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灰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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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是吧？”明水往上坐了坐，“我真的不要紧了，你有事的话就赶路去吧。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就行。”
　　“是有事，但和赶路没关系。”叶溪把微信点开让明水看。留言人是“灰荆”，第一条是“你在蒙水？”；第二条是图片，戴着金戒指的手夹着一支很细的烟，背景是一片杯盘狼藉。
　　“名字很个性啊。你什么人？”明水看得云里雾里，如何也想不出这个戴着大戒指的人和眼前的姑娘有什么关系。
　　叶溪苦笑着低声说：“我男朋友，叫吴桐。他本来的网名是‘辉京’，和‘李辉京’重名，这名字是我备注的。”
　　“为什么备注这个名字？感觉有些寒气。”明水愕然。
　　叶溪看着明水的眼，那眼窝因为脱水微微内陷，轻声说：“你刚经历了食物中毒，毒素排出来就行了。我呢，这会子感情中毒，就像掉进荆棘窝里，天天扎得难受。”
　　“怎么会？”这样开朗热心的姑娘，应该天天都是春花烂漫，能感情中毒吗？明水不禁流露出了探询的目光。
　　“我说的是真的。这都快一年了，我们在彼此眼里都是灰色的，都觉得对方在戗着干。我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转弯。”叶溪垂下了眼睑。
　　明水看她说得认真，也沉默了。作为一个不熟悉的人，他不会抓着人家的私事刨根问底。但是，叶溪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有些话找不到人说呢？如果是，他作为一个陌路人，做一回听众又何妨呢？
　　明水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叶溪，这是一种愿意倾听的默许，叶溪果然讲起来。
　　从小青梅竹马，大学时失而复得，这些经历让一向孤独的明水深深羡慕。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爸爸在的时候生活是阳光普照的，爸爸和爷爷离开的时节是暗无天日的，后来的岁月就是一成不变的安静和挥之不去的忧伤。家人以外没谁成为他精神上的伙伴和依靠。他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寂寞地长大。
　　吴桐呢？他从小是叶溪的哥哥，是以一个被依靠的角色长大的。他需要事事走在前头，这才是最适合男孩子的角色。吴桐和叶溪二十年陪伴，累积成厚敦敦的一份真情。虽然他意外受了打击，但灰暗的日子翻篇以后，他仍然得到了情感的滋养，可谓是柳暗花明，应该从此一帆风顺了。可当他“一定要干出个人样来，一定要爱个轰轰烈烈”时，却偏偏让叶溪心生抗拒。
　　生活总是在古怪地为每个人做着平衡，让所有的道路都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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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桐开着宝马车接叶溪和同寝室的好友吃遍了省城最好的饭店，听到了众小姐妹一叠声的吹捧，连尤曼都对叶溪嫉妒有加。
　　饭桌上，吴桐慢慢变了画风，由最初的正襟危坐变得松弛起来，头随意地歪着，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还翘着二郎腿不时抖动几下，那种渐露的虚狂一点点堵着叶溪的心。
　　“坐得好好的不行吗？非得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叶溪抱怨。
　　“不都是好姐们嘛，有什么？因为实在才不拘束，太客气了不就显得生分吗？”吴桐也有道理。
　　链子、戒指开始晃眼，吴桐的学生味渐渐成了豪奢气。
　　暑假，吴桐在蒙阳开了跆拳道馆，聘用自己体校的同学当教练。叶溪发现，他在同学面前除了显摆一身一身的名牌，就是炫耀自己从小到大痴心不改的完美爱情。他无非是想让同学感到，那个被判刑被取消学籍的倒霉鬼吴桐现在站起来了，而且爱情、事业、生活三丰收，无人能比。
　　叶溪大三开学后，吴桐在省城和蒙阳都盘了店面，加盟了一个家电清洗公司，豪华装修，大把烧钱推介，灯箱光彩夺目，彩页铺天盖地，印着总经理吴桐的名片发到无数人手里，一时间叶溪成了最有光环的人物。
　　但吴桐的员工却没有过硬的技术，还没有好学的态度，连起码的服务意识都缺乏，客户投诉很多，回头客基本没有。叶溪这样的门外汉都看出端倪，再三提醒吴桐加强管理，他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予理会。
　　叶溪隐隐觉得，吴桐的创业就像是用老爹的钱打造的一块金碧辉煌的招牌，只要竖在那里，有人夸赞说吴家少爷年轻有为，叶溪男友青年才俊，这就够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个幼稚的年轻人在平衡曾经的跌倒，可以理解，即使矫枉过正，叶溪也能接受；但如果这种挥霍、浮夸、表演成为这个该长大的年轻人的常态，叶溪就很抵触了。
　　“家里有多少钱都是吴叔挣的，不代表你。你还是趁年轻扎扎实实学点东西吧。人活着，总得做出点儿什么才是。”
　　“我在学呀，你以为我喝酒打球骑马都是玩啊——我是在发展我的人脉。”吴桐直着脖子死犟，“在什么圈子，就学什么事。讲学问我是超不过你了，我就多交会挣钱的朋友，早晚挣过我爸，让你走到哪儿都比人家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找了个真正的大男人。我家的钱，那是我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我不用来铺路学本事，傻了是吧？”
　　“得，别说了，再说你就是在为服务行业的人解决饭碗问题，你都说了八回了。”
　　“话糙理不糙，我也给贫困大学生捐款，这不是我做的贡献吗？”
　　“但是，这些钱都不是你的，只是从你手里过了过。你挣的钱才是你的。”
　　“我会挣到钱的，总得有个过程。我才开始这一两年，不摔打几下就腰缠万贯，你觉得可能吗？我爸是开矿发的家，我现在走经商的路子，他以前做小买卖的经验和现在开矿的经验都不能直接用，我得从教训里得经验，得摸索着来。三年的媳妇熬成婆，我需要时间。”
　　“那你也不用这么夸张，顿顿饭上千块，天天泡在酒缸里吧？”
　　“这你就错了。我爸投资矿业，是挣了钱，但你看到新闻上的矿难了吧？越是老矿，风险越大，一次事故就可能倾家荡产。我不会继续干这个。我想经商，我得向专家学啊，我请的客人都是挣钱高手，他们已经过上了这种级别的生活，我把人家请到小酒馆去，人家会来吗？再说，我要挣钱，不显出实力，谁会和我合作？我也是没办法。”
　　吴桐的话也讲得通，叶溪说不过他。但她是戴上了有色眼镜呢，还是直觉呢？她明显觉得这是一派堂皇的说辞，很反感。
　　吴桐的表现也印证着叶溪的预感，他越来越多的说哪里的名吃不过如此，哪里的风景也就那样，哪个知名人士也逃不脱是个伪君子。有一天他竟然开悟一样地说：“人活一辈子挣的钱不一定是谁的，花的钱才是自己的。”
　　这酒后微醺的话让叶溪心凉，她感觉这个曾怀着理想经历过三年高中苦战的青年走上了炫富挥霍的路，但她却没有能力去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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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溪郁闷地说着，其中的无奈一览无余。她曾经那么希望和吴桐心心相印，到头来却因为没法适应他的改变而心生罅隙。
　　明水安静地听着，他深深感慨着钱的力量。
　　他看到过多的钱给了一个青年足够的机会，却消磨了他的斗志；钱给了他世界的宽度，却没有改变他内心世界的深度。
　　而他，因为缺钱，选择了尽快就业，放弃了考研的机会，到了适婚的年龄还买不起房子，想做任何经济上的改善也没有启动资金去尝试，甚至连趁奶奶还走得动带她出去旅游的愿望都难以达成。钱捆住了他的手脚，把他的生活绑定在两点一线上。
　　明水看着叶溪，他喜欢这个姑娘。她不仅开朗、热心，还有足够的清醒，保有人生的理想。这个时代，有多少人为了钱不择手段，有多少人希望一步登天，而她双脚已在富门之内，却看不惯挥霍摆谱，希望以平常心去看待一切，去追求一切。“她值得吴桐爱一辈子。”明水这样想着。
　　“我觉得吴桐走的路未必是错的，你也别用自己的眼界去评价他的作为。”明水思量了一下说，“我是从‘十一郎’开始当老师的，你刚上班的时候肯定也经历过迷茫，我看吴桐也处在这个阶段。再说，以前公职人员去经商，称作是‘下海’，说明商业是深水，不简单。犹太人说商业是高智商的活动，想成功不容易。吴桐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想超越父母，那他的理想就不是去淘金这么简单，是要搬座金山回来，你一定也懂得‘舍得’的道理，没有大舍，可能不会有大得。他现在在试水，很多事心里真的也没数，是摸索着来，你就别怪他了。”
　　明水说得很慢，他想从客观的角度给叶溪一个开解，让她换个方向去看吴桐。
　　他希望他们俩能顺利，毕竟他们感情的厚度太难得了，他打心眼里希望他们能一路美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