的谣言吗?如果是真的呢?难道这不正说明了他硬要援救柳安君只是愚蠢的举动吗?
  但是,司马迁也明白,他不可能不去救柳安君。这是他的责任。事件已经发生,要求着他的应答。而正确的回答是:怯懦的活比悲壮的死更加耻辱,生命的价值不是以生命的叠加或减少来计算的。就是死,他也必须完成这一行动!这是他的选择,与柳安君没有关系。然而,一个满怀恐惧的懦夫又如何能够完成一个勇士的任务?勇士是从来就没有恐惧的。
  仰起头,司马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懦弱,这个妖冶的女人,用充满诱惑的声调淫荡地召唤着他,诱使他投入自己温暖的怀抱。司马迁怎能拒绝她爱惜自己性命的好意呢?所有的诱惑都是以好意为幌的,拒绝者将遭受谴责,自己的或者别人的。我真是一个不顾大义的惜命者吗?司马迁沮丧地想。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企图拒绝肯定的答案。然而,这恐惧,这来自心底的、一浪又一浪企图退缩的愿望,又该如何解释?虽千万人,而吾独往矣。长风猎猎的境界已经展开,可是主角却被恐惧杀死!
  司马迁低下头,不得不做出一个他万分不愿承认的结论:他,司马迁,被恐惧蚕食得千疮百孔的身体里,跳动的只是一颗懦弱的心;他,司马迁,只不过是一个自以为勇的懦夫。他必须屈辱地承认这一点!他痛苦地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悍不畏死的凶徒都比他司马迁更伟大、更具男人气。他,司马迁,只是一条外观凶恶的肉虫而已!势所必然,司马迁,他将成为他自己的鄙视者。
  但是,正像所有的倨傲者一样,司马迁是绝对不肯轻易接受与自己认识相悖的结论的。他在挣扎,寻找战胜怯懦的武器。风吹动,插在地上的剑发出嗡嗡的鸣声。司马迁的眼睛盯住黑暗无光的剑身,突兀地想到他曾经面对这把剑产生过的感想。那时候,他思考着把握自身生死的问题。在这变动不居的世界上,在这毫无安全感的生存环境里,他告诉过自己,既然无法把握自己的生,就一定要把握自己的死。那么现在,距离那个时候并不算远的现在,面对正在发生的事件,他为什么会突然失去勇气?现在,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正在等待他的救援。他的行动,纵不成功,总可成仁,为什么要惜命?难道他看不见,自己一直搜寻的人生意义正在那里吗?它,站在死亡的边缘,等待着他悲壮的进入,像为光明而赴火的飞蛾。现在,语言将消失,只有行动才能说明一切。
  司马迁站起来,举剑细看。黑暗里剑色冷如生铁,凝重的感觉仿佛生命的依靠。而充满夜色的眼睛无法确切把握所看到的一切,于是剑影便蛇一般游动,像流动灌注的勇气,一点一点,充涨起司马迁的衣衫。该行动了!司马迁想。他突然想到,勇敢者并不是毫无恐惧的人,而是能够战胜并控制自己的恐惧的人。但是,他能吗?司马迁的回答是:能!最恐怖的时刻是行动的前一刻,现在,当他站起,恐惧便开始退缩。因此他可以作为一个勇敢者,去完成勇敢者应负的使命了!
  像一辆战车,司马迁把自己向都尉府推进。剑在他身后,在渐渐猛烈的风中嘶鸣,吐露着幽蓝的蛇芯。树林隐去,道路隐去,山川隐去,天地隐去,只有阴沉沉的都尉府,只有步履坚定的司马迁。他们的关系是:摧毁或者被摧毁,终结或者被终结。
  突然一阵乱声从都尉府传出,火把点点,荧火虫一般无目地在黑暗里游走,照亮杂乱而惊慌的声音:“贼人跑了!向东边去了……”接着几声惨叫如黑蝙蝠一般,噗噜噜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司马迁一惊,停住脚步,向前边望去。黑暗屏蔽了一切,除了那些慌乱的火把,他什么也没看明白。
  正在发愣,一个人影大鸟般落在司马迁眼前。司马迁吓了一跳,正要动手,却早被那影子拦腰挟住,接着身子便飞了起来。司马迁还想挣扎,黑影低喝一声:“别动!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地方……”
  司马迁惊住,他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顿时欢喜得声音都颤抖了:“郭兄……”
  郭解嗯了一声,脚步不缓,挟着司马迁,在树林里纵跃。散乱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如一芽微弱的火苗,渐渐熄灭。郭解终于止步,喘着气放下了司马迁。
  “郭兄,君儿……柳安君救出来了吗?”
  一个人影从郭解背上滑下,无声地融进了司马迁的怀抱。柳安君,女孩柔软的身体在司马迁怀里颤抖。司马迁愣住。霎时间石破天惊,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像一扇门,突然地,就打开了他青春懵懂的情怀。
  四
  在郭解破门而入之前,柳安君坐在都尉府临时充做洞房的厢房中,在跳动的红烛下,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大红的衣服已经换上,鲜艳如一汪血海。柳安君,就如一座孤岛,漂流在这汪血海之中,静静地思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她已出离于个人的灾难。
  柳安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司马迁的,也许,从听到司马迁的第一声笑开始,少女的心跳便已经改变了节拍。那时候,司马迁是以一个等而下之的形象出现的,在柳安君骄傲的心里,他先验地被划归为被鄙视者。所有独立特行的人都是骄傲的,不屑于与常人为伍。但司马迁以他出人意料的行为改写了柳安君的预设。
  柳安君是以司马迁的敌人的形象出现的。就柳安君来说,这更多的是一种抵抗,一种对自己心态奇异变化的抵抗。不管这是对因为无法把握自己而生出的恐惧,和由此而来的下意识自我平衡行为,还是对对方有意识地考察,都注定她只能是个伪敌。那么征服对方,或被对方征服,然后相爱,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爱上自己的敌人,不过是矫情的说法,真正的敌人是无法相爱的。爱,是同气相求,是思想意识、性格情感、甚至身体上并立和反立的互补互进。骄傲者轻易不会爱上别人,而一旦爱上,则难以逆转。柳安君,这个思想丰富的女孩,第一次挣扎于感情的旋涡,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第一次,她认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思想的贫弱。爱情,以其柔软的霸道左右了女孩的命运。
  在刘阶出现之前,柳安君的爱情水流是自然流动的,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等待着时间的积累,然后水到渠成。但刘阶的黑手,把时间压缩成一声短促的叫喊,使柳安君的爱情无法从容地完成。司马迁懂得她的心吗?司马迁的心中是否也有着跟她一样的情感?唉,这一切,都将成为永久的疑问了……唉,在这个个人命运被生存环境所左右的时代里,许多事情是无法从容地完成的,像赛跑一样要拼力抢先,不容拖延。她以为她有的是时间,既定的三年游历生活,足以培养出一份丰沛的爱情,就是不成,回到京城后,她还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但现在,刘阶却用行动告诉她,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她的爱情道路,已走到了尽头!刘阶,传授给她的经验是:拔苗助长固然不可取,但收获一颗早产的麦粒,总比颗粒无收要好!
  每念及此,懊悔便风一般掠过柳安君心的秋树,扫落一地痛惜的黄叶,以至她都没有注意到外面不正常的声响和喊叫。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司马迁自己的爱情呢?在爱情面前,矜持又能有多少价值呢?正是矜持、羞怯,这些为人所赞赏的女孩子的好品性,拖累了爱情前行的脚步!
  柳安君不担心司马迁的安全,在被掳进都尉府之后,她已经告诉过刘阶,如果司马迁失去性命,刘阶得到的只能是她的尸体。刘阶不想得到一具尸体,那么他就只能放司马迁一马。这天真的想法给了她安定的心态。至于她自己,柳安君倒没有想多少,也许会自杀,也许不会。但这并不重要,反正她的心已经死了,她的精魂,将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像蝴蝶、像蜻蜓,绕着司马迁而飞。有史以来,女人就是一种资源,一种供男人抢夺的资源,因此认命成为她们的后天本能。柳安君这样自负的女孩子,固然不肯轻易向凶恶势力低头,但她的选择却会无意识地偏向女人共有的特性。因此以牺牲自己换取爱人的活命,既是情感的驱使,也是大义使然,更与她的选择趋向有关。所以她的行为是完美无缺、无可指责的。也正是对这一重意义的认识使柳安君心平气和,忘记了恐惧和悲伤。另一方面,这也就成为懊悔空前地占据女孩心灵最充足的理由。而懊悔是激发想象最有力的手段,像一块大石,呼啸着,砸入水中。
  她的心,司马迁猜得到吗?如果猜不到,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被禁锢在这个魔窟里,此生此世,她都无法告诉他她的爱情。那么,还是死了吧!虽然死亡并不是最佳选择,但是,那可使灵魂得到最大的自由。然而,当她死去,她的灵魂,该怎样如何告诉他,那生前的爱情?
  用恐怖的显灵吗?在阴森的夜晚,让温暖的灯焰变成深蓝,让风从地底吹起,把她送到司马迁的身边,告诉他,她爱他?不,这和爱情格格不入!用托梦吗?在他睡时,灵魂游荡于三界之外,在三生石上,把爱情描绘成一幅天界的画卷,交给他?但是,当梦醒时,他能想起吗?他会相信吗?不,要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让他怀念的泪水溅起全部的爱情!要在他心的深处,拨动那根弦,让他在一瞬间明悟那份爱情,确切无误!
  但是,这会不会使他因此终身不婚呢?她是牺牲自己来保护他的,面对这样一份太凝重的爱情,会使他的心永远也无法再接纳一个女孩。这怎么行呢?
  那么,等待吧,将寂寞留给自己。等待许多年后,当他老去,儿孙满堂之时,他来到这里,寻找一份年青的悲伤。那时候,他将对着她野草丛生的坟头,洒下男人因沧桑而浑浊的泪水。那时候,她枯守爱情的魂儿,将像风一样,涨满他宽大的衣袖,告诉他:一个夭折的生命,一份夭折的爱情……
  这些幻想多少平衡了柳安君的懊悔,她的思想渐渐回归正常。幻想只是幻想,她想,如果她的灵魂也无法告诉司马迁这些,那,无法被对方感知的爱情还是不是爱情?
  给这个问题一个否定的回答是困难的,因为她的爱情确实存在;但是,她敢肯定吗?那份爱情,那份十多年生命中最美好的情愫,竟然可以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默默消失,波澜不惊?若如此,她生于此世的意义何在?难道人生真的空幻?难道爱情真的是空幻中的空幻?
  突然地,眼泪从柳安君的眼眶里喷射而出,灰败的羽翼覆盖了她。散发着欲望气息的张狂红衣在少女的眼泪下塌缩,像春雨里的落英,一片片,紧紧贴住大地湿漉漉的肌肤。人很难承认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只是偶然的结果,对柳安君这样心气高傲的女孩来说更是如此。无法确实地认知到自身生存的意义,是所有的思想者最大的困惑和痛苦。找寻不到意义的人生使爱情失去了路向,而它又多么美好啊!可是,这美好的爱情居然难以为人所知……
  这时候,郭解出现。
  从郭解宽厚的脊背上滑下,像春天里迫不及待的迎春花,柳安君,用一种极其决绝的行为盛开了自己的思想。而司马迁拼命用力的胳膊在某种程度上应答了她的询问。于是,笑容和泪水便一同盛开在柳安君娇艳的脸上。
  五
  “翁伯兄,你一直跟着我们。是不是?”
  “不是。我逃出之后,先去北边找一个人——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羽公子,杀了他后潜回京城,听说你和柳小姐一同出游,放心不下,就一路上打听着找了过来,没想到就……”
  野外,夜风轻拂着三个人的影子,吹动了天上深深浅浅的云。云的缝隙里,几颗星星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探下它们针尖的细脚,踮向大地黑沉沉的头颅。司马迁捂着草草包扎的伤臂,贪恋地注视着面前墩实的身影,像一个饥渴者,急切地,要把对方饮进自己的眼睛。郭解的身影矗立,如一棵强健的树,衣衫猎猎有声,豪气四溢。这是一个找准自己位置的人,因此他自信并且高傲。司马迁惊喜地看到了真正的郭解,看到了真正的侠士。郭解,已与总是企图归农的郭解截然不同!
  司马迁感激地握住郭解的手,说:“翁伯兄,谢谢你搭救了我们,要不还真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场祸事呢!”话头一转,他疑惑地问郭解:“这个刘阶上面是不是有人?怎么如此胆大妄为?”
  郭解哼了一声,说:“有个屁!井底之蛙,自以为是皇姓,就老子天下第一,啥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了!”
  这一次司马迁没有点头,他认为这个理由很是牵强,他相信一定有更坚实的原因在。司马迁说:“我想不尽然吧。京城里的皇姓更多,但有几个这样胆大妄为的?”
  郭解说:“那是他们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皇姓有亲疏,官阶有高低,并不仅仅看一个方面。而在这里,官都是小官,就惟皇姓是瞻了。久而久之,便……”
  司马迁仍然没有被说服,他的生活环境使他很难理解这些。但郭解的话却使他沉思。在他的思想中,所谓位置,所谓归属感,都是个人的事。比如郭解,他的位置就是正义的侠士,他也只有在这个位置上才能完满地实现自己,任何改变的企图都会给自己带来困惑,带来失去自己的危险。再比如司马迁自己,他的位置就是文人,是一个努力理解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并奋力向更高点攀登,以图完满自己的年青文人,一个将来的史官。如果他不把自己如此定位,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人。但现在看来,这种认识很不完全、甚至是错误的。
  在这个社会里,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所处的位置。而个人的位置是由别人——集体里的全部,或者集体的代表——给予的,别人认为你是什么,你就得是什么,别人不认可你是什么,你就不能成为什么。这个社会在本质上是否定个人的,个人只能作为全体的无分别的一份子而存在,而不能成为全部的自己。所以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谦虚变成了一种美德。而谦虚是虚伪的,是对真实的亵渎。那么,一个全体都在虚伪的社会,除了制造假象还能干什么?这样的环境又如何能够给人以安全感,让人信赖?而处身于这幻海浮沙中的人,又怎能确定自己真正的位置?就司马迁自己来说,他未来史官的地位难道是他预约的吗?难道这不是别人——父亲,或者家族的传统,当然还有皇帝的认可——给予的吗?郭解也是一样,他侠士的身份来自于其家族遗传的职业惯性。他们,也许还有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像一棵无知无觉的树,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人不停地修剪。那么,它最后生成的状态是自己的模样呢,还是别人希望看到的模样?这棵树,在严格意义上说,它还是自己吗?如果不是,它的真我又应该是什么样的?那么回过头来说,人的真我又该怎么判定?我的感觉——归属感也应该是其中之一——真的就是我的感觉吗?
  一时间,司马迁的思想滑向了危险的边缘,以至连郭解叫他都没有听见。柳安君摇了摇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嗯?你说什么?”
  郭解说:“现在天快亮了,你们回旅店收拾收拾就走吧,不要在这里待了。一个满是自大狂的地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司马迁说:“也好。翁伯兄,我们一起走吧。咱们兄弟多谈谈……”
  郭解轻笑了一声,说:“不行。我给刘家的墙上留了姓名,没准现在那些差人就到处找我呢!我得赶紧跑路。另外我还想回羊儿堰看看,你们刚刚从河内过来,再回头岂不要跑冤枉路?”
  司马迁收住脚步,定定地看住郭解,感动和敬佩再次堵塞了他的喉咙。不爱其躯,赴士之困,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这些侠义的行为和它背后高贵的思想,司马迁一直以为自己也拥有,但今天晚上的事告诉他,他自以为拥有的,其实不过是他企图拥有的。郭解所拥有的境界,他还得好好磨练才有可能达到。他的高傲,已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山野草民面前折节。
  但是司马迁不会说出这些,所有的称颂宣之于口都不再是单纯、因此也就是真诚的称颂了,更多的,变成了虚伪的恭维,司马迁不愿意自己真诚的感情沾染上一星半点虚伪的嫌疑。想了想,他决绝地说:“翁伯兄,我不怕!我要和你一起走。再说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游历的,多走一趟也许更好,更有收获。”
  郭解犹疑地看了柳安君一眼,说:“这不好吧?很危险的,何况还有柳小姐……”
  司马迁说:“一段路有什么要紧?我现在不跟你好好学学,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怎么办?不怕你笑话,在救君儿之前我是费了老大的劲才鼓起了勇气,差点都当了缩头乌龟了呢!”他羞惭地睄了柳安君一眼。柳安君噘起嘴,娇嗔地在他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司马迁嗷地叫了一声。
  郭解哈哈笑起来,说:“子长弟,你够勇敢啦!想当年我跟我爹第一次杀人,还没换上夜行衣,就已吓得手脚僵直,动弹一下都觉得困难。我爹一声‘我们走吧’,吓得我差点……差点晕倒!”他本来想说尿了裤子,但看到柳安君在旁边,说出来未免不雅,话到嘴边,连忙改了口。
  司马迁笑,说:“这怎么可能?大侠郭解岂能如此松包?”
  郭解也笑,说:“这是真的。所以兄弟你就别自责了。弟妹呢,也就别埋怨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了……唉,我这样称呼柳小姐不生气吧?”柳安君跟司马迁出游,任何人都不会简单地认为他们仅仅是朋友关系,而司马迁口口声声的“君儿”更坚定了郭解的看法。他这样说,也是为这两个年轻人高兴。
  柳安君的脸更红了,说:“郭大侠你可是大人啊,怎么跟小孩子开玩笑?”她推了司马迁一把,想让他说话。司马迁光嘿嘿一笑:“开玩笑就开玩笑吧,反正郭兄不是外人。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越描越黑,你把它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一回事。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置之不理。”
  失望突然掠过柳安君的心。此前,司马迁从未叫过她“君儿”这类昵称,今夜,忽然从他嘴里出来,并有成为日常称呼的趋势,使她兴奋莫名;此前,司马迁从未有意识地触碰过她,今夜,却不避人眼,一下子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使她明白他已明白她想要他明白的。但司马迁这段话,却……柳安君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兴奋的火焰低落下去了。
  黑暗里,郭解当然看不到柳安君的神情变化,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说:“好了不开玩笑了。你们赶紧去旅店收拾行李,我给你们把风……”
  “把风?”司马迁诧异地问,“把风是什么意思?”
  郭解忍不住笑了,说:“就是掩护你们。柳小姐被我救出,那些公差可能去旅店寻找——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不大可能赶到旅店,但小心点总是不错的。”
  司马迁点点头,抬头看时,天空已经升高,在黑色的树影背后亮出它深青的衣衫。他牵住柳安君的手,说:“我们走吧!天还黑,你小心点。”
  柳安君嗯了一声,抽出被司马迁攥住的手,说:“没事,我能走!”抢先一步,向旅店的方向急步走去。
  司马迁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跟在柳安君身后,三个人依次撞进了夜幕。很快,他们的身影就融化进深青色的夜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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