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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24 22:10:58      字数:12003

  一
  
  “你就是赵以秋吗?”刘彻乜斜着跪在阶下的犯人,抚摸着粗硬黑亮的胡须,讥讽地说,“看你獐头鼠目的,居然还有人为你求情,说你是英雄呢!”
  “下民是不是英雄并不重要。下民灭人满门,罪大恶极,惟求一死。”跪在石砌的阶下,赵以秋头发蓬乱,但他的回答很有条理,并没有见到皇帝的惊慌。死亡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以他这个将死、甚至可以说已死的人,和他面前的万乘之尊也是平等的。
  “你认为朕会满足你的愿望吗?你错了!”刘彻哼了一声,“你想死,朕偏偏不让你死。朕要看看,你这个英雄能否在朕跟前英雄下去!”
  赵以秋的眼睛掠过一丝狡猾的亮光:“那么好吧,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求圣上开恩,饶我一命!”
  刘彻哈哈大笑:“你不想死?你以为你的这点小把戏就能骗过朕?反正朕已决定不要你死了,皇上的话能随便改动么?——你想死,我偏不许你死,这就是权力。一个人要显示他的权力,最好的办法就是逆他人的意志而行。明白吗?”
  赵以秋垂头不语。
  刘彻说:“不服是吗?你一定在心里反驳说,违逆意志的境况更能造就英雄……”
  赵以秋梗着头,说:“我没有……”
  刘彻大声说:“你一定这样说了!你嘴上没说,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赵以秋不语。
  刘彻缓了口气,说:“当然,仅仅让你活着还不够,朕要再逆你的意志而行一次。想一想,生死之外,你还有什么意志留存呢?”
  赵以秋哼了一声,说:“生死都被人把握,我还能有什么意志?”
  刘彻大笑:“想不出来是吧?那么朕可以给你提示一下:你是个男人,这无庸置疑,因为女人不可能是英雄。那么,如果你的男人身份发生了动摇,你还能自称英雄、还好意思让别人把你当英雄看待吗?”
  赵以秋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想,他的汗下来了:“你的意思是……”
  刘彻大笑:“猜到了是吧?不错!你一定很珍惜自己的男人身份的,朕要你变成阉人,肯定大逆你的意志!”
  赵以秋大叫起来:“你不能!你……”
  刘彻一摆手:“看来很对路啊。不必再说了,朕很喜欢看到你没了卵蛋的形象。来人!”
  宫廷护卫们扑上来,将大喊大叫的赵以秋拖了下去。
  刘彻的嘴角挂着微笑,目送赵以秋被护卫们粗暴地拖走,脸上泛出兴奋的红晕。他非常喜欢强悍的面对面的战斗和征服,但皇帝的地位却先期地剥夺了他这种强烈得甚至有些病态的欲想:没有人敢跟皇帝作对,所有的人都已被预先征服,像七倒八歪的房屋,在他泛滥猛烈的权势之水中土崩瓦解。但是刘彻知道,这种征服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皇帝的身份。这身份把他的一切都荒诞地无限扩大了。刘彻渴望真正的较量,无庸置疑,所有与他的较量都会以他最终的胜利而告终。天命所归,他就是天下最强悍的男人!难道不是吗?
  但是,在结果没有出现之前,它是无法肯定的。虽然现在对汉世宗刘彻的歌颂铺天盖地,然而真的像歌颂者们歌颂的那样吗?不,那些歌颂更多的是恐惧和求宠使然。因此他真正的荣耀只能在身后获得,也就是说,他的光荣将和死亡一同到达。现在所做的一切,其伟大意义将在他死后凸显。他是天子,上天赋予了他统御万民的使命,天命在身,他不可能失败。然而,太顺利的荣耀是缺乏味道的,刘彻渴望面对困难,渴望与所有真正的男人交手并征服之。他甚至希望对手强大得几乎可以征服他——当然,最终的征服者必然、也只能是他——这样的胜利才有滋有味!可是他的地位使他找不到对手。匈奴也许算得上一个对手,但作为皇帝,刘彻不可能亲自出征讨伐他们。卫青们也许可算他出众能力的延伸,但他们的胜利和胜利之后的感觉只属于他们自己,他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那死战之后终于征服对手的狂喜的。是的,刘彻要的,就是这种征服对手的感觉,而不是干巴巴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刘彻甚至认为,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士都比他这个皇帝活得有滋味,令人羡慕!
  现在,敌手出现了:赵以秋。虽然这个敌手弱小得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但总聊胜于无。这个人居然心甘情愿地为一个游侠充当死士,居然敢不把他这天下最最强悍的男人放在第一位!那么他就要让对方看清楚,真正的强者是谁!
  当然,还有郭解。刘彻一直以为这些游侠只是些到处流窜的罪犯,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厉害,居然能够让人为他们甘心送死!不过,这个对手和赵以秋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和刘彻一样是首领,而赵以秋只是他手下的卒子而已。虽然郭解是个非常弱小的首领,但只要是首领,对付他的手法就不会那么仁慈。直接消灭对方生命的方法虽然很没劲,但是却是必要的。如果能擒得此人,将他带到京城,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锋那就更好,可是……前几年,刘彻热衷于跟猛兽生搏,非常过瘾,可是很快就被臣子们劝阻了,说什么“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只好结束了那一段美妙的生活,只能以田猎为戏过过瘾,可是,被一大帮人围得紧紧地,铁桶一般,又能有什么乐趣?现在想跟郭解面对面,恐怕更加难以办到了!不过,只要肯动脑子,办法总应该有的……
  刘彻叹了一口气,拿起案上司马迁的上疏读了起来。疏中的语言吹拂着他,刘彻的毛发再一次地摇动了。这个司马迁在疏中详细说明了赵以秋为郭解替死的情由,求皇帝饶他一命,并对政府的游侠政策大肆攻击,认为不该杀戮游侠,捎带着连文景二帝也批评了。刘彻令人押解赵以秋入宫,正是司马迁的上疏勾引起了他的兴趣,但对文景二帝的不恭却是难以容忍的。司马迁,这个年轻人,这个将来的史官,也企图作他的敌人吗?
  刘彻扔掉司马迁的上疏,恼怒地歪着头想了想,叫过一个宦官,吩咐道:“拿着这疏,给司马谈看看,替朕斥责他教子无方,训导一番,让他好好管教儿子。居然跟朝廷抓捕的罪犯沆瀣一气!告诉他,若再有这类事情发生,小心脑袋!”
  宦官去了。刘彻垂下头,然后,像一头狼一样抬起眼睛,阴沉沉地扫视着前方。他喜欢这姿势,这种蓄势待发的姿势能给人一种可以扫平一切的恶狠狠的有力感,仿佛一头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全部的力量将在下一刻展现。他招手,一个宫廷护卫头目战战兢兢走过来,跪倒在地。刘彻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连连点头,说:“臣下明白了!臣下明白了!臣下这就去办!”
  刘彻大笑,拍了拍那护卫的脑袋,说:“此事若是办砸了,你的吃饭家伙就得给朕!明白吗?”
  那护卫喏喏连声,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退了下去。
  刘彻抬头,盯着房顶使劲地想了想,今天似乎没有什么事了。他轻松地微笑起来,扭头盯住身后一个宫女,一把扯过来,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乳房。那宫女嘤咛一声,脸色兴奋地潮红了。刘彻突然又失掉了兴趣,推开了她。他之于女人,期待的是一种野蛮的征服,一种实实在在的强奸,这会使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强大。但是在宫中,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正像他的权势已预先征服了所有的臣民、让他无法体会到真正的征服感一样,那些宫女们早已屈服、甚至渴望屈服于他的胯下。他无论多么猛烈的进入,都成为赐与她们的恩惠。这种情形下,哪里有什么强奸可言!他的征服欲又从何满足!所有的人都太顺从了,顺从得使他的强大像打入空气的拳头,丝毫也显现不出威力。没有对手的人生是孤独的,他,汉世宗刘彻,真是一个孤独者吗?
  刘彻叹了一口气。暖风携着花香,踮着针尖小脚,从台阶上款款走过,已是春天最浓艳的日子了。春天,是万物发生的季节,许多事件,将在这样的时间里,展露出新的面孔……
  二
  “啊!——”
  惨叫声持续不断地在郭解的耳朵里炸响,事实上这只是他的幻听而已。那些惨叫已经随着生命的消失消逝了。一声惨叫就是一个生命,那许多惨叫该是多少生命?还有那些刀砍骨头的声音,在被火光映红的黑暗中,它们惊马一般,疯狂驰奔,激烈碰撞,在郭解的眼前擦出一串又一串火星。
  此刻,郭解安全地瘫痪在山间一个背风的疙崂里,母亲抱着赵以秋的女儿小娥在低低地哭泣,夜色里小姑娘睡着了。他们的马汗涔涔地摇晃着身子,用鼻子触摸着,在山壁上贪婪地搜寻着可资果腹的草叶。它能理解刚刚发生的人间惨剧吗?
  郭解的眼睛望向羊儿堰的方向。村庄已经远了,山壁也阻挡了目光,但火光正红,将彤云密布的天空映照得凹凸不平,像郭解希图回归农人身份的道路。但现在,郭解明白,他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那个叫羊儿堰的村庄此刻已是一片焦土,在明天,它将成为一片白地,消失于这个世界。在世间,一件事物的消失就像在水面上投石激起的涟漪,很快就会平复,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在当事人的心里,它会消失吗?
  这场灾难在发生之前毫无征兆,黑沉沉的夜里被截断的犬吠是灾难降临最初的信号。在此后的一个多时辰里,羊儿堰人的生命也全部被官军的刀枪截断。但他们用自己坚韧的生命筑成了一道堤坝,阻挡住偷袭的官军气势汹汹的水流;也像拉满的弓,将郭解,还有他的母亲和小娥,箭一般地,射出了最危险的地方。那些贫贱的人,他们生命最后的喷发像他们屋顶上的大火,在一瞬间,就照亮了他们的一生。郭解从不知道、或者说从未注意到,自己是那样地爱着这些人,多年游侠的生涯使他与乡亲们的连系变得松弛。然而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自己是一只纸鸢,无论飞得多高,另一端,总牵系在乡亲们的手里……
  但现在,那些他爱的和爱他的生命已成尘埃,只有他的生命留存于世。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爱已消灭,面对的,就只能是恨了。那么,报复吗?
  郭解艰难地动了动身子,身上的伤口使他变得虚弱。现在,他才真切地感知到,他的对手,他所痛恨并且反抗的那些,是多么的强大和凶猛!就像这山,就像这阴郁沉重的天,他就是拼尽全力地反击,对它来说,大概连搔痒痒也算不上。他,最多只能算这强大得无以名状的怪物身上的虱子——不,连虱子也算不上,他只是尘土而已!
  郭解痛苦地呻吟起来。母亲惊惶地扭过头,低声探问道:“解儿,你哪里不舒服么?我看看!”母亲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失声。郭解的心又是一疼,他摇摇头,无力地说:“没什么。现在也看不出什么,等天亮了再说吧。”
  而另一个问题,也是最需要回答的问题是,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次可怖的大屠杀?以前朝廷抓捕他,不及于旁人,现在却是整村灭绝。郭解不知道,但他很自然地把这原因归结于他的企图转换身份。不是吗?自从他打算当农人时起,就凶事不断,先是外甥被杀,然后是杨列死于非命,紧接着又是赵以秋顶罪替死。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用自己惯常的游侠方式处理,最多他仍然是一个被朝廷追捕的罪犯,何至于殃及他人?可是,归农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啊,于己于人,都是无害之举,对朝廷来说,更可视为“改邪归正”,怎么反倒……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天意吗?这是天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郭解,生来就是作游侠的命?
  如此,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当郭解企图改变自己的身份时,便有外甥之死来刺激他重回旧路,而他却固执地不肯回头。于是,接着便出现了更加严重的侄子打死朝廷官员的事件来警告他,最后终于闹得不可收拾,以一场暴烈的恐怖事件结束了他的企望。
  承认这一点是很方便的,在难以理解发生的一切、难以解脱的情形下,人也最容易承认这一点:天意、命运。然而对有心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
  所谓天意,所谓命运,就郭解来说,它们的意思是:在郭解还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他的一切便被前定,郭解,就像神明手中的一枚棋子,早已被限定了人生的路向,而他,却企图改走另外一种线路,那么,他必然要受到上天的惩罚。可是,真若如此,他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可言?难道人生存的全部意义只等同一枚棋子?人的苦乐一生,只是神的一次娱乐行为?
  这是不公平的,但又如何解脱?人和神是不能平等对话的,因此这无法解脱。无法解脱,就只有承认了,不管你是否还装着一肚子的不平。毕竟,接受这想法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使一切都有了承担处。
  郭解的头有些昏,可能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但他觉得自己想通了,并决定痛快地接受这种想法。他的头仰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如果真的是天意使然,郭解想,要是这次还能活下去,他一定安安心心作一辈子游侠,行侠仗义,一直到死!人生纵如棋子,他,郭解,也要作神明手中一枚模范棋子。
  郭解无力去想,也不肯想甚至不敢想,如果这一切不是上天的旨意,即所谓的命运,他又该如何自处(这很容易想到,因为如果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么郭解就不会有归农这种逆违上天的想法。你能想象鞋子一心要作天花板吗?这里透露的,是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郭解拒绝想这个,是因为,这将导致他失去个人生存的意义,它会消解掉他的生存信念,使他成为一个无所依靠的孤零零的人。是的,没有一个更高的旨意,这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天麻麻亮了。郭解察看了自己的伤口,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叫醒睡过去的母亲,说:“妈,这里很危险,我们走吧。”他把母亲扶上马,自己也跨了上去,一抖缰绳,马儿便脚步轻快地小跑起来。经过一夜休息,它的精神饱满多了。
  郭解催马跑上一个小山包,回头向羊儿堰望去。那里浓烟滚滚,大火仍然未熄。郭解干涩了一夜的眼睛突然间湿润了,他仰面向天,狠命地撕扯着自己的胡须。狂乱的嚎叫在胸口冲撞,像天上驰奔的怒云。看呵,看那些云!它们饱含雨水,而邪恶的大火和郭解心中的怒火也需要它们浇灭,可它们偏偏就是不肯落下!它们,就像这邪恶的世道,从来不肯给人方便,让人依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专门与人作对!
  郭解最后一眼望向成为灰烬的家乡,最后一眼,这是永远的告别。然后,他催马向西。送行他的,是湿润而猛烈的风,是风中飘来的黑烟和血腥。
  三
  疼痛像一条蛇,阴险地蜷缩着、觊觎着,在人全无防备的时候,闪电般射出,沿着肌肉的缝隙刺向心脏。赵以秋昏昏沉沉地躺在温暖的蚕室里,身下铺着干草和血迹。那时不时爆发的疼痛使他无法坠入黑暗的浓雾里,几经挣扎,他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的眼睛,漠然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在未褪的血色里,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赵以秋看见一张大张着的嘴,那嘴里发出沙哑尖细的笑,恶意而张狂。赵以秋惊恐地一仰身子,嘴巴消失了。那是昨夜——也许是前夜——一个老宦官丑恶的嘴和笑。老宦官早已消失,但他的嘴和笑却穿越了时间,在赵以秋的眼前晃动……
  当时,老宦官的嘴正对着赵以秋愤怒的脸,老宦官的狂笑扭曲了他本来就令人恶心的脸。当时,老宦官的嘴巴喷出恶臭,使赵以秋的愤怒更加愤怒。当时,老宦官多皱的脸榆皮一般裂开,他伸手抓住赵以秋的头发,将他的头仰起来,说:“嘿,挺漂亮的一个小伙儿,卵蛋一定也很漂亮!咱家好喜欢噢!”
  赵以秋被反剪了双手,他拼命扭动着身子,徒劳地想挣开老宦官抓他头发的手,气喘嘘嘘地骂:“老阉狗,有本事你把老爷杀了!”
  老宦官放开手,笑嘻嘻地说:“骂人是不好的,而且你很快就会变得跟我一样,跟我们这里的人都一样,这就更加不好了!其实,跟我们一样了,你的脾气也就不会这么大了。乖,很快就会结束,不会很疼的。”
  老宦官回头走到房屋里边靠墙的一张案前,整理着案上的器具。他拿起一把小小的刀子,眯着眼,满意地打量着,在空中比了比。他扭头看着赵以秋,说:“你知道圣上为什么把你送到咱家这里来吗?因为咱家的技术很好!许多人,因为刀手阉割的技术不行,活活被阉死了,但是咱家从来没有阉死过人!看来你在圣上心目中还有点意思,你小子有福呢!”
  赵以秋狠狠地扭过头,不再答理老宦官。那把小刀刺破了他的恐惧,水一般泼洒开来。他的下身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了。
  老宦官走过来,摸了摸赵以秋的脸,尖着嗓子故作惊讶地说:“流汗了?看来你很害怕。别怕,咱家保证一刀解决问题。而且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流汗了?赵以秋不相信。可是他看见一些水正叭叭地掉在地上,还有一些水,正在他身上蜿蜒地爬,所过处,浸浸地凉。然而在老宦官说出这话之前,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和绝望突然山一般地压倒了赵以秋,他低下头,喃喃地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杀了你?那可不行!”老宦官说,“那会坏了咱家第一好刀的名声。”
  老宦官说:“你知道我的技术为什么这么好吗?因为我不喜欢男人长卵子,见了卵子我就想割。男人身上为什么要多出这么一块丑陋的肉呢?粘答答地像一张破抹布!你看女人就没有这么多的麻烦,平平的,毛绒绒的,哦,好一片温柔的青草地呀……”他激动得喘息起来了。
  突然地,赵以秋爆发了,大吼:“老阉狗,你闲屁放完了没有?你爷我不耐烦听你的!”
  老宦官一愣,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还急呢!许多人在这里都拼命拖延时间,想把卵蛋多保留一会。好啦,咱家马上就动手,包你满意!”
  一伙宦官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褪下赵以秋的衣服,一声喝呼,把赤条条的他抬上一张中空的巨大条凳,并紧紧按住,然后将赵以秋四肢拉开,缚在条凳四角的铁环上,再用绳子将他和条凳缚在一起。赵以秋被捆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歪着头,把一张脸贴在肮脏腥臭的条凳上。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他在等待,等待那可怕的一刻的到来。一阵纷乱的声响过后,一根厚实的木板结结实实地搧在赵以秋的臀上,接着,如鸦噪晚林,许多木板跟了上来。
  赵以秋惨叫一声,睁眼看时,只见那伙宦官人手一根木板,鸟一样尖叫着,狠命向他身上招呼。老宦官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着,一副陶醉不已的表情。赵以秋大喊:“你要干什么由你了,这样打你爷什么意思?啊——”
  “乖,别喊。这是规矩,现在疼了,一会儿就不感到疼啦。”老宦官走近赵以秋,说,“不打你,咱家阉时你会受不了的。许多人都是受不了那一割给疼死了呢。这是咱家的秘密,完了后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赵以秋紧紧咬住牙,汗水和着血流涌向木凳,然后腻腻地在地上汪成一滩。他已完全绝望了,连恐惧也在这绝望中退缩。意识放弃了身体,在剧烈的疼痛感里麻木。这身体,只是一块肉,一块被割掉的肉。这样的肉,除了遭受刀镬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宦官们发声喊,突然将凳子竖立起来,赵以秋被头朝下栽在地上。老宦官过来,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赵以秋的阴囊,赞不绝口。他又拿起赵以秋的阴茎,向龟头上吹气,轻轻揉搓。那不知大祸将至的男根居然硬挺起来,探头探脑,蠢蠢欲动。宦官们笑起来了。在木然中,赵以秋感到了羞惭,并且企图愤怒。但是愤怒还没来得及聚集,阴囊上突然就凉飕飕地一痛!老宦官蹲下身,手里托着两颗圆滚滚的东西,说:“你看,很漂亮的小东西呢!你该留着才好……”
  突然如万千钢针缵刺,赵以秋强烈地感到了疼痛,他大叫一声,血流在身体里紊乱了,意识逃进黑暗之中。
  赵以秋迟迟疑疑地摸向下身,但在半路上就战战兢兢地缩住了手。还需要证实吗,他已不是个男人?他已不是个男人!赵以秋突然狂怒起来,用手狠狠地抓向下身。下身没有什么了,只有裹得密密实实的麻布。但这一抓却使他疼得差点跳起来,接着那疼痛便一浪高过一浪,蔓延上来。这巨大的疼痛击倒了赵以秋,仰着头,他的眼泪汹涌而出。这种遭遇是他没想到的,这遭遇,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他终于知道他遇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以前,在赵以秋的想象里,皇帝,就是可以随心所欲杀人的家伙,但现在他才明白,皇帝的权力,远远大过他的想象。能够主宰人死者,不是最可怕的;能够左右人生的,才最最可怖!现在,他就落到这样一个强大得无法理解的怪物手里了。早知如此,他还会积极地替死么?
  当然不会!他的本意就是求死的,顶替郭从周去死,最多只是他在赴死之路上顺便做的一件好事而已。如果不能死掉,他何必自找苦吃?但是,他不是要为妻子忏悔么?这样的境况似乎颇合他以修苦行而求心安的要求。然而,当一个男人连做男人的资格都失去的时候,还谈何妻子不妻子?在老宦官割掉他的生殖器的同时,他对妻子的忏悔也就被割掉了。从今往后,活在这世上的,将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阉人。昨天的种种,都已死去……
  赵以秋忽然看到了刘彻鹰隼一般锐利高傲的眼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觉得冷了,挣扎着,把身下的干草一点一点地抓起来,想盖在身上。但是那层草太薄了,他努力了半天,却只是徒劳。赵以秋呜咽了一下,放弃了努力,艰难地蜷缩起身子,合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悬在他的眼角,然后掉落,并破碎。
  四
  像一个小小的活泼的生命,灯焰在油灯的顶端跳舞,间或沉静地伫立,宛若一个沉思默想的女子。在夜晚,在屋中,这是最光明的所在,然而司马迁并没有注意到它。司马迁的目光,凝注于一把剑。纤细的剑身发出暗淡的冷光,如一注暗流,潺潺淌向他的心间。但如果将剑略略侧身,一道冷洌的闪电便铮然炸响,尖锐的光芒决绝地刺入眼中,像冬天门缝里激射的风,惊起人心里最脆弱的痛。司马迁一向喜欢剑,但是他很少想过其中的因由,也许就是喜欢剑中透露出来的灵动和潇洒不羁吧,佩着剑,就有一种气势如虹的自由感在胸中冲撞。但现在他懂了,或者说,他发现了自己佩剑更沉重、也可能更真实的理由。
  一件器具,在存在之前,它的本质,或者说,意义,便已被人界定;在存在之后,它的意义,又会被不同的人进一步挖掘。剑,它的本质就是一件用来杀人的兵器,但是,它为什么会给人轻灵自由的幻觉?作为一件器物,剑本身没有自由与否的问题,它的轻灵自由,其意义由它的使用者来赋予,因此在人而言,剑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那么,这种美妙的象征,对人来说意义在哪里呢?
  自比和自美。细瘦的剑身正像孤单的人,与身外强大而严酷的生存环境相比,每个人都是清瘦脆弱的。但是每个人都在反抗,在压力巨大的社会环境里,反抗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正像剑刃上的光芒。薄薄的刃透过环境的缝隙,蛇一般找出自己的道路。剑不会像刀一样直劈直砍,剑走空灵,刚则易折。人亦如是。
  自由的感觉来自于剑的双刃。人在本质上应该是自由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的自由只是奢想。而剑,能够给人提供不自由的自由。用剑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发现,剑的锋刃,总向着自己。这是一种危险,但是这危险正说明了安全——不必反转兵器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人无法左右自己的生,因此就不能不想法把握自己的死。死亡给人提供了自由的保证,使人能够安心地、有尊严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死亡的掩护下,人至少可以自己决定,在何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让自己有尊严地结束生命。随时佩剑,是对无法把握的外部世界的自我把握。
  司马迁拿起剑细看。这是一把漂亮的剑,剑柄上镶着珠玉,正像他官宦公子的身份。其实剑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杀人和自杀。这也像人:身份不能说明什么,在一样的生存环境里,对死亡的自我把握每个人都是必须并迫切的,并不因身份的不同而发生哪怕些微的改变。
  司马迁叹了一口气,将剑放回案上。剑身反射出的光线刹那间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恐怖的伤痕,又被迅速复原的皮肤掩盖。这像一个暗喻:对灾难的排斥甚至于自欺欺人的隐瞒是人的一种本能。来自外界的伤害被持续堆积的时间埋葬,善于遗忘的人类将所有的事件逼向意识深处,以接待不断出现的新的事件,后一事件都成为前一事件的坟墓。但是总有什么在突起——那就是人的改变,他在掩埋灾难的同时也将自己掩埋。于是人就变成了别的什么意识体,或者说,另一个人。
  司马迁被亮光刺过的眼睛眨了眨,想不到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坐回到座位上。他的思想,仍然被在京城里发生过的事件缠绕着,而那些事件,是他冒出这些思想的根源。
  搬家的事早已结束,这次回家与搬家无关。在京城等待圣上赦免赵以秋的消息的司马迁——他坚信自己的上疏能够打动皇上,他的理由,他的文字,都无懈可击——突然受到父亲猛烈的斥责。一向沉稳拙讷的父亲从来没有在儿子跟前发过那么大的火,他甚至不容司马迁分辩,就将他赶回了老家,令他马上准备游历事宜——出外游历是早就有的打算,但不是现在,而是秋天。晚春时节南下,到南方正好遇上夏天,潮湿闷热,喂蚊子刚刚好,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司马迁理解父亲的反常——在他受到斥责之前,父亲已受到圣上差来的宦官的训斥。被宦官们训斥是非常难受的事情,那些宦官性情阴损,说是受命训斥,实际上是破口大骂,乱肏被斥官员的祖宗。这是一种非常伤人自尊心的方式,被训斥的官员有气病、甚至气死的先例。而父亲被训斥的原因则在司马迁,他的上疏使得龙颜大怒。另一方面,父亲令他马上出游,也有避祸的意思,免得老在天子脚下招摇,说不准又惹出什么麻烦来。
  赵以秋的事,司马迁也知道了——命是保住了,但却变成了阉人!这当然不是司马迁想要的结果,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甚至无法想象赵以秋如何面对这种局面——那样一个性情刚猛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倒不如早早死掉。可是在皇帝跟前,他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是的,这一切都是司马迁的上疏惹出的祸。但在司马迁,自责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终于明白,皇帝,需要的不是成为臣民的偶像,他甚至不需要臣民热爱,皇帝需要的,是臣民的恐惧!只有恐惧,才能使皇帝成为皇帝。而司马迁自己的所做所为,恰恰与此一真实南辕北辙,于是碰壁成为必然。认识真实不算太困难的事,困难的,是由认识而改变自己,但司马迁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方面改变自己。他永远也不会放弃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因此他不能、也不屑于改变自己。但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在行为,在思想,甚至在性格……
  油灯下,司马迁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阴沉,不复以前的清澈透明了。呆坐着,他突然叹息一声,连灯焰也跟着摇动。灯影里,他再一次抓住了剑柄,站起身,似乎想挥舞几下,但是终于没有,只是茫然四顾。一柄剑,怎么挑得破这浓重的黑暗呢?忍不住地,他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窗外,突然也响起一声低低的长长的叹息。
  司马迁顿时警觉,跳至窗边,喝道:“谁?”
  窗子打开,郭解的面庞从黑夜里浮现。
  五
  灯影下,郭解漠然地述说着自己从轵县到夏阳艰难的行程,那许多的苦难已使他变得麻木。他是打定主意做一辈子游侠了,但在做游侠之前,他首先需要给母亲和小娥找一个藏身之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可以放心托付的朋友!独来独往的游侠是不需要朋友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司马迁这个年轻人可堪信赖。虽然这很有可能给司马迁带来麻烦,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可能都是愿意一试的。
  司马迁的眼睛大睁着,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很显然,抓捕郭解、满村灭绝这种无法无天的命令只能是皇上下的,其他人没有这个胆子。一股冰冷的寒流在心间游动,司马迁禁不住地裹了裹衣服。皇帝,真是一个无法索解的、令人恐怖的怪物!人世,真的需要怪物来统治吗?也许这灾难还是由自己的上疏引发的,但他的上疏只想要一个好结果呵,怎么能引发这般可怖的灾难呢?好心办错事,仅仅是自己认人不清造成的吗?——谁都知道,汉世宗刘彻,是一个少有的圣明天子。那些皇室的文学侍从告诉人们,圣上雄才大略,爱民如子,堪比尧舜啊!
  其实,正常的行为总是引发荒诞的结果,不是人的缘故,而是由人组成的社会环境。荒诞的社会环境一定产生荒诞的事件。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群人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人的问题,永远是缠绕着人的最大问题。
  “我的命运就是做游侠,独来独往,不承担一切,只是破坏,破坏某些人的好梦。”郭解说,语言阴沉,铁板一般,将他与别人隔绝,“但是我妈和小娥并不是游侠,她们需要正常人的生活。而这,是我无法给予的,只能依托于公子了。——我知道,这是要担风险的,但现在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公子勉为其难了。”
  郭解跪在了地上。
  司马迁大吃一惊,连忙去搀扶郭解,说:“翁伯兄,你怎么这样?难道怕我不肯么?此等正义之事,别说是翁伯兄你,就是陌生人,我司马迁也决不会袖手旁观!”一股豪气在胸中涌起,司马迁的胸脯鼓涨起来了。
  郭解固执地不肯起身,说:“不,你让我跪一跪!这样我会心安些。我不能毫无心肝地把麻烦撇给别人就一走了之——至少这种方式算得上是一种真诚感激的表示。”
  司马迁不再勉强,让别人能依自己的意愿做事,对人是一种仁慈——虽然这种“仁慈”是自欺欺人的仁慈。稍等,司马迁说:“翁伯兄,请起来吧,我们好说事。”
  郭解起身。司马迁说:“伯母和小娥你放心,她们虽然不能住在我家,但我另有法子——桃园那儿不是有一间小屋么?我叫人收拾一下,让伯母和小娥暂住在那儿,避过这阵风头后,我再另找地方。只是一时委屈了……”
  “只要活着就好,哪里在乎什么委屈不委屈!”郭解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只要公子肯收容,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在这个世道里,我们受的委屈还少吗?”
  司马迁叹息一声,沉默了一霎,说:“翁伯兄,我们还是老样子好不好?你叫我公子,我真不适应呢!”
  郭解淡淡一笑,说:“以前是可以的,但现在不能,现在我是朝廷追捕的罪犯,焉能再与公子称兄道弟?再说,称呼小事,公子何必拘泥?——其实我这也是为你、为你子长弟好……”
  司马迁长叹一声,他知道,这一声真诚的称呼就是永久的结束。他难过得声音都沙哑了,说:“那么,安置了伯母和小娥后,兄将何往?”
  一种决绝的豪迈突然复活,连衣服也猎猎而动。郭解一声长笑,大声说:“天广地大,岂能无我郭解容身之所?独处于野,四海为家,行所欲行之路,为所欲为之事,亦人生快事也!”
  郭解这话里的境界,曾经是司马迁极其向往的,但现在,他却深为郭解担心。他已经明白,人世间所有的路都不好走,而郭解实际上是不想走那条路的,他的豪情,是被逼出来的,或许干脆是他为了给自己打气装出来的。司马迁不认为逼出来的豪情是真正的豪情。他想了想,说:“翁伯兄,我正打算出游,兄若不弃,我们同行如何?也好认真考虑一下将来……”
  “不必了。”郭解说,“跟从公子是我所愿,但我乃犯罪之人,难免会给你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大事。”
  司马迁叹息一声,说:“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人生悲惨如此,我……唉!”
  郭解说:“公子不必叹息。人生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鼓起勇气迎战!既生斯世,便无路可退,那就活他个轰轰烈烈!——我妈可能都等急了,我们这就接她去吧?”
  司马迁点点头,回身抓起案上的宝剑,刚要走,郭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应该给小娥取个大名,免得暴露……公子才学贯世,就替她起个名字吧。”
  司马迁想了想,说:“赵以秋侠义之士,我们不能忘记他;郭兄此去,何日得归,亦难以预期,但我们不能不互相惦念。小娥的大名,就叫念君吧。兄以为如何?”
  郭解点头:“好!好名字!就这么定了。”
  司马迁微笑起来,但很快就收敛了。他回身吹熄了油灯,跟在郭解身后,大踏步跨进了黑暗之中。
  将郭解母亲和小娥安置妥当,天已快亮了。郭解背刀跨马,头也不回地向北行去。司马迁目送郭解远去,一种凄凉的孤独感伴着清凉的空气浸入了他的胸中,突然地,他的眼泪,就开始在风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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