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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20 21:21:15      字数:12462

  第三章
  一
  檐前,已有燕子在绣春天的音符了,在追逐着花香的暖风里,它们甜腻腻的啁啾粘丝带线,催人欲睡。阳光很亮,穿过新生的树叶,让它们更加鲜嫩,但阳光也更为慵懒,棉花糖一般,红红绿绿,从房檐上一丝一丝地扯下来,扯下来,照在站在檐下台阶上的少女清瘦的脸庞上。
  站在郎中令李广宅第的厢房门前,柳安君的脸掩映在树阴下,绿意让她的神情带上了一层严肃。她无意识地看着在院子里练武的三舅李敢和大舅李当户的遗腹子、她的表弟李陵,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现在,在陇西成纪,自己的家乡,应该还是天寒地冻的季节,柳安君想。她的眼前出现了母亲坐在炕上为父亲缝补衣服的情景。那温馨,是她最美好的向往,但是在这里,在外祖父家里,这些,都没有。这里有的,是对军功的狂热,是对一个人毫不怀疑的愚蠢的忠诚。所有未注入理性的热情都是偏执的,是一种难以挽救的愚蠢。
  自从去岁来到京城的外祖父李广家,半年时间里,她只收到过父亲寄来的一封平安信,说家里一切都好,叮嘱她好好向学。真的一切都好么?柳安君不信。否则父母就不会把她送到外祖父家就食了。虽然说是来长安求学,但她认为毋宁说就食更妥贴些。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能想象一个自甘恬退的父亲会不遗余力地把女儿往功名路上推么,在这个社会基本上就没有给女人留出博取功名的道路的情况下?柳振庭,这个连父母的意愿——瞧瞧他的名字就知道——都背叛了的男人,怎么能想象他会为女儿改变自己?更何况他也明白,自己多年的教育已将女儿变成一个淡漠甚至鄙薄功名的人,一个社会主流意识的叛逆者。因此他这个南辕北辙的借口就更加不可信。他的借口,更多的应该理解为替自己遮羞,理解为对热衷于功名的岳父李广及其一家人的巴结,毕竟,穷困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外祖父一家人,包括已死去的大舅舅李当户、二舅舅李椒的遗孀,柳安君的那些舅母们,都对功名有着难以理解的狂热,就像他们的口音已完全变成秦声一样,他们的思想,也被求取功名的欲望所覆盖。在这个家庭里,在这辆疯狂奔向功名的战车里,女孩柳安君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加上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使她总有一种急欲脱逃出去的冲动。
  “爷,司马迁公子求见。”家人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柳安君的思路。司马迁?这个名字她听过的,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一个文名颇盛的年轻人,与三舅李敢颇为交好。柳安君喜欢有才华的人,但是不喜欢热衷功名者。司马迁,一定是个热衷于功名的家伙。道不同不相与谋,跟外祖父一家关系要好的,能不热衷于功名么?
  一阵快乐的大笑从门口扬起,吹起了柳安君的鬓发。她禁不住抖了一下,连忙转身进屋,让竹帘遮掩了身子。“李将军,难得消闲在家,也不歇歇么?”陌生的声音琅琅而起,淌过了柳安君的裙角。
  这就是司马迁么?柳安君想,她是鄙薄为利来为利往的蝇营狗苟者,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毕竟,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女孩难得见到几回生人,仅仅是看新鲜,这个动机也足以留住她的脚步。但在帘后这个角度,她看不到司马迁的模样,只好听听那陌生的声音算了。要柳安君掀帘偷看,司马迁还不够份量。
  三舅粗豪的笑声里夹杂着李陵刚刚变声的欢叫,看来他与司马迁也很熟悉。三舅的声音一如既往,吵架一般响了起来:“难得公子大驾光临,莫非家搬完了么?”
  “家有什么好搬的?”陌生的声音说,“我今此来,是求将军帮忙的。”
  三舅的笑声又一次爆发,乱石般在柳安君脚下滚过:“咱们还需要这么客气么?有啥事你说!”
  “其实这不是我的事,我不过是代人求情而已。”司马迁的笑声跟着三舅响起来,清朗如一群射向天空的鸟,“圣上不是要迁河内民于茂陵么?但有人弄虚作假,把不足三百万钱的小户也写入迁移册。你去问,他却一推六二五,推来推去居然推到圣上头上!说什么迁移册已上报朝廷,并被批准,要改只能找皇上!没办法,我只好请将军上朝时跟圣上谏告,说说这个问题,取消不该迁移的人户。”
  柳安君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向谈话处扫了一眼,没等看清,连忙又缩回头。这个司马迁居然不是为自己的功名跑路!对新鲜物事不可消除的兴趣,是人的本能,柳安君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来。
  “推卸责任是官儿们的拿手好戏,是那些狗娘养的当官秘笈。他妈的!”三舅骂了一句粗口,说,“公子为什么不去求令尊呢?他老人家说话可比我有份量多了!”
  司马迁咳了一声,说:“我爹就知道钻故纸堆,哪里肯管人间不平事?要是找他,不挨骂才怪呢!他准会教导我说:儿呀,我们司马氏世主天官,你以后也要继承这一要职,不好好向学怎么成!可是光读书就能当好天官吗?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不参与了解人事能行么?”
  三舅笑起来,说:“你可真够敢说的!——咦,你对河内的事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莫非有亲戚在那里?”
  “哪里!我是结识了轵县人郭解,从他那里了解到的。”司马迁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实不相瞒,我此行就是为他而来的。”
  “郭解?就是那个有名的侠客么?”
  “正是。”司马迁说,“请将军原谅,未经许可,我已将他带来了。”
  “太好了!”三舅兴奋地叫起来,“他在哪里?”
  “正在客厅里等候……”
  “走走走!快带我去见他!”
  “我也去!”是李陵兴奋的声音。
  “大人说话,你跟去干什么?”三舅的声音,“你先在这儿练枪法,等会儿正事说完,我带他进来见你。”
  杂沓的脚步远去,柳安君掀起门帘,走近李陵身边,问:“刚才那个人就是文章写得很好的司马迁么?”
  李陵狠狠地用枪刺着面前的一块大青石,四溅的火星像他无处发泄的不满:“不是他,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司马迁不成?”
  “那你介绍我认识他好不好?……嗯,我是想跟他学些写文章的方法。”
  迎着表弟惊奇的目光,女孩柳安君的脸热热地红了。她不知道那句话怎么地就出了口。那句话,像个机敏的小偷,轻松地越过了她的心理防线,而她的后半句,则像个无能的公差,明明知道追赶不上,却仍然虚张声势、咋咋呼呼作势而去。第一次,柳安君有了对自己无法把握的恐慌。对于无法把握的事件对一个人造成的影响,有一个词可以定谳:命运。那么,柳安君的这句话将会带给她什么样的命运呢?
  二
  鸾铃声动,李陵骑着马欢叫着跑远了,他红色的衣服在愈来愈浓的绿色里像一团跳荡的火焰。正在蹿个头的孩子一律细瘦得像秋天的秫秸杆,但因李陵娴熟的骑术和敏捷的身手,他并没有给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常有的瘦弱感,反而让人心也要跟着他跳动了。
  司马迁、郭解和身着男装的柳安君并辔走在渭南的官道上,春天湿润的轻风从马腿中间穿过,李陵的欢乐并没能传染到他们。司马迁想打破这不该有的沉默,但他刚刚遭受的打击使他的头脑变得混沌而慵懒,一时竟想不出谈话的由头,虽然他知道应该说话的。
  就在昨天,李敢上朝回来,竟然一头冷汗。为了加重份量,这次禀告,他是央求卫青一同进谏的。卫青对李敢颇为赏识,这种小事在他看来不成问题,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没想到禀告之后,圣上一句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还有点要调查卫、李二人收受了郭解多少贿赂的意思。幸亏圣上不知道郭解的身份,否则更加麻烦!
  司马迁一直坚信当今圣上是有道明君,甚至在鼓动郭解赴京之前,因为郭解的不够积极,他都替汉世宗刘彻拍了胸脯,在他看来,不积极就是对当今圣上英明决断的怀疑。然而……也许,他是上了御用文人们的当——至少他们炮制的那些歌颂皇帝英明伟大的宣传是夸张了的。第一次,司马迁对汉世宗刘彻的崇拜被打了折扣,像一堵墙,在事实的铁球夯击下出现了裂缝。年轻人需要偶像也许是生命里的一种必然,而偶像慢慢或者急遽地破碎更是一种必然。
  这件事至此也就该了结了,但司马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态度激烈地要求跟郭解再赴轵县,是为了挽救他偶像崇拜的信念吗?就像人对待出现裂缝的墙壁的态度一样,他要极力弥补偶像身上出现的这个始料未及的裂缝。在他变得有些混乱的头脑中,任何积极的行动似乎都有利于弥补这缺憾。因此当李陵和刚刚结识的柳安君也表达了想去轵县看看的意愿后,司马迁稍加拒绝便同意了,一方面固然有他不习惯拒绝别人的原因在,另一方面,难道就没有一点有所支持——哪怕是虚假的支持、只能唬唬人的支持——的下意识的兴奋么?自欺欺人,这是人在许多时候都需要的一种平衡心态的行为艺术。
  “李将军性情刚烈耿直,卫将军更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可他们跟皇上说几句话就怕成那样!皇上是一个很凶的人吧?”郭解说话了,语气惊奇,夸张得令人感到虚伪。他知道司马迁心情不佳,有意识地想把司马迁从郁闷的心境中拖出来。但他知道此时无论谈天还是说地,都不会引起司马迁的回应,只能谈那件不愉快的、令人失望的事,当然郭解不能显露他的失望,那会使司马迁更加郁闷。于是他只好把自己扮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惊奇一次不必惊奇的惊奇。
  司马迁抬起头,努力把自己从沮丧中拔离出来,他叹一口气,说:“君威难测啊……其实,李将军只要再坚持一下,问题也就解决了。毕竟,圣上是很聪明的人……”
  “君威难测倒也是,聪明么,我看不一定。”柳安君接口了,她眼睛望着远方,脸上似乎挂着一丝讥讽的笑,“从这桩事里我看不出他的聪明,只看出他自以为聪明。当然,这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愚蠢,何况万乘之尊的皇帝!”
  司马迁看住柳安君。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敌人,从李陵介绍她认识自己时起,她就主动充当了他的敌人,他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被她反驳过。她的许多思想都可称之为大逆不道,但又很难辩驳,这令司马迁感到气愤。但同时,一丝丝的兴奋也风一般掠过他的心。人是需要朋友的,但更需要敌人。这,也许是他同意柳安君跟随自己前往轵县的又一个原因吧。
  司马迁抿抿嘴,说:“我不以为这件事就能表露圣上的……不聪明。人毕竟是趋利的,从将军为平民言这个现象能够马上无碍地推断出中间有利益交换,应该承认,圣上的确很聪明!当然,因为没有了解详情,他的推断难免简单武断了些……”
  “不管是简单还是复杂,只要与事实不符,就是错误的。这道理你还不懂吗?”柳安君扭头盯住司马迁,严厉地说,“难道你认为我舅为郭大侠说话是利益驱使吗?卫将军帮我舅说话也是利益的驱使吗?”
  司马迁摇摇头:“李将军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不说正误错对,最多最多,我们也只能说他是为我们的友谊而为之的;而卫将军是看在李将军之面上行事的,仍然是友情使然。圣上没有想到这点,但这不奇怪。在这世上,例外总是有的,但总的来说……”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属下是何种人都不了解,只会依据所谓的一般规律处理事务,你能说这个人聪明吗?”柳安君截住司马迁的话,说,“自以为聪明比真正的愚蠢更愚蠢!依我的看法,说了那话之后,皇上只会忙着为自己的聪明决断而得意,我舅,还有卫将军,他们再怎么说也不会说转皇上的。退一步说,皇上就是认识到自己可能出错,你认为他会为这么一桩小事改口,破坏自己伟大正确的光辉形象么?我舅若再坚持,只怕大祸立即临头!卫将军有后台,大概不至于如此,但你认为他会为这种小事坚持己见么?”
  司马迁默然。他很想替皇上涂上知错必改的亮彩,但他无法欺骗自己。因为家庭教育,他成为事实的吸铁石,本能地排斥着非事实的东西。沉默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是。所以历来谏官是最难当的啊,要坚持说真话,光有绝大的勇气都不行,一旦忤逆上意,连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得搭上!”
  “这么厉害?”郭解说话了。这两个年轻人的交锋他不想参与,他只注意着不要让司马迁的情绪再陷入低谷中去,但听到这里他不觉心惊,忍不住接上了话头,“要是这样,我们真不该麻烦李将军为这件小事冒险!”
  司马迁又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这是真的。翁伯兄,你在江湖,对朝廷的事情不了解,难免以为当官的手握大权,风光无限,但对皇上来说,王侯将相实刍狗耳!故有‘伴君如伴虎’一说。也是为此,从古到今评价一个大臣是否忠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敢言。这比起当侠士风险大得多!侠士遇到危险还可以想法逃跑,得罪了皇帝,可是连逃处都没有!”这些话,司马迁如孩童背书般流利地说出来,但也像孩童背书一般,没有多少感觉。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接触过皇帝,没有感受的感觉是无法深刻的。他的叹息,更多的是年轻人的造作。因为年轻,所以需要沉重的情感帮助生命变得深沉。这种诗意的浅薄的深沉也许每个人都有过,它是年轻的特权。
  “所以当官就像走钢丝,是一种夹缝里的生存方式。”柳安君说,她也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人的贪欲啊,为了权、钱,不惜活在生死边缘。从这个角度说,当官真的跟当贼没有什么区别,要说不同,也只是职业的不同。”
  “你说得有些绝对了,但是大体是不错的。”司马迁点头,“于是臣子们发明了不少方法‘走钢丝’,力图既让皇帝听从自己的意见,又不会威胁到身家性命。像我朝的东方朔,就以言谈滑稽的讽谏出名,而司马相如,则以靡丽的文辞达到讽谏的目的,比如他的《上林赋》就写得非常华丽漂亮……唉,臣子表达意见还要想方设法拐弯抹角,真不知是谁的悲哀呢!”虽然在叹息,但想到东方朔的一些趣事,司马迁的嘴角还是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郭解敏感地注意到司马迁的情感变化,不失时机地接口道:“讽谏是怎么回事?你给咱们讲讲这位东……东大人和司马大人的故事如何?”
  司马迁哈哈笑起来,说:“不,不是东大人,应该是东方大人。”沉重的话题随着笑声远飏了,春风软软地吹进人心里。“这个东方朔东方大人可有趣了!一天他随侍圣上在湖畔观览风光,见圣上扭头盯看湖中船上一美貌女子,就问皇上,世界上力气最大的是啥,圣上怎么猜也猜不对,后来东方大人说了,力气最大的是女人,你看她还没见动弹呢就把龙头给扭弯了……”
  笑声终于随着天上的薄云飞起来了,几个人都暂时忘记了不快。李陵回头,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谈笑的行列。没有了那些事情的滋扰,春天,真的很美好。
  三
  看着躺在脚下的杨列的尸体,郭从周的心魂被死亡牵系。在这个生命迸发的春天的上午,杨列全部的生命在他——郭从周的棍下迸发。生命迸溅在杨列身上,迸溅在郭从周身上,暗红的花朵灵动地盛开,然后迅速衰败,成为死神有形的言语。
  一切退去,像那些惊慌逃跑的衙役们。死亡,在春天亮晃晃的太阳下,以它澄明的静禁锢了年轻人郭从周的视听。母亲,还有姑姑,握住了他的手安慰他,语调颤抖地骂着恶吏杨列罪该万死。但那些,已全部沦落为他的世界以外的声响,他的眼睛,只看见死亡尖利的口器从杨列受伤的头顶刺入并吮吸,汩汩有声。一个生命,蝴蝶般被他粗鲁地赶开,翩翩飞去。真没想到啊,生命,居然如此地脆弱!他似乎看到杨列的身体在动,那是生命在他体内鼓涌吗?不,那是死神的骗局。一个流尽鲜血的人是不会再活转来的。而因为杨列的死亡,郭从周看到了死神不怀好意的斜睨。
  在上午,像死神的突然降临一样,杨列带着一班衙役突然现身羊儿堰,像一群麻雀一样咋咋呼呼地催促郭家立即搬迁。杨氏父子是怕司马迁真的帮郭解搞到皇帝的诏书,或用其他方法制止自己的图谋,想乘郭解不在,强行将郭家迁出,以制造既成事实。但他们没有想到,有了司马迁信誓旦旦的保证撑腰的郭家人并不服软,于是争吵,于是械斗,于是——死亡。
  那些衙役们出工不出力,杨列便成了被激怒的年轻人郭从周的主要攻击对象。血气和正义感使郭从周失掉了平民百姓对官吏几乎本能的惧怕,但当杨列惨叫着倒在脚下时,恐惧却山崩一般,将他瞬间掩埋。
  现在,郭从周愣愣地站在杨列的尸体前,凝固的血块堵塞了他的口鼻。因为恐惧,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依恃的正义了。于是土地摇晃,他的脚下开始虚浮。
  那些衙役们又回来了,中间走着郭解、司马迁和两个官公子。惊慌的人群开始漾动。紧绷的弦突然松开,几个女人哭了起来。母亲和姑姑拼命摇着郭从周的手,叫:“你二爸回来了!你二爸回来了!”
  郭从周艰难地望过去,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僵硬的身体突然软下来,虚脱一般瘫坐在门墩上。这些人是他的救星吗?在自己无法掌握命运的时候,把决定权交给可以依靠的人处理,是一个轻松的法子。但是,他们能否如愿交还他已变得珍惜万分的日常生活?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是一种悲哀吗?那么主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握是不是一种荒诞?然而最初的效果已经显现:随着这几个人的到来,郭从周被恐惧捆缚得紧紧的手脚慢慢活泛。恐惧放松了它的手指,胆怯地躲在了一边,却又心有不甘地觊觎着他,像猎豹,觊觎着它的猎物。
  郭解他们是在半路上碰到惊慌逃窜的衙役们的,拦住一问,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将他们收拢来,一起回到羊儿堰。郭氏弟兄两个,只有从周一个独苗,郭解第一个念头就是救回侄儿。收拢衙役,是为了避免情势失控。衙役们震于郭解的威名,不敢不从,只好战战兢兢跟他们回头。
  察看过杨列的伤口,郭解叹了一口气,说:“先把从周送县衙吧。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不!你不能!”姐姐叫起来,“我们郭家只有这么一个独苗,你不能让他去送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又有什么办法?”郭解说,“我们最多只能想法让从周免于死罪。”
  嫂子的哭声响起来了,悠长,细弱,无助,蛇一般钻进每个人的心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着,让人心变得疼痛而空虚。
  柳安君说话了:“郭大侠,我发现你很可笑。”说这话时,她的脸绷得紧紧地,毫无笑意。
  郭解已经领教过这个女孩锐利的辞锋,但这种毫无礼貌的言语他还是第一次领受。郭解不悦地说:“是么?愿闻其详。”
  “你是否同意这事和赵以秋失手伤了令甥那事相若?——在理由上它甚至比那件事更充分。”柳安君说,“相似的事件却采用相反的手段处理,你不觉得矛盾么?”
  “那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是你的事,我只评判。”柳安君说,“我听说过你于私义廉洁退让,声名甚佳。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应该建立在公正的立场上,否则就是迂腐甚或愚蠢。而在失却这一立场的前提下,更不惜以亲人的生命维持自己所谓的好名声,那我们只能认为你十分虚伪并且异常残忍!把你的作为前后对比,你不觉得对你侄儿太不公平了吗?”
  “我不是说要慢慢想办法吗?”
  “你是说过,但这毋宁说是一种托辞。退一步说,你就是那样做,也不是你作为一个侠士应有的作派,那是普通民众的行为。在这一点上,你已背叛了侠士的身份。”
  “我已不是侠士了,我要做一个庄稼人。”
  “是么?在这个世界上,杀人的事情好象不是很多,而在这两桩相隔并不远的杀人事件中,你以侠的方式处理赵以秋杀人事件,却以普通民众的方式处理郭从周杀人事件,身份变换之快,不能不使我怀疑你既不是侠士,也不是农人,而是一条变色龙。而且严格地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的打算既然是预谋扭曲朝廷律令,显然没能脱离乱法犯禁的范畴,不过略略偏向‘文’而已,因此仍然可视之为侠的做法。那么,你为什么不能采用更直接的法子呢?那样多少还算公平些。”
  郭解愣住,柳安君的话搅混了他的思想。他觉着这中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被这些话绕成了一团乱麻的头脑却找不到问题的由头。柳安君不但否定了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甚至连他行侠多年的思想基础都否定掉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可要是真的按照柳安君的话意行事,那他这一辈子都别想过安稳日子了。这……郭解求助地看向司马迁,司马迁却皱着眉头思考柳安君的话,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爷,这事你不要犯愁了,我愿意顶替从周去县衙认罪。”郭解抬头,赵以秋跪在了他的面前。
  “起来起来,这怎么行!”郭解转过身去,“我绝不会为一己之私让你替我送命!”
  “如果你能让这些公爷们统一口径,这事就能行!”赵以秋绕过来又跪在郭解面前,“爷,这不仅仅是为了从周,也是为了我自己。请相信,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不,我不相信!”郭解又转过了头。
  “你必须相信!如果我死在这里,那将毫无意义。”
  呛啷一声轻响,赵以秋把剑横在了颈上。
  四
  这是凌晨,这是一个血色的凌晨。你看啊,春天暧昧的薄云朦胧了星光,大地变得昏暗而浑沌。那薄云,是血气凝结而成的吗?否则,它怎么能使大地昏暗?依旧冰凉的风漫无目的地团团打转,它裹挟的呼喊如此尖锐,压住了旷野低沉的呼吸……
  被黑暗指引,赵以秋坚定地走在麻绳般惊慌纠结的路上。新鲜的花香从不可知处传来,如不可捉摸的音乐,伴随着赵以秋的脚步,盘高又旋低。但它们美丽的声音却被赵以秋身上的血腥湮灭。那浸满鲜血的衣服,铠甲一般,硬梆梆地挂在他身上,风吹过,更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赵以秋不愿脱下它,那是他的勋章,挂着三十七条性命的荣誉勋章。
  在赶到县衙投案自首之前,在黑暗的道路上,赵以秋满心欢喜,他要好好回味一下有预谋地杀人的滋味。那冷静的、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让他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激动得全身颤抖。不,激动是以后的事,正在杀人的赵以秋一点也没激动,他轻描淡写,就像在地里割草:左手捂住躺在床上沉睡的人的口鼻,右手的剑在脖子上一划,颈中的血便喷泉般射向他的胸口,热热的,那是生命的温暖。他毫不费力地就割下了三十七棵生命的草,杀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做下这桩灭门大案,赵以秋心安理得,因为他是正义的。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也许并非全都罪该万死,但因为正义,因为它需要鲜血的浇沃,那些人就只能奉上性命,一如献祭的牺牲,就像他赵以秋现在要做的一样,以正义的名义坚定地赴死——当然,这些人如果清醒着,大概是不会心甘情愿地送命上来。但是,那些献祭的牺牲们,不管是牛,是羊,还是猪,在祭台上,它们会同意被一把亮晃晃的刀刺进心脏吗?可是它们不还是成了神的祭享!
  与失手杀死小混混刘开后的惊慌失措不同,今夜的杀人事件,赵以秋做得从容不迫,因为它不像前一件事那样毫无意义,使他感觉到生命的虚浮。这件事的目的和意义都非常明晰,压舱石一般,沉着地稳住了他在庸常生活中变得轻飘渺小的生命。一个人,一生中只要能做出一件有意义的事,他的全部生命也就有了意义。就像生命里短暂的欢乐,只要有,在上天面前,这个生命便有足够的理由穿上色彩鲜亮的衣服。
  代替郭从周去死,这打算在杨列倒下时就产生了。这并不是说他赵以秋多么喜欢这个青年,不,他恰恰最讨厌他!事实上,赵以秋的决定与他对郭从周的观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杀人者恰巧是郭从周罢了。如果是别人,他照样会要求顶替,只是那样,对众人的冲击力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大而已。在郭家生活,被郭解凶横的姐姐和小帮凶郭从周不痛不痒地刺激着,赵以秋早已厌倦了这令人烦闷的日子。庸常的生活冲淡了他赎罪的壮烈感,对妻子的思念也渐渐平淡。这动摇了赵以秋用漫长的一生书写一个赎罪者的传奇的决心,偶尔地,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了。但,寻找一个壮烈的死法就相对简单多了,盖棺论定,在死亡永恒的覆盖之下,他不用再为自己的意志力担心。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而且完美无暇,令人满意!很显然,这比自己围绕着妻子而设想的种种死法都圆满得多。
  失手杀死一个,又以一己之性命还回一个,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非常悲壮非常感人的侠义行为,何乐不为?其实在赵以秋心中,刘开这个小混混的生命和他妻子相比一屁不值。但他的这种看法,别人是无法接受的,作为一个仰人鼻息的弱者,他只能接受别人的观念,至少在表面上如此。其实,生命是无法秤量的,站在不同的立场就有不同的价值认识。但这一事件却非常美妙地把两种截然相反的认识统纳为一体,使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而对赵以秋来说,他得到的更是比任何人都多。自从杀了刘开之后,他就不停地接受别人的恩惠,像早就吃饱了的流浪汉,被满怀爱意的老大妈们一刻不停地填食,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像一个回头浪子,时时刻刻都得准备对人们的宽宏大量诚惶诚恐地感恩戴德。事实上,赵以秋的负罪感只来自于妻子,那个死去的可怜女人,那个曾经的富家小姐。但是没有人问他这个,最多只是一些些同情而已。他们本末倒置,把他妻子的死亡看成了他杀死刘开所受到的惩罚。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但不欠那些人什么,他们反而要欠他的了!郭从周和他的母亲对他感激无已,郭解的姐姐更对他破天荒地流露出了女性该有的温柔。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替他照管好自己的女儿小娥——其实就是没有这件事,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女儿托付给郭解。但他不愿乞丐般地再向别人乞求恩惠了,那么多的恩惠已使他感到恶心。
  在说服郭解时,赵以秋坦然地说出了这些,他不想欺骗郭解,正像郭解不肯欺骗他一样。但是很显然,郭解并不相信他的话,只把它当作为了说服他而胡乱找出的理由,于是他的形象在这些人眼里就愈发高大了。赵以秋不想更正这误会,他甚至需要这些来杜绝自己的后路,杜绝自己面对死亡时可能出现的动摇甚或逃避。但是有一件事他隐瞒了众人,那就是要郭解买通那些县役,给他丢下一天时间的真正缘由——他要做一桩大案,一桩令人惊恐得无暇他顾的大案。他相信,这桩案件,足以使人忘记追寻顶替事件中暴露出来的破绽,同时,也清除了郭家可能被人咬住不放的麻烦。最重要的,是这桩案件做出后,他必死无疑!就是郭解等人想救他,也必然有心无力。人生固然是美好的,但有时候,绚烂地死会更美好。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清晨惯常要刮的轻风顺顺溜溜地飞起来了,不再瞎了眼一般团团打转。但睁开眼的它们看到的却是恐怖。它们,在赵以秋身上惊慌地嗅着,然后带着血腥远远逃去。尚未从睡梦中清醒的县城出现在眼前,赵以秋扶了扶背上的剑,傲然地,大步向它走去。
  “草民赵以秋击杀县掾杨列全家,前来投案自首。请大老爷升堂——”
  五
  “你那天不该拿赵以秋比郭从周,一定是你的话把他激得一心求死,一定是!”李陵的眼睛瞪着柳安君,愤愤不平地说。几天来,他一直放不下这件事,他认为是表姐不合时宜的出风头造成了赵以秋的疯狂爆发,他不屈不挠地指责着她。现在,在等赵以秋的囚车时,他又一次提起了这件事。
  “看赵以秋的神情,他是早有此心,怎么是我激的?干这种事是几句话就能激起来的么?”柳安君眯着眼望向远方,对表弟的说法不屑一顾。她想用这种形式掩盖心中的慌张。但在她心里,多多少少,难道就没有李陵这种想法么?她虽然不能肯定赵以秋一定就是被她的话激动了的,但也无法否定。然而,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敢、又怎么能够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
  “不管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如果是,倒是成全了赵以秋啊。”司马迁叹息着,慢悠悠地说。
  三个人说这些话时,群山聚拢了来,在他们背后积攒起一面巨大的屏风,一张酒幌在云层覆盖的天空里招摇,湿润的风拂过几张年轻的脸庞。坐在轵县城外山村野店的草棚里,司马迁、柳安君和李陵三个人,焦躁地等待着押解赵以秋的囚车的到来。他们的座骑站在不远处,将它们硕大的脑袋俯在地上,耐心地搜寻着刚刚长出的嫩草,沉浸在口腹之欲的欢快之中,对头顶上的浓云视若无睹。
  赵以秋杀灭杨列全家,司马迁和郭解等人是在去县衙打通关节时才知道的。按照汉制,弑官大案,必须通告朝廷,轵县县令将押解赵以秋的日期跟司马迁他们说了,其它的,他则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司马迁便决定在城外等候赵以秋,他想给已经绝望的赵以秋一个希望。他要告诉赵以秋,他们回到京城后会想法营救他的。司马迁总是想把事情做得完美,总想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热情的年轻人不愿意接受现实的残缺。然而现实却从来不曾完美过,事件永远都在开始,却没有结果,只有死亡才能潦草地结束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遽然地,斩断了所有的藕断丝连。人生,真的是不能计划的。
  李陵沉默。他一向是比较佩服司马迁的,对他的话不能不先想想,但是他少年幼稚的头脑能想出什么呢?“这话怎么说?我不懂。”
  司马迁叹了一口气。自从认识郭解以来,他叹气的机会是越来越多了。他说:“赵以秋若是被柳……柳兄弟的言语所激,才做出此事,那么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以一死换得英雄之名,泽及于人,于人于己不是都很好么?实在是不枉此生!若不是,那当然更能说明,他是一个真正具有大义大勇的英雄,其魄力非常人所能及。你愿意他是哪种人呢?”
  李陵愣住,他当然希望赵以秋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可是……过了老半天,他才悻悻地说:“难道当英雄就得送命么?我想不通!”
  司马迁轻笑一声,说:“当英雄不一定非得送命不可,但在公义和私义冲突时,英雄总是得吃点儿亏的,直到送命。比如救人,不管被救者是死是活,救人者都可称得上英雄。如果救的是自己的仇人,那就更是大大的英雄了!但要是救的是自己的亲人呢?私义掩盖了公义,不管救人者事先是否知道被救者是不是他的亲人,你要封他英雄,心里是不是不太踏实?要是同时有几个人需要救援,救人者因力量所限,只救出了最容易救援的一个人,而这人恰恰是他的亲人,那么,你还会认为他是英雄吗?”
  李陵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答案来,他烦躁地用马鞭敲敲桌子,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是英雄是狗熊,战场上见真章吧!”
  “你以为杀敌立功就算得上英雄么?”柳安君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战争中的英雄是不是英雄,不是由个人的勇敢程度决定的,而是由战争的性质决定的。”
  司马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是其根本,战士勇于战斗,更多的恐怕是通过军功而求财富耳。一个悍不畏死的杀人凶犯建立军功后,我们很难承认他是英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大丈夫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凡是成功者,称之为英雄也不是不可以。”
  柳安君不屑地撇撇嘴:“这种英雄不当也罢……”
  “那你呢?你想不想当英雄?”李陵抢过话头,笑嘻嘻地盯住司马迁,问。
  司马迁微笑起来,点着李陵的头,说:“傻小弟,你以为英雄是想当就能当的么?英雄的出现需要机遇,要不怎么说‘乱世出英雄’呢?这乱世,便是产生英雄的一种机遇,或者说环境。但它也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还要看人有没有勇气去当这英雄。也许,对人来说,英雄或者狗熊,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一时的勇敢便造就了一个英雄,一时的怯懦就成了狗熊。我想我……”
  “那你看赵以秋是一时的勇敢吗?”柳安君斜眼瞅着司马迁,她对司马迁刚才的“功名英雄论”尚耿耿于怀,故意辩难。
  “这个……”司马迁沉吟,“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他已经是英雄了,我们就不必再谈他了。”
  “一个人刚刚成了英雄,你就想把他撇到脑后去,这对英雄也太不恭了吧?”柳安君揪住不放,“如你所言,他很可能只是一时的勇敢,也许他现在已经后悔自己的英雄行为了。从效果上说,当英雄,显然比当狗熊要有利得多,我们也都希望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不是由英雄变成狗熊。可是你,却企图把他变成狗熊!”
  司马迁吃了一惊,说:“怎么可能?我做什么了?”
  柳安君说:“你企图给他一个连你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如果他现在已经后悔,那么他会为了这个活命的希望由一心求死的英雄变成一意求生的狗熊,不但使他的英名付诸东流,而且很有可能给郭大侠带来灾难!你可真能干啊,一个轻轻巧巧的举动便毁了好几个人!”
  司马迁的汗下来了,他真的没想到这些。他问:“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柳安君说:“不要让赵以秋知道你要救他。如果你真的想救赵以秋,就应该去做,而不是在这里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文人,专门动嘴皮子磨人的。”
  李陵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司马迁瞪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你说得对。那……我们走吧。”他起身,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哎,你……”柳安君没想到司马迁真的要走,但她刚喊了一声,就又把话咽下去了。她的言论,只是想辩难司马迁,她自己也没想清楚中间的关节,真的要走,不免觉得对赵以秋似乎太残忍了些。但……在这种情况下,走也许真的是正确的选择。
  柳安君摇摇头,咬住嘴唇赶了上去。
  毛绒绒的细雨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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