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 南边有一座金银山

　　英军在北边“五线谱”上侵占江心坡后，在南段“五线谱”上，他们也一直没闲着。中缅边界南段未定界的争执，直接原因是争夺财富。
　　原来，在班洪、班老、永邦辖内（古时称葫芦国）有一座炉房银矿，也含金、铅、锌、玉，是一座金山银山。他们能不抢占吗？
　　我在班洪听到一则传说：葫芦王蜂筑兄弟俩捉老鼠，设了十多处卡子，均无所获，但看见了老鼠足迹。兄弟俩持刀带枪，夜里也守着，看到有野物从一地洞里冒出，闪着银光。两人刀枪齐下，抓获一物，细看是一大块银子。
　　云南宜良人吴尚贤到此，审视此物，断定地下必有银矿。进洞探查，果然如此，立即商议开银厂。
　　史料对炉房银矿记载较为丰富，经查考，早在明朝就有内地人来开采，当地头人因此向朝廷纳贡。到乾隆初年，鼎盛时期，矿区百余里，矿工两三万人，内地商贾马帮络绎不绝，大多是江西、湖广一带人。有的留下来，繁衍后代，所以今天佤山还有湖广村。著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方国瑜教授负勘界大员之职，参加中英滇缅第二次勘界，到过炉房，见过吴尚贤和蜂筑共同开发银矿的木契（写在一块木板上劈成两半各执一块曰木契）。据说，一半经吴尚贤带到京城去了，一半保留在蜂筑手里，已传于后人。木契依稀可见，立约时间是清乾隆八年（1743年）六月十二日。1960年中缅勘界以前及以后，此银矿一直在“红线”以西。
　　2009年1月，我为了考实本书一些史料，和老伴嘉琼重游班洪、班老，作寻找青春足迹之旅。白天能看到炉房一片片房屋和公路的影子。夜晚站在高山上，望见那边灯火通明。
　　更有意思的是，矿山背靠的大山朝东一侧，看去像一位老者，安详地坐在一把靠椅上，凝视东方。当地人说，它是班洪的老祖宗蜂筑，舍不得离开那座金山银山。更有人说，那是毛主席。一天黎明前，年轻的班老乡乡长张立亚把我和嘉琼带出门，登上乡政府招待所房后一高地远看毛主席，就是看那座金山银山。在一缕晨曦照映下，惟妙惟肖！连他老人家下巴上的痣也活灵活现。当地边民说，毛主席也舍不得把那座金山银山送给别人，一个人在看着守着金山哩。
　　英国殖民主义者对这座金山银山觊觎已久。胡忠华跟我讲述的和各种史载基本一致，他是佤山活历史嘛。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英国人抢得的宝物不少。在西南这角落里，英国人也毫无羞愧，毫不手软。大清国大皇帝大皇宫里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抢得越多越好；西南大山里的银矿，他们也垂涎三尺。
　　大清国灭了，袁世凯称帝，段祺瑞短命当朝，民国初来乍到，各路军阀都只顾得南北混战，谁管边地？英国侵略者哪里管你已定界、未定界？“黄线”、“红线”？你的财物都是他的！趁着边界未定，他们从未停止侵入我境，培植亲英势力，派密探深入阿佤山腹地，测绘地形，勘探地质矿藏，窃运矿石标本，乃至派出军队，枪杀我佤族同胞，烧毁我边寨。白花花的银子多诱人！
　　英国人收买了班弄头人马美廷、户板头人宋钟福和永邦的小麻哈。这三人与英国总工程师伍波朗签订了开办炉房银矿办法，继而企图以重金收买班洪王小胡玉山、班老王胡玉堂、班老头人保岩相，他们都严词拒绝。
　　1933年10月间，英殖印度总督府命令缅甸的英缅采银公司到炉房采集茂隆银厂炼过的矿渣和银矿标本，送到英殖印度去用先进科技手段做检测分析。由于过往冶炼技术落后，茂隆银厂堆积如山的矿渣，还含大量银质。据行家估算，可提炼净银2万万两（相当于《马关条约》所需赔款），还可以省去采矿这一环节的成本。除矿渣山以外，还有已探明而未开采的矿区十多处，都是富矿区。
　　1934年1月间，英国骤然派兵2000人，占领炉房矿区，建造军营，修筑公路，架设班弄大桥，可以直通腊戍铁路、机场。
　　这回，英国人打错了算盘，他们以为中国政府鞭长莫及，没想到当地边民却给了他们当头棒喝。从矿山主人佤族人民手里夺宝，可比从颐和园、圆明园抢宝难得多。我听胡忠华说，就在那年（1934年）2月，他父亲班洪王小胡玉山邀请周围的新地方、公鸡、塔田、官中、蛮国、龙夸、戛喜、莫弄、班老等部落头人，集合于班洪，剽牛议事，抗英除恶，保家卫国。
　　胡忠华家班洪王府有几株长了数百年的大青树，树下有片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战旗迎风飘扬。各部落男女从四面八方会集广场，从数十里、数百里外的勐角、勐董、耿马、岩帅、澜沧等地请来的其他民族代表也站在人海之中。几百名佤族壮汉荷火枪挂长刀持毒弩扛铁镖，昂首挺胸，等待着剽牛盟誓。
　　几声木鼓响后，四位佤族英雄各牵一头肥壮的大黄牯牛，步入广场中央，四名剽牛大汉紧随其后。大魔巴念完经咒后，四支闪亮的镖枪，同时分别向四头牛猛力刺去。镖枪都准确地从牛的第六、七根肋骨之间扎进，直穿牛心。牛鼓着乌黑的眼珠蹦跳，牵牛大汉拼力拉住。大牯牛跳了一阵，血喷遍地，筋疲力尽，倒地而死。场上的人狂呼“勐！勐！”（佤语，意为好！好！）
　　霎时，芒锣、木鼓、象脚鼓齐鸣，震天动地，场上，寨里，一片沸腾。
　　小胡玉山查看刚才剽死的牛都倒向里面，更充满胜利的信心。按照佤族习俗，被剽的牛倒向里面就预示着大吉大利。他作为17部落的盟主，满意地点头下令分牛。剽牛手一拥而上，刀光闪闪，四条大牯牛一刹那就被剥光肢解。按照佤族盟誓习俗，把牛头和牛腿分成17份给17王，牛肉款待客人和部落成员。
　　剽牛结束，小胡玉山请16王到议事厅议事。议事开始，小胡玉山叫胡忠华哥哥胡忠汉拿出一个大银碗放在竹桌上。叫胡忠华抱出一坛水酒。由胡忠华斟酒，胡忠汉双手捧酒碗给其父小胡玉山。小胡玉山接银碗后先喝一口，然后递给班老王困鄂，依次递给其他各王轮番欢饮。直到煮熟的牛肠分成17段端上席面时，才停止传酒。最后17王一致认定，永邦部落头人小麻哈出卖民族，违背祖宗为中国守厂护厂的规定，勾引、投附英军，应先打永邦，清除内贼。
　　决定兵分三路，内惩民族败类，外驱英帝侵略军，胜利饮马滚弄江。
　　根据胡忠华讲述，考证有关史料，这次作战经过，大致是：第一路，由蛮国、官中、公鸡三部落人马攻打永邦小麻哈；第二路由胡忠汉、胡忠才、刘国用率700多人攻英军据点；第三路由胡玉堂、保卫国、昆尼率领300多人攻蛮相。胡玉山坐镇班洪指挥，建立营盘扎寨。不论哪一路，不听指挥，畏缩不前，贻误战事，罚金30两、银3驮、大象3头，分给取胜的队伍。
　　2月8日，第一路武装抵永邦，永邦小麻哈外出，其兄见势不好，出寨迎接队伍，辩解说，英嘎啦来，他不知情。大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打就打。他愿出一条牛、500斤白米，支援抗英，当众赌咒决不护英嘎啦。在永邦不战而胜，第一路武装开赴班老，配合另两路打蛮相。
　　当天下午，在南母依河与蛮相武装交火，双方对峙。当日，胡忠汉率领的第二路武装攻打丫口取胜，烧了丫口寨。对英军已形成包围之势，无后顾之忧。
　　战斗中，佤族武装只使用大刀、长矛、弓弩、火镰枪、铜炮枪、火药土炮等原始武器，而英军则使用自动步枪、轻机枪、大炮、无线电台等先进装备。英军占有明显优势。英军眼见佤族各部攻打归附他们的永邦、蛮相、丫口，先派南木寨头人带大洋100元、衣服两套送给班老头人，诱使他也降英，遭到班老头人坚决拒绝。英军便武装干涉，各路武装进攻蛮相受挫，佤族武装采用灵活多样的战术打击洋枪洋炮装备的英军，双方在南依河畔激战三天三夜，互有伤亡，不分胜负。
　　12日，英军声东击西，偷渡南母依河，进攻班老上、下寨，使用了燃烧弹。因佤寨都是草房，班老上、下寨化成一片火海。
　　佤族武装只得撤退到龙头山、岗勐等地原始森林中休整，等待援军再作反攻。寨民逃离，移居外寨。班老失守，人们不断地从前线到班洪王府向小胡玉山告急、求援。英军继续东侵，与班老血肉相连、仅一山之隔的班洪危在旦夕。
　　当时的民国政府已痛失东北三省，虽然也多次向英国提出照会，抗议英国武装侵略我西南边境，掠夺我银矿资源，但中央政府、云南地方政府都硬不起来。摆着中缅边界未定的现实，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英国却大喊以“红线”为准，不承认入侵。反诬中国人越过“红线”，侵入缅境。
　　佤山人民抗英保家的热情愈益高涨。班洪地区的抗英守土斗争，已传遍三迤，传遍全国，得到了全国人民的声援。全国各大城市，海外华侨，留学生，以结社、游行、发表文告向国民党政府请愿等形式，声讨英帝侵略行径。各地人民派出代表到班洪、班老慰问，鼓舞了佤族同胞的斗志。
　　知名人士李希哲等人组织了一支约200人的西南民族义勇军，自发开赴班洪一线，与班洪、澜沧、岩帅、勐角董等武装会合，共1000余人，向丫口、炉房、南大等地的英军合围。
　　4月28日，义勇军全面进攻南大英军据点，激战一天，击落敌直升机1架，英军损失惨重，退到滚弄江边。英方一面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一面调集兵力、弹药，准备反扑。我方也准备乘胜追击，固守金山银山。
　　就在这大好形势下，国民政府由于“九一八”事变发生不久，惧怕外交孤立，屈从于英方“不要扩大事态”的要求，妥协退让。
　　6月28日，云南省主席电令西南民族义勇军“停止攻击英军”。
　　9月11日，李希哲按省政府命令，全部撤离阿佤山。英军重占炉房、丫口等地。
　　班洪抗英战斗共持续了4个月，有44位佤族英雄儿女，为保卫祖国边疆，保卫家园，保卫矿产资源，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还记得，胡忠华和我谈到这个悲壮结局，显得郁闷，眼含着热泪。原来，上边指责李希哲擅组武装惹事！
　　撤离之前，李希哲对省府一位官员说：我们全体官兵为了国家不被外人欺负，背井离乡，忍饥挨饿，置生死于度外，到此边地抗击外侵，反招政府指责，令人寒心。但所来义军，都是农家子弟，各有父母妻室，父老放心把他们交给我来带，应该让他们安全回家务农团聚。我们毫无什么个人升官发财之念，叫撤退就撤退。
　　李希哲说完，眼泪不止。在场官佐，都痛哭失声。周围佤族群众看到，也放声大哭，顿时哭声大震，十分凄悲。
　　事后，中央政府以李希哲擅自组织武装为由，下令云南通缉治罪。云南省政府例行公事，实则也不管他，他避过了通缉风头，两年后才回到家乡。
　　我们的边界就是这样吃亏的！胡忠华说，他哥哥胡忠汉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负了伤，养伤不愈，于次年去世。留下幼女幼子托他抚养。
　　胡忠华认为，如果那次上边不动摇，佤族人民加义勇军的支援，完全可以把英军打跑，替国家守住那座金山银山。守它多年，边守边开采，我们也驻军守护，那就形成了“实际控制，有效管治”的有利局面。再谈“黄线”、“红线”，我们就主动了。
　　可是，胡忠华忍不住泪水说，英军又回到炉房，金山银山又丢了，滇缅南段未定界的悬案更加复杂化了，心不甘啊。
　　中缅边界这一段，还有争的，一定要争！
　　佤山人民怎舍得丢弃那座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