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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19 18:19:16      字数:10993

  第二章
  一
  被西风一遍遍地揉搓之后,树叶们老态龙钟,纷纷委地,在脚下发出它们最后的呻吟。从天井里望上去,天空便被光秃秃黑黝黝的树枝切割成破碎的青瓷,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紧紧罩住太史公司马谈在家乡冯翊夏阳的府第。但在天井中间,花圃里的菊花们正毫不吝啬地泼洒着黄金,让人心忍不住地也要热烈起来。这也许是元朔二年秋天里最后一个晴朗得令人心动的天气了,犹豫了一会儿,司马迁决定还是让自己高兴起来,不再学习宋玉,构思什么《悲秋赋》了,虽然这很可能是他在家乡最后的日子。他以后在京城肯定会怀念这里的,因此有必要提前给自己储备一些欢乐的记忆。
  十九年来,司马迁时而在老家夏阳的高门村耕读,时而赴长安求学,日子过得紧张也轻松。但现在,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皇上听从大臣主父偃的建议,拟迁河内等地的民众于茂陵,司马谈一家也将于明春举家迁往京城。今秋回家,司马迁是遵从父命处理老家一些遗留的闲杂事情的。事情不多,因此这个秋天就变成了他美妙的假期。
  司马迁决定去县里。从京城归来,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夏阳的“食墨第”酒楼消磨时光,那是本县青年文人墨客们的聚会之处。前几天司马迁跟他们讲了“盖天说”和“浑天说”,结果引发了一场大辩论,其中有些人的言论非常滑稽,令他一想起来就要笑。这样的日子以后肯定不多了。
  扬鞭策马沿着川道狂奔了一会,上午读书时带来的闷气为之一泄,司马迁愉快地感觉到心胸开阔起来。南北两边,褐色的丘陵向西迤逦而去,不一会儿,夏阳县城便远远走到眼里了。
  “司马兄你这几天怎么没来?你看大家谈论起来都兴趣不足了呢!”刚进“食墨第”,胖子冯其文就热情地迎上来,握住了司马迁的手。
  冯其文的手柔软湿热,像一条胖乎乎粘答答的虫子。司马迁不喜欢这样的手,但他喜欢冯其文这个人,插科打诨,能给人带来不少笑声。他抽出手,笑着问:“大家在谈论什么呢?”他扫视大堂,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正在高谈阔论,还有一个陌生的庄稼汉打扮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喝水。那人看着司马迁,眼里慢慢漾出一丝笑意。司马迁跟那人对了一下目光,模模糊糊笑了笑,算是回礼。很少有农人来“食墨第”,这人也许是外地的,不了解这一点。
  “你不来,我们能谈出什么新鲜东西?”冯其文哈哈笑着,说,“大家没事干,正跟《国风》较劲呢。谁背错了谁请客。”
  “怎么?你们不腌‘茶叶蛋’了?”司马迁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前几天谈论“盖天说”和“浑天说”,有几个人支持“浑天说”,认为“天地之体,状如鸟卵”,天外是水。胖子冯其文一向以司马迁的见解为见解,就讥讽说:“天地是鸡蛋,外面有水,这不是腌茶叶蛋么?不知谁要吃它?”当时就引起了一阵爆笑。
  冯其文大笑,说:“老许不腌,我们可不会腌噢!”他说的老许叫许耕庸,是“浑天说”的主要支持者,此刻正和众人一起乱纷纷地跟司马迁打招呼让座位,听见冯其文的话,翻了他一个白眼,气哼哼地说:“腌茶叶蛋就腌茶叶蛋,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众人一阵大笑。司马迁也笑,说:“这个话题很有趣,也很重要。有兴趣的话,咱们就继续探讨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一伙文士便沉浸在热烈的争论中了。
  司马迁感觉到那个陌生的农人在不住地打量自己,回头看时,正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两个人都在嘴角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微笑。司马迁心里奇怪,那人的神情似乎认识自己,但他实在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正式跟他打个招呼,那人却开口了:“听先生们讲天说地,在下倒有点看法,只不知当讲不当讲。”操的果然是外地口音。
  “是么?先生请讲。”司马迁一下子对这个人有了好感,他笑眯眯地向对方做了个揖,“司马迁洗耳恭听。”
  “粗鄙之人,岂当得先生二字!”那人连忙站起还礼,然后将喝完水的土瓷碗扣在桌上,说,“在下听司马公子说‘天象盖笠,地法覆盘’,那么就应该像这只碗扣在桌子上一样吧?若如此,我们就应该找到天地交接之处——至少只要向某个方向一直走,就能看到天低倾斜的样子。可是我们无论怎么走,却只能看到自己头顶的天最高……”他一边讲一边在碗上示意。讲完后,冲大家打了个躬就坐下了。
  这个人的想法很新鲜,司马迁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先生讲得有道理。但大地之大,非同小可。向东向南皆是大海,不知几千万里;向西则有高山阻拦,无法通过;北有匈奴,听说过去之后,天极寒冷,终年为冰雪覆盖,至今未能有人深入腹地,故亦无法确定其大小。也许我们以为走了很长一段路,可以看到天低倾斜的景观了,其实不过仍然在天顶中心打转而已。”
  那人说:“既然无法证实,那么讨论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司马迁说:“先生这话可就不对了。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非得认真思考这些问题不可!我们现在固然难以实证天象如何,但可以通过自己观察到的现象来推论。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这种大而空的回答司马迁已操练得十分纯熟了,这是被证明最得体、最有力的回答,从而也就成为司马迁最喜欢、最为得意的回答。实际上真正的答案应该是,司马迁喜欢谈论这类话题。但是单凭喜欢无法确立它的正当性,因此有必要给它标榜一个美好的理由,使之正当化。
  果然,这几句铿镪有力的回答博得了预期中的众人的一致叫好,那人亦颔首称许。而这个谈吐和衣着不符的外乡人也引起了司马迁的兴趣,他眼睛亮亮地打量着那人,笑着问:“兄台似乎不是本地人?请问来此有何贵干?我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么?”
  那人大笑起来,说:“那是一定的,我这个忙非得公子帮不可!”他整了整衣服,站起来一揖到地:
  “轵人郭解专程拜会司马公子!”
  二
  最美好的结识是结识之前,最美好的会面是会面之前。自从听到司马迁这个名字之后,郭解就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知音充满了向往,将家里的事处理完毕后,他就一路游逛着,来到冯翊夏阳。他没有直接去找司马迁,他刻意地将这次交结戏剧化了,但仍然无法掩盖结识时的尴尬和苍白——无论怎么做,总无法跟想象中的会面那般美好圆润,因此真实总显得苍白干瘪,营养不良。而在司马迁那里,在对大侠郭解风度形貌臆想破灭的失望之外,更有被人窥探的不安和由此而来的恼怒感。
  但是,最初的失望过去之后,双方都接受了真实的对方,并企图进一步地了解和理解对方。郭解成了司马迁的坐上客。他们或相伴游荡于夏阳的山川间,或在高门村太史公宅第后院的亭子间把酒论世。对于游侠,司马迁兴趣浓厚,一方面固然是要为自己将来的著作收集材料,更重要的,是他几乎本能地向往游侠那种天马行空式的、蔑视任何规范的自由精神。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只要一想起来,司马迁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长剑高冠、目光如电的人,衣衫猎猎,独行于大漠八荒,而天际风从云起,声若奔雷。但是,正像郭解的形貌令他失望一样,从郭解口里出来的真实的游侠生涯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想象。也许人都要经过这个坎的,从对这个世界的新奇开始,然后恩仇相叠,对别人,对生活,以及由此而来的相互之间的暴力,再然后是淡漠、烦闷,人心变得虚弱……
  “游侠就像……”郭解的手在地面上一抄,两根指头捻了一捻,一只筋断骨折的跳蚤便躺倒在他的指肚上。游荡了半辈子的郭解早已不喜欢荡游,所以司马迁和他更多的是在家里坐而论道。虽然太史公府第的地面铺着砖石,但仍然难免有些小小的昆虫在急急慌慌地为口腹奔走,而它们中攻击人的如跳蚤一类动物,难免就成了郭解显露侠客敏捷身手的对象。他伸出手指,给司马迁看那只已气息奄奄的跳蚤,“游侠就像虼蚤,自由——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也许是自由的,但他们的命运往往不佳,许多时候,他们都在官府的追缉中疲于奔命,最后,大部分侠客都难免被一刀断头。”
  “是啊,侠是乱世的产物。在乱世,他们就是标准,凭一己之力,独掌正义,像盘古,拼力砍出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司马迁叹了一口气,说,“治世之时,如现在,有官府执法,游侠自然就要退隐了……可是,采用杀戮的方式也实在太残忍!”
  “所以我是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职业——如果这称得上是选择的话。”郭解叹息着,说,“所以我想……”
  “可侠客是社会的良知啊!”司马迁没有注意到郭解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激愤地说,“如翁伯兄你,行为虽然多不合律例,然而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解危救难,赴士之困。于私义则廉洁谦让。这些,都是做人的根本。”
  “公子这样说是浮泛的,我一个人并不能代表全部的侠客,我只能算其中的一类。”郭解说,“作为一种职业,侠也是多种多样的,就像当官的有清官,有贪官,也有酷吏,并不是这几点可以概括完尽的。侠中结党营私,侵凌孤弱,恣欲自快者并不少,如田君孺、赵他等辈,纯以聚敛钱财为乐,更有羽公子者,任性胡为,不分曲直随意杀人,一切视自己心情而定。这些人徒有侠名而无其实,他们眼里哪里有什么侠义精神!”
  司马迁说不出话,定定地看住郭解,心里仿佛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破碎。他的激愤像劈空的剑,总是刺不到地方,郭解不停地用真实消解和修正着他的概念。田君孺等人他是听说过的,但具体情形并不明瞭。司马迁向往自己臆想中的侠客,但他也知道,自己更要接受真实,史家最看重的真实。然而什么是真实呢?一句话、一个事件,从一个人口里出来,就已经无可避免地染上了那个人感情的颜色。这样的真实是不是真实?就算真实能够被完全客观地把握,它的意义又在哪里?它的意义,实际上是人的评判!那么,最真实的真实是不是就是人心的真实?既然如此,天人感应又是如何体现的呢?
  郭解皱着眉头,继续说:“就是如公子所说的我这类游侠,也不是铁板一块,矛盾,犹豫,彷徨,属于人的情感我们都有。我们这些人固然是粗人,但并不是一根筋扯到底,有时候,因为错误,痛悔也会充塞我们的心——想一想,当你杀错了人之后,眼睁睁看着冤死者的亲人在伏尸痛哭,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而在游侠生涯中,杀错人的事并不罕见。”
  司马迁有点愣怔了,他没想到郭解这样看起来粗豪的汉子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这种理想主义的思想,他以为只有他这类读书人才会有,因为太纯洁的就是太幼稚的。现在,他还会这么想吗?
  郭解被司马迁标榜为理想主义的这种思索,其实司马迁自己从未想过,他年轻的心只想到游侠剑削不平的壮烈与潇洒——那实际上只是一种表演,而非真实。也许,只有杀过人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生死问题,对缺少阅历的司马迁来说,这问题,也许过于沉重了。对于这些,对于人世间的人和事,他需要慢慢地消化和理解。
  司马迁摇摇头,仿佛要甩掉那些缠绕成一团乱麻的沉重问题。他拍拍手,让笑容活泛了自己的脸,说:“不谈这些恼人的话题了。多日来一直听翁伯兄讲江湖故事,没机会见识兄之武功。现在去练练如何?”
  郭解也笑起来,说:“谈了这么一大通,是有些闷气了。就听公子的,出去轻松轻松。”
  “翁伯兄,不要叫我公子了,叫我字吧,子长。”司马迁喜欢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但郭解几天来一直对他非常恭谨,这使他有一种难以去除的隔膜感。虽然谈话已相当亲密,但过分恭谨的礼数使司马迁总感到自己并没有走进郭解的心里。这种表现似乎并不是知音应该享有的待遇。
  郭解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双手踞地,正要起来拿自己的刀,司马迁却已抢先一步将刀摘下并抽了出来,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叹:“翁伯兄,你这刀一定来历不凡!我听说越是黑漆漆越貌不惊人的兵刃越厉害,对不对?”
  郭解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说:“哪里呀,那都是些编侠义故事的胡编出来的!”
  这几日不停的失望已使司马迁对失望不再失望,他仍然满有兴趣地打量着那柄铁刀:“咦,刀上怎么有许多小黑点?噢,是些小凹坑。翁伯兄,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有啥讲究!”郭解说,“当初打这把刀时,铁匠不知把啥杂物粘着了,结果打出来就成了这样子。因为用着还算顺手,我也就没另打。”
  “那——这刀一定有名字吧?”司马迁仍不肯放松,固执地追问道。
  “一把破刀,能有啥名字!”
  “不对不对!刀以人名,应该有个名字的。”司马迁认真地打量着这把铁刀,凝神思索了一阵,说,“刀上有斑,状若豹纹,就叫‘豹刀’如何?”说着他挥刀呼呼虚劈了两下。
  郭解大笑起来,司马迁的孩子气终于使他放弃了自己的固执。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郭解不想随便跨越,做个顺民是他最大的愿望。但现在,司马迁使他的决心动摇了。他说:“只要你喜欢,那就这么叫吧,子长……弟。”这话出口时,郭解心里忽然潮水般地涌起了一阵大感动,连眼睛都有些潮湿了。
  司马迁也大笑起来,他清楚地听到了郭解的话。那一瞬间,所有的隔膜消灭,司马迁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个江湖豪侠真正地联结起来了。
  三
  冬天渐渐逼近,天井里的菊花都已萎落,霜一层一层地盖上了干枯的树枝。郭解已在司马迁家里盘桓了足足一个月了。除了谈说江湖旧事,郭解也给司马迁教了一些武术套路。这样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郭解终于明白司马迁当初何以料定他会放过赵以秋。不是因为他聪明绝顶机智过人,而是因为单纯。那么,被一个单纯的人料中,是不是就能说明自己也单纯呢?
  司马迁去处理家事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整理自己思想的机会。郭解抄着手,在后院的亭子旁踱步,若有所思。初冬的清寒帮他清醒着有些混乱的头脑。经历了数不清的阴谋和圈套、跟江湖人士和官府差役们斗智斗勇几十年,至今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郭解无法承认自己是单纯的。然而,一个心机繁复的人,其行为被单纯者料中,这是无法理解的。那么,这只是一个偶然吗?
  应该是吧。郭解想。除过这件事,司马迁对他的一切几乎都表示过惊讶,于江湖上的人事和行为方式简直就是个白痴。但是,一个偶然能造就两个人的投缘么?如果没有思想或者性格上的共同点,再美妙的偶然最终也只能被证明是一个错误,一个上天开的玩笑。那么,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正义。对正义的迷恋和追求。沉思默想好长时间之后,郭解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就像树木,干和枝是完全不同的,但它们的目的却一样,都是为了让树长大,根深叶茂。就这一点来说,司马迁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大侠!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对正义的追求往往以自身的殒灭告终,司马迁能坚持下去吗?那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恐惧,他能忍受吗?郭解苦笑起来。司马迁将来是要当官的,终究和他不是一路人。何况他这个树根都已一心一意要萎缩了,还好意思替别人担心么!唉,不知司马迁知道他的心思之后会如何看他?这个年轻人太热情了!重归土地的心思,郭解曾经打算说出,但终究没有说。他不忍再给司马迁年轻热烈的心泼冷水,让他保留一份还算美好的幻想好了。然而现在,他打定主意要告诉司马迁这个令人丧气的决定了。善意的遮掩和欺骗固然能够保留美好,但它们永远也不能使一个人从幼稚走向成熟。
  郭解折下一根树枝舞动起来。沾霜的树枝有些粘手,但很快它就变得湿漉漉的了。随着舞动,郭解的心也像霜一样融化了,变得兴奋。呼出的白气云一般逸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翁伯兄在练武吗?我也锻炼锻炼!”后院的门吱呀一响,司马迁提着一柄长剑走了进来,“不搬家不知道,一搬家事儿还真多!你家不搬迁吧?”
  郭解已从司马迁嘴里知道了汉世宗刘彻要迁河内富豪于茂陵的事,标准是三百万钱以上。他是有点钱,但远不够这标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里。现在司马迁又问起了这事,使郭解心里有点奇怪,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不会搬的,我家财不足。”
  “那可太好啦,我们还可以再相处几个月!”司马迁高兴得跳了几跳,还像模像样地比划出几个武术招式,接着他又顽皮地吐吐舌头,说,“翁伯兄,我可不是为你贫穷高兴啊!”
  郭解忍不住大笑,说:“子长弟,我不富,但是也不穷啊。你要为我贫穷高兴,可不太容易!”
  这句话逗得司马迁捧腹大笑,他抽出宝剑,说:“来来来,请翁伯兄再教我几手。我好好学,说不定将来也能当一个大侠呢!”
  “没问题,我一定好好教!反正……”郭解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反正我以后也用不上了,教给你,你至少可以用来强身健体。”
  “怎么用不上?你……”司马迁注意到郭解的神色变化,他停止了玩闹,脸色凝重地看住郭解。
  郭解叹了一口气:“我疲倦了,不想再浪游江湖。现在我只是一个庄稼汉,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心大胆地在你家住这么长时间。”郭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叹气,当个山野小民是他的心愿,谈论起来应该高兴才对。是为了照顾司马迁的情绪吗?郭解知道不是。
  郭解声音低沉地讲述着自己的心思,但是越说声音越激昂,到最后简直是满怀激愤了。他多年来的压抑火一般喷射出来,他在倾诉,但他不知道这愤怒的对象是谁。他没有司马迁那种任侠自由的感觉,但他也并不厌倦作一个正义的判别者和执行者。但恐惧,那种面对强大得无法抗衡的势力的恐惧,使他失去了为侠的感觉,促使他选择了耻辱的逃跑!他的勇气已经像手中的沙子一样漏光了,于是他的愤怒也变得色厉内苒。这种感觉让他更加愤怒,他的辨解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种攻击,对这个社会、对所有不公平的攻击。
  司马迁先是惊讶,然后就平静下来,他沉默地听着,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突然爆发的男人。但很快他就知道这是无法安慰的,对无法开解的矛盾,安慰只是陌生人轻松的同情,是污水之上漂亮的蜻蜓,好看固然好看,却不能把污水澄清。而他现在要做的,是聆听,是理解,是透过这张愤怒的面孔体味真实残酷的人间世。
  一阵猛烈的发泄之后,郭解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的眼前雾气弥漫。他的语言,铁球般在他和司马迁之间滚动碰撞,仿佛每一击都能置人于死地,但当他平静下来,他才发现,那些凶猛的铁球,充其量,只是些空心球而已!面对司马迁,他所有败退的理由似乎都是不堪一击的借口。他,一个孤独者,并没有坚强到不屑于被人理解的地步。而现在,司马迁,这个最接近他本心的青年,成了他的稻草。然而司马迁一时并没有开口,郭解便在这等待中,一点一点萎缩,泥一般地,消解成尘。
  司马迁是在思索如何开口。郭解的表现让他完全地贴紧了这个江湖豪客的内心,那种痛苦,司马迁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对于郭解的选择,他更理解。虽然这多多少少让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悲哀。任何人都不能左右别人的选择,他能鼓动郭解眼睁睁地向死路进发么,哪怕是以正义的名义?这显然是残忍的,为人所不取。
  司马迁勉强一笑,说:“翁伯兄,这很好嘛。现在国家大治,就是当个侠士,也是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稍稍一顿,他又说:“孔子说‘必先正名乎’,可名是什么?人要行侠仗义,难道非得先取得侠客的名分不成?孔子修《春秋》时,他不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么?我相信,郭兄你就是退隐,也不会完全遇不平而不肯削!”
  这些话是郭解希望听到的,但他的心里却突然出现了一片虚空,疲倦淹没了他。人并不是依靠别人的理解活着的。人虽然乞儿一般拼命乞求理解,但当理解到来时,它给予人的,并不是坚实的依靠,而是更明晰、更虚空的孤独。这,就是人的处境:人,是用来活着的,不是用来理解的。
  但对郭解来说,这毕竟是个很贴心的安慰。他挥挥手,打起精神,说:“不谈那些了,我们练武罢。”
  司马迁努力让自己兴奋起来,笑道:“好的。翁伯兄看剑!”
  四
  春天来了,草木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它们孩脸般娇嫩的绿,似乎随时都准备缩回去。早春的天气并不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善变得像人世间的遭际。
  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司马迁去了两次京城,向父亲报告搬迁工作的进展情况,其实京官们搬家很轻松,搬迁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在京城另起新居,在家乡的宅第仍然保留着,供管理他们在家乡的田产的人居住(同时也是看护这个住宅),至于京官自己,最多最多,也就是拿去一些必要的资料而已,当然还有金银细软。郭解也乘机回了一趟家,看望母亲和姐姐,关心一下佃户赵以秋的生活,叮嘱他替自己照管好这个家。郭解对赵以秋十分放心,他相信他的为人。余外的时间,郭解就和司马迁呆在一起,教学武功,间或谈讲一些江湖旧闻,如朱家、如田仲,或王公、或剧孟,倒也不寂寞。司马迁甚至连“食墨第”也很少去了,和那些文人在一起,论题已熟,早谈不出什么新意了。
  自从知道了郭解的心思后,司马迁对他慢慢有了一丝丝的同情,注意着不去触动。同时他也想给郭解找一个女人,有心把自己家里的一个下女给他,但一时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仿佛这是对郭解的一种侮辱,他毕竟有过大侠的名份,配以下女,难免有些不妥。而郭解跟司马迁进了一次京城,了解到京城青年一些时髦的生活方式,也有心对司马迁对他的种种好意表达感激之情,所以从京城回来,他就买了一套青竹酒具,在司马迁邀他去桃园赏花时,不失时机地摆了出来。
  看见酒具,司马迁一愣,似笑非笑地看住郭解,问:“翁伯兄,怎么……你也喜欢这调调?”
  郭解有些脸红:“不是。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只是我想,你在京城,一定跟那些公子们一样,喜欢这些,所以我就……”
  司马迁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才不喜欢那种装腔作势的生活方式。”
  郭解发愣:“那……你喜欢什么?我……”
  司马迁说:“我就喜欢随心率性,活着真实的自己。那些公子哥儿们也就是无聊空虚罢,胡乱发明些时髦,追之赶之,趋之若鹜,惟恐落后于人。这青竹酒具,其实是从西南夷族那里来的,公子们身着夷服,执女妓之手,盛米酒而饮,便可满足得深感此生不虚。更有年幼者,竟或耳上穿环,或鼻上钉钉,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真是滑稽透顶!”
  郭解忍不住笑起来:“这……这也太无聊了!”
  司马迁却不笑,说:“人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怎样活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不脱大节就行,所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以生活方式傲人,以之为生活目的,未免使人齿冷了。但以虚伪当时尚,正是流俗之精要啊!我们这种人,反而因此被流俗所轻,也算是世间悲哀之一种吧。”
  郭解止住笑声,默默思索着司马迁的话意。他并不完全苟同司马迁的说法,但他不想辩驳。人真的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吗?那么,他选择农人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会遭到那么多的阻碍呢?因此司马迁的说法,最多只能当一种理想状态来理解,而在现实中,这是难以达到的。年轻人喜欢谈些大但是也空的问题,中年人则更重视现实。这也许是他和司马迁的不同罢。
  其实郭解误解了司马迁的意思,生活方式和个人身份并不是一回事。京城的公子哥儿们的这些“时髦”生活,不但不脱公子哥儿的身份,反而用这些虚幻的特点凸显了其高于普通人的特殊身份。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圈内”玩的,他们的行为,对现存的社会秩序是一种巩固,而不是削弱,所以才能不被压制地流行。郭解要改变的,是他的身份,而不是侠客中的另一种类型。前者是锦上添花,后者是完全变异,像一匹马突然变成了一棵树,自然难以为人所接受。
  这些东西,不是郭解能够想到的,他并非长于思辨的文人,词意间种种细微的差别,他也许感觉得到,却无法明确地区分开来。他遇到的,只是事件,不是真相。就是司马迁,一时恐怕也想不到这里。
  两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树上的花。花们无忧无虑地绽开它们粉红的笑,活着他们简单而快乐的这一刻。人呢?人能这样活吗?人生不满百,可千岁之忧已到心头!
  正相对默默,一个小厮匆匆赶来,叫:“郭爷,你家里来人,说有事找你呢。你快回去看看吧!”
  郭解吃了一惊,忙问:“男的女的?没说有啥事?”
  小厮摇头,说:“是个男的,三十出头了吧,个头高高的,脸上有颗红痣。有啥事我可不知道。”
  郭解不再问他,向司马迁道声抱歉,匆匆走了。司马迁忙让小厮收拾残席,自己赶上郭解,一起去了。
  五
  坐在太史公府客厅的椅子上,赵以秋心魂激荡。他要见的,是两个改变了他的命运的人。生活安顿下来后,赵以秋越来越清晰地想到司马迁,想到这个年轻人给他说的那些利害之外的话。他甚至认为,这些话,才是司马迁重点要说的,推断郭解会放过他只是诱饵罢了。司马迁教给他的,不是逃避,而是担承,是做一个真人的根。这些,只能在经历之后才会明白。
  现在,在郭家,赵以秋踏踏实实地担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罪责,心平气和。自从成了郭解的佃户后,他一直以郭氏家奴自居,恭顺且努力地照料着全家人的起居和那些耕地。虽然他并未完全得到郭解姐姐的体谅,时不时被她找点麻烦,但这又有什么呢?他赵以秋不是到郭家来享福的。戴罪之身,最好的待遇就是肉体的艰辛劳苦和心灵的凶猛刺激。而郭解对他的信赖更是意外的恩宠,那得需要多么阔大的胸怀啊!能够信赖一个人,是一种幸福;能够被人信赖,更是一种幸福;能够为被自己伤害过的人所信赖,更是幸福之上的幸福!而这些,都是遵从司马迁的主意得来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得到的报酬。
  门外一阵喧闹,司马迁和郭解回来了。赵以秋连忙起身迎上去,对二人磕了一个头,站起身看住司马迁,嘴唇蠕动着,目光里满是感激。那目光像一根棍子,搅起了司马迁心中的波澜。司马迁早就从郭解嘴里知道了赵以秋的情形,但此刻见到他,还是忍不住激动,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宽容与信赖使他的眼睛都有些潮湿了。司马迁牵起赵以秋的手,让他坐下说话。
  赵以秋刚刚坐下,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郭解作了个揖,说:“爷,县上有令下来,要咱们迁入关内。”
  郭解吃了一惊,说:“不是说三百万钱以上才搬迁么?怎么……”他的目光疑疑惑惑地望向司马迁。司马迁也是一脸的不解。
  赵以秋说:“听说负责上报搬迁户的是县掾杨列。我想……”
  郭解恍然大悟。这个杨列是个捐官,他的父亲杨季主是轵县有名的富豪。郭解买的那五十亩好地也是杨氏父子觊觎已久的肥肉,但因郭解肯出价,他们自己又震于郭解的威名,不敢争竞,故未能如愿。这次郭家被报入册,显然是杨列做的手脚了。只要郭家搬迁,那五十亩地还不成杨家的囊中之物?
  郭解的呼吸粗重起来。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但很快他又平静下来,说:“搬迁不是不行,只是……”想当一个合格的农人,首先就得接受被官家欺辱的命运。对此发怒似乎不是农人的习惯,郭解对自己归农所持的轻松的、游戏式的心态,第一次,遭到了真正的打击。
  司马迁看到郭解的神情,懂得了他的意思,但司马迁并不想看着郭解变成一个窝窝囊囊的人。农人并不都这样窝囊,农人也有保卫自己利益的权利。他抢过话头,说:“这没有道理!圣上的旨意岂有随意篡改的么?翁伯兄,我们去问问那些人,讨回公道!”
  郭解默认。他甚至预感到司马迁会这样说,并且他也愿意让司马迁说出这番暗合心意的话,毕竟他不是那种面对不平甘于忍让的人。郭解的话,更多的是向别人表白他当农人的决心。但另一方面,这也表明,郭解并不了解农人的生活,他从没有品尝过农人们一铢钱得辧两半花的滋味。否则,不说公平与否,仅仅是为那利益,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步的。虽然郭解家在农村,但在本质上,他还称不上一个农人。这一点,我们已经分析过了。
  赵以秋默默地站着,不发一言。世俗间小小的利益得失,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他甚至希望经受更艰辛的生活考验,郭解姐姐那小小的刺激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对妻子的怀念和急于赎罪的冲动使他的心理都有些畸形了,像受虐狂一样渴望着生活更大的鞭笞。他的思想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司马迁拍拍手,说:“那就这么定了。今天起程有点晚。我们明天上路如何?”
  郭解微笑点头,伸手示意赵以秋落座。赵以秋顺从地坐在了下首,笑笑地看住两位恩人。
  司马迁握起赵以秋的手,问起他在郭家的一些细事。赵以秋一一答了,却再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透明。这使司马迁多少有些失望。他太年轻,还不懂得走进人心的门径。在焦灼状态下,人心因脆弱而透明,日常情形中,人却会有意无意地筑起一道道防线,这时就需要采取一些方法才能进入。司马迁只想像第一次一样轻松地与赵以秋交流,失望便在所难免。而在赵以秋,并不是不想告诉司马迁他的思想,但司马迁的问话却一点都不对路,使他无从说出。况且郭解应该早已跟司马迁说过他的忏悔,他的心也只有悔恨,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不断提起那些事只会使自己显得造作和虚伪,像一只并没有生出鸡蛋却咯咯大叫的愚蠢的公鸡。忏悔,需要用行动来说明,而不是言辞。
  三个人简单地谈着。而屋外,天在慢慢地变黑,是夜晚,悄悄挂起了它沉重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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