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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3-19 08:29:51      字数:10932

  一
  “咱们小开被人杀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报官?”
  “报官?你以为官家那些差人顶用吗?他们能抓住凶手吗?”
  “那就这样撇下不管了?”
  “我说不管了吗?我娃又不是没他舅!”
  姐姐哭得红红的眼睛凶猛地盯着弟弟,两片薄薄的嘴唇刀一般削出这句话。弟弟皱着眉,狠狠地撕扯着颔下的胡须。胡须固执地卷曲着,像姐姐,一心一意要把他扯进这桩乱事中。
  实际上,在四天前的这次姐弟对话中,姐姐的回答是有漏洞的,她先验地否定了官差。但也正是因为这漏洞,它话语中的暗示意味才更加明显。任何人,只要有一个久负盛名的侠士弟弟,他(她)都有理由期待这个更好、更有把握解决问题的冤仇终结者。
  四天后的现在,姐姐的哭泣仍然在郭解新建的农家大院里吹动,那女性尖细的、极具穿透力的哭声,蜘蛛吐丝一般,把这爿院子织纺成怨毒的旷野,使整个羊儿堰冷风阵阵,沙尘和早夭的树叶四处奔走,惊恐地传递着死亡的讯息:一桩谋杀,一个无缘无故的冤死者!姐姐已数日不食了,只为求弟弟一个点头。这哭泣的风,没日没夜地刮着,终于吹得郭解坐不住了。虽然他选择退隐,但他不能以寡姐的生命为代价。
  郭解从墙上取下佩刀,想了想,又挂了回去。他走出房门,对坐在院心里抚尸痛哭的姐姐说:“不要哭了。我依你就是。”说这话时,他突然有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走出门,走出村庄,光秃秃的耕地和荒野交织而成的旷漠便展现于眼前了,它们被正午亮晃晃的阳光驱赶着,逃向无尽头的远方。乱云起处,流浪的风奔马般赶到,在郭解的脚下打着旋。御风而行的冲动突然复苏,在他心里狂野地冲撞。郭解打了个寒颤。难道,这片染血的土地,这江湖,注定就是他人生的舞台吗?衣衫猎猎而动,身体也倾斜了。他竭力抗拒着久已习惯的疯狂,竭力地,让自己已经起动的心跳复归于平静,似乎窝囊但似乎也很温暖的平静——对一个面向黄土背朝天、一生都在土里刨食吃的农人来说,游侠的行为当然是疯狂的,是静水之上无理且可怖的搅动——虽然当他遇到强人欺凌时,他会拼命盼望有一个侠士来打抱不平。
  不做游侠,当一个老实巴脚的山野草民,这是郭解久有的心愿。从文景二帝以来,朝廷便大肆捕杀游侠,郭解的父亲和哥哥便是因此悬首于轵县城头的。而郭解游侠身份的获得,是家庭教育的结果,或者说,是他父亲的职业惯性在他身上的体现。但现在,年近四十的郭解有了自己的选择,他不想再过这种刀头上舔血的生活了,他不想像父亲一样遭到横死。他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能给他生出一堆娃娃的女人,需要一个安稳的、不受骚扰的夜晚和安逸的白天。多年行走在生死的边缘,郭解已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可以过上富家翁生活的财产。他买到了羊儿堰最好的五十亩耕地,并且翻修了房屋。由此而来的那种自由、慵懒、心平气和的气息,已像只忠实的小狗,恭顺地蹲伏在他脚边了。这感觉是如此迷人,以至当他第一眼看到外甥的尸体时,竟不肯生出一丝儿愤怒来。他有意识地把自己向农人的身份靠拢,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老实巴脚、胆小怕事的庄稼汉。
  ——事实上,农人虽然总体上是纯朴老实的,但并不缺乏血性,当他们愤怒时,连大地也会为之颤抖。郭解自己不就是农人出身吗?他不正是血性农众的例子吗?那么他这样过分夸张地凸显农众的这一特点,并力图仿效之,是什么样的心态所致呢?是表示他归农的决心吗?不,正确的答案应该是游戏。人生的快乐总近于游戏,甚至就是游戏。郭解逃离江湖,回归农人身份,是由上就下,应该很方便,畅通无碍,因此他的心态是轻松快乐的,毫无压力,因此他能够以游戏的心态让自己比农人还农人(他就是真的比农人还农人,谁又敢欺侮他?他就是有接受欺侮的准备,但他的心态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而真正的农人绝对不会有这种心态),郭解,就像后世的文人们,总要把农家生活想象成世外桃源。是的,郭解归农的决定认真而严肃,但他的行为却是轻佻的,而这种不严肃正是游戏的精髓,因此游戏就是人生,因此游戏是神圣的。我们还是回到郭解身边吧——
  家里的两个女人,还有亲族里的许多人,是短见并且愚蠢的,他们延续着郭解——确切地说是郭氏家族——旧有的狂烈,但他们并没有郭解的侠义思想,更无法领受郭解多年奔走江湖、历经惨变才得出的结论。他们是虚的,他们像狗一样仰仗着郭解的名声,和由名声而产生出来的势力,但这势力也是虚的,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就像用贞操换取鲜衣的女子,为了虚荣,不惜放弃生命。应该说,小开的横死,也是这一意识的结果。以寡母膝下的孤儿的身份,若是平常人家,最多被人欺侮欺侮而已,决无性命之忧。但因为他有一个名声在外的侠士舅舅可以依仗,所以竟敢以弱凌强,横行于轵县的大街小巷,于是被人反击致死,也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因为郭解并不是他的保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护在他身边,为他提供保护。何况郭解也不肯这样做,郭解要做一个真正的农人。而名声,是不能永远有效地保护一个人的!
  在一块高地上呆坐了一会儿,郭解站起来,他觉得还是先去县城小开被打死的那家酒店问问情况稳妥些。他万分不愿揽这摊子事,但是,他既然答应了姐姐,那么就必须给她一个答案。一诺千金,这是郭解做人的准则。这准则是侠客的准则,而郭解要褪掉的,是侠客的名分,并不是构成他之所以是他的人格特质。但是,有此特质,便是侠客,他的这个名份又如何消褪呢?而如果连同特质一起消褪,他又用什么组成自己呢?
  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里,人是难以自由选择的,种种外在的压力使他(她)的选择杂芜不纯。郭解为被姐姐逼迫而烦恼,但他铁心要当农人的选择就不是逼迫的结果吗?因为恐惧,他才要回归。在同样的不自由之上,姐姐逼着他做出的这种选择甚至是“高级”的,至少它是在人的道德范畴之内,而不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性选择。
  这些问题,不是郭解所能想到的。因为当农人可以预期的快乐,才使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自由的——也正像我前面说过的,他的心态近于、甚至就是游戏。而在小开被杀这一事件上,因为极强的目的性,才使他的选择显露出被逼迫的色彩。但是,不管郭解是否愿意,当他答应姐姐时,他刚刚偏向农人的身份便已回到了游侠的正轨上了。一个人怎么行动,他就是怎样的人,他的身份就被确定。是的,从那一刻起,郭解就又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游侠、一个私自寻仇者、因此也就是一个跟朝廷作对的罪犯了。
  二
  被淡蓝的烟尘笼罩着,那小小的县城蹲踞在低地中,像一只慵懒的黑狗,沐浴着西斜的阳光。而城廓幽深,如一口不怀好意的枯井,耐心地,等待着一个人的陷落。
  站在轵县城外的小山上,赵以秋把自己脸上的红痣摸得肿痛。他在轵县城外已经转了好几圈,仍然难以下决心进城。这座城,已经成为他的禁地。自从知道被他杀死的那个青皮混混是郭解的外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悬于一线。但是现在,他必须进城,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逃跑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能够逃脱,那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日子也是没法过的。何况他还有自己的家,他不能拿妻女的生命换得自己的活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爱她们,更是因为他是一个有道德良知的人,他的做人准则不允许他那样做。他现在已经为自己杀人之后惊慌失措的逃跑行为懊悔了——就是逃跑,也应该带上妻女才是。把生病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丢下不管,自顾自逃之夭夭,赵以秋一想起自己的无耻行径,脸上就烘烘地燃烧起来。
  命运是难以逆违的啊!赵以秋想。如果他不去县城,那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退一步说,他就是去县城,如果不走大街,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但是妻子生病需要抓药,他必须去县城,他能对刚刚生了孩子才几天、又生了病的妻子置之不理吗?而药店又多在大街上,他不走大街走哪里?于是,一切都像早已布置好的阴谋一样发生了:他来到县城,走在大街上,遇到喝得醉熏熏的刘开和他率领的一帮街痞流氓,然后他脸上显眼的红痣被他们看到,引起了刘开极大的兴趣,再然后被他强扯到酒店里喝酒。事实上,如果他当时不加隐忍,立即发作,也许结果会更好些——至少不会让刘开的脑袋碰在桌角上,在每个人都毫无预感的情形下丧命。
  可是,一切都像阴谋,像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连同赵以秋自己当时的想法,都把他推向现在这种险恶的境地。然而,是谁给他安排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陷阱的呢?这中间的意义又在那里呢?赵以秋无法容忍自己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事件的主角,他相信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是负有任务的,因此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件——而且对他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事件——会消解掉他的生存意义。然而这件事,他实在无法找到意义所在。谁知道呢,也许天机就是通过无意义的事件透露出来的。
  意义可以慢慢找,时间却不会再等人。望着西斜的太阳,赵以秋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他必须进城,必须找到酒店老板,必须请他为自己作证,说明混小子刘开的死是无意的结果,必须向郭解证明他绝无杀人之心。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他能做到的,只是尽力地把事件的趋势向他所希望的方向推动。
  又兜了几个圈子之后,赵以秋终于决绝地进了城,走进那家他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酒店,那家被他的手和桌角合谋、将一个生命断送了的可怕的酒店。
  酒店里食客稀少,只有一个戴草帽的农人傻呆呆地坐在一张桌子前。是那桩凶杀案驱走了食客们。死人的阴影在因清冷而更显幽暗的酒店大堂里飘浮,这让赵以秋变得敏感,以至他一眼就认出,农人坐着的那张桌子就是自己的合谋者。但是现在,它的面孔上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曾经溅血的包铁桌角被揩抹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驯良的妓女,等待着新客人的到来。但赵以秋知道,它再也不能恢复清白了,就像他自己,虽然手上的血迹已经洗掉,但那血腥的味道却永远了充塞鼻孔,提醒他,他是一个仅仅为一点小事就杀人的凶手!——是的,就是这样!他在推那个年轻人的时候,难道没有一点恨不得让他死掉的想头吗?他有!只是他知道自己的动作不会置人死地罢了,但事件却在意料之外发生了。因此,他,赵以秋,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永远也洗脱不掉罪名的凶手!这突然泛起的思想使他顿时呼吸不畅,一时竟失去了呼唤酒店老板的勇气。
  农人抬起头,奇怪地看了赵以秋一眼。赵以秋收回目光,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酒保过来,一边抹着桌子一边问他:“客官要什么?”酒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他认出我了,赵以秋内疚地想,他刚刚见识了凶杀,惊魂未定,又突然再次看到凶手,怎能不感到恐惧呢?赵以秋尽量放缓语气,说:“谢谢,我不要什么。我想找你们老板。你能帮我请他出来吗?”酒保连连点头,如释重负般进了后堂。
  老板出来了,神情怪异地看着赵以秋,口气却异常亲热,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知道郭解会找你的麻烦吗?”
  赵以秋感到后背上一阵灼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诧异地掉头去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农人低着头,认真地喝着碗里的水,草帽严严地遮住了他的脸。赵以秋回过头,说:“我知道。但我不能逃避,我做过的事,我就应该承当。”
  老板一伸大拇指:“好汉!可是,你找我干什么?”
  赵以秋说:“我需要你帮我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形。”
  老板一愣:“这是你的事,你的事与我无关。再说,我就是说了,人家会相信吗?”
  赵以秋哼了一声:“作为一个见证者,你怎么能说这事与你无关?何况是在你的酒店里发生的。就是官府调查,也得找你作证是不是?至于相信不相信,那是他们的事,那才与你无关。”他的手抓住了剑柄。
  赵以秋在老板的眼里看到了恐惧。
  “你们是要去羊儿堰找郭解吗?”赵以秋和老板闻声回头。眼睛亮晶晶地闪着,那个戴草帽的农民朝他们笑,“我认识道路,我给你们带路好吗?”
  三
  “这里就是羊儿堰了,那边那个新建的门楼就是郭解的家。”郭解说。
  在秋天衰老的绿色包裹里,土黄色的村庄像健康肌体上一块陈旧的疥癣,像草丛中一砣干硬的牛粪。因为一个人的死亡,整个村庄都散发出死亡的不祥气息。但在郭解心里,却感觉到一丝丝的兴奋,不是因为这次巧合,而是因为他认识了一个敢于承当的人。这样的人,是大侠郭解非常欣赏的。
  赵以秋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向那个新建的门楼膝行而去。到了门楼跟前,赵以秋大声叫道:“赵以秋失手杀害令甥刘开,前来领死。请郭大侠降罪!”
  羊儿堰的目光们迟迟疑疑地缠绕过来,然后慢慢地收紧,将赵以秋紧紧地捆住了。跪在地上的赵以秋像一只螺旋,将那些被目光牵引住的人们扯近他的身边。他的头高高的抬着,注视着郭解家的门楼,等待着郭解的出现。
  一声残破的厉叫旋出郭家门楼,像一块残破的铁片在众人的耳朵里嚓嚓地刮磨,随着那声厉叫,一个女人扑了出来,舞动双拳,疯狂地在赵以秋身上殴击。同时一个青年也挥舞着一根棍子扑了上来,在赵以秋的背上狂击。赵以秋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这个嚎叫着拼命打他的女人和那个一言不发就动上了手的青年是谁,赵以秋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罪责有了担承之处,虽然他仍然想不通刘开死在他手下的意义何在,但他却为自己能够赎罪而激动,他甚至感到一阵轻松。比起死者,他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有人指点他,说找郭解也许能够活命,他听从了,他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回来的,但现在,他已不那样想,他甚至觉得,就这样死掉,才是他最好的结局,才更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严。
  女人和青年被一个人拦住了,是给他们引路的那个农人。农人喊:“姐,从周,你们不要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那个叫从周的青年顺从地住了手,他是郭解哥哥的遗腹子,叔父的话不能不听。而女人却不肯停手,她神情狂乱地瞪着他,叫:“郭解,你是不是小开他舅?”
  嗖地一声,这句话匕首一般凶狠地刺中了赵以秋。他摇晃了一下,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住那农人。这个人是郭解?这就是郭解?堕进圈套的感觉又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他本以为事情就要这样美妙地完结,但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头。他的勇气忽然消除殆尽。
  郭解说:“我是小开的舅舅,因此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处理。这也是这几天你一直要我做的。而且这个人指名道姓要找我,难道我不该出头吗?”
  女人哑然,不甘心地垂下了双手。郭解面向众人,大声说:“这个人找了一个证人,希望说明当日的情形。我们应该让他说话。完了后,我们再考虑如何处理。”他向酒店老板招招手,示意他来讲话。
  酒店老板声音颤抖地讲述着当日的情形,他胖大的身体被众人的目光吹拂,颤抖如一块巨大的冻肉。不仅仅是这些目光,更是那可怕的一刻,把他变得脆弱,单薄,不堪一击。没有什么比回忆并讲述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更令人难受的了,像一颗钉子,钉在心间,像一块突起的赘肉,永远不能平复。他艰难地回忆着,不停地抹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没有人做声,只有郭解时不时问着他一些细节。酒店老板听出了郭解言语里造做的意味(因为郭解早已相信,赵以秋失手杀死刘开的确是实情,所以他不惮其烦的提问只是给大家看的),这让他烦躁和愤怒,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恭顺地一一作答。
  “……这人急着要走,但是刘……刘公子不让。我看见他的汗都急出来了,他说他要给媳妇买药……是是,公子是有点醉了,他说他喜欢这人脸上的红痣,说它像一颗……一颗漂亮的奶头……是,是这么说的,我们店的几个店伙听了都笑……后来,后来就打起来了。这人推了公子一下,公子的头就……就撞在桌角上了……”
  对酒店老板的询问终于结束。郭解低着头想了想,问老板:“照你这么说,我们小开不是这个人亲手杀死的?你是不是要说,真正杀他的,是你们酒店的桌子?”
  酒店老板不知如何回答,他低头嗫嚅:“我只是讲述事实……我不能评判……”
  郭解微微一笑:“事实本身就是最好的评判,我只是换一个说法而已。”扭过头,他问赵以秋:“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赵以秋注视着郭解,缓缓地说:“你这样说也行,但这并不能排除我的罪责。”他意识到事情在向那个人说的方向发展了,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得到那样一个结果。一桩无意义的事件,一个无意义的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永久的结束。
  郭解微微一愣,说:“我没有说要免除你的罪责。我们小开纵如何刁蛮,总罪不至死吧?我要评判的,是你罪责的大小。”回过头,他面向众人,说:“现在,我们可以肯定,是小开硬逼这个人喝酒,并且恶言恶语,结果惹出了事端。而小开的死,是这人失手造成的,他并不是有意要杀他。大家可以看到,他随身带着一把剑,如果是有意杀人的话,面对一大群人,他不会不拔剑。那么,这人应该亦罪不至死……”
  一声凄厉的狂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姐姐直直地向郭解撞过来,目光狂乱地大叫:“那我儿就白死了不成?郭解,你敢让他走,我就死给你看!”
  郭解抓住姐姐的肩膀,大喝:“已经没名堂地死了一个,你还想再没名堂么?你逼我重为侠客,你就必须让我以侠客的标准和方式处理此事!”
  姐姐在郭解的手里挣扎着,尖声哭叫:“狗屁侠客!你是缩头乌龟!你连外甥冤死的仇都不敢报……”
  郭解使劲一推,姐姐被推坐在地上。她双手拍地,大声嚎哭起来。郭解大喝:“小开冤,可这个人不冤吗?莫名其妙就背上一条人命!我既为侠,就不能为一己之私情,弃大义于不顾!他罪不至死,我为什么要杀他?你要报仇吗?那就先把酒店里那张桌子劈了!”
  姐姐突然昏了过去。几个女人惊叫着,将她抬进屋子里。郭解低下头,背对着赵以秋,说:“你可以走了。”
  赵以秋愣住,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突然地了结。突如其来的狂喜填塞了他的心胸。准备死去的人和希望活着的人,思考的问题是不一样的。那一瞬间,赵以秋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生病的妻子和出生才几天的女儿……一切都在心中复活,像突然跳上天空的太阳,把刚才还淹没于黑暗的大地照得通明透亮。赵以秋站起来,甚至来不及看郭解一眼,就突然狂奔而去,仿佛要在郭解反悔之前,逃出他的思想,逃出他随时都可能从嘴里吐出的死亡指令的追赶。
  郭解有些不解地看着赵以秋狂奔而去的身影,下意识地摇摇头。下面,他要对付的是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
  四
  一声惨叫,重剑般刺向被黑暗侵蚀的天空。那应该是受到重创的野兽绝望的叫声,如今,这叫声从一个男人的嘴里喷发。刚刚摆脱了死亡的追赶,赵以秋,却又与另一个死亡迎面相撞!
  回到黄土墙围拢起来的家里,赵以秋没有听到妻子的呻吟,也没有听到女儿的啼哭。在向晚昏暗的青光里,死亡的气息再一次劫杀了他。他的目光,章鱼一般舞动着,疯狂地在那些失去生机的物件上抓挠,拿起又放下。在没有生命的房间里,所有的物体都失去了生气。最后,赵以秋盯住炕上的一卷席筒不动了。死神,一条颜色灰败的软虫,沿着席筒里干枯的头发蠕蠕爬出,阴阴地笑着,向他招手。
  赵以秋疯狂地打开席筒,妻子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了。她躺着,失去活力的肌体坍塌成荒凉的沟壑,像他们这个已无人气的家。
  就在这时,赵以秋发出了那声野兽的叫喊。
  隔壁的刘姥姥闻声过来,花白的头发激昂地抖颤着,在赵以秋的脊背上拼命捶打,哭骂:“赵以秋,你死到哪里去了?狠心的东西啊,你咋就能把媳妇娃丢下几天不管!你媳妇死了,你就等着鬼跟你过活吧……”
  刘姥姥的声音在感觉之外响着,妻子的面容在眼睛里长着。赵以秋死死地盯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这朵枯萎的花,突然省悟,这,不是他的妻子!没有生命的躯体只是简单的尘土,就像陶俑,只是具备人形而已。他的妻子不在这里,那个视他为生命的女人已经逃离了他,藏到了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找到的地方,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她,不肯再背叛父母,决绝地投入他的怀抱,跟着他流浪异乡,不肯再过这种贫苦但还算快乐的日子,不肯再为他难以实现的梦想感动,给他以支持了。她的病,就是她逃向另一个世界的马车!
  但是,赵以秋也知道,这个冷硬的躯体,曾经温暖过他的生命,给过他最最美好的快乐。是的,它不是她,但它是她的容器,它像没有水的水罐,像冬天枯萎的小草,它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但是,泼洒掉的水能收回来么?经冬复活的小草还会是原来的草么?赵以秋抚摸着妻子的身体,感觉不到熟悉的颤动,他的手指缺乏呼应。一阵悲绝猛然翻卷上来,赵以秋发出了他第二声野兽的叫喊。
  刘姥姥惊慌地摇晃着赵以秋,拼命地喊他。赵以秋漠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干什么。突然间,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了,将赵以秋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拖了出来。这是女儿小娥的声音!她还活着!妻子,还有他,他们生命的水在一个新的容器里摇荡。赵以秋寻声而去,邻居低矮的房门差点撞着他的脑袋。他从炕上抱起女儿,紧紧地拥在怀里,女儿的哭声更加大了起来。这时候,赵以秋流下了他第一滴男人的眼泪。
  穷人的丧事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一卷草席便是忠贞不贰地跟着赵以秋生活、却没享过一天福的妻子的归宿。死去两天之后,她终于等到了丈夫的归来。但是,她知道她等到他了吗?她还会怨恨或者感动吗?她的灵魂,还会亲密地绕着坐在新坟旁边发呆的丈夫游动吗?哪一缕寒风会是她呢?
  赵以秋坐着,远远近近的野树在眼里跳舞。妻子的灵魂会在哪一棵树上摇曳?她会给他怎样的叮嘱?赵以秋不知道,但他终于明白,整个事件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老天要收回赐与他的珍宝!而在此前,他是有机会的,但他没能把握住上天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或者说,他没能经受住那考验,于是,一切便无可逆转地改变了。因为怯懦,他失去了妻子。而他的罪行,也就严丝合缝地落在背上。这罪行,和由罪行而来的悔恨是如此沉重,以至令他感到土地在脚下都变得虚幻,使他像植物一样把双脚陷进了泥土。那么,除了在剩下的岁月里用苦难和悔恨赎罪之外,他还能怎么选择余生的路向?妻子死掉了,她全部的生命都已注入女儿的身体。唯一与妻子重新融合的希望便是:养好孩子,把自己的生命也完整地注入女儿的身体。他已不能为自己活了,他要为自己的罪责而活!
  因为目标已经确定,赵以秋的嘴角甚至绽出了一缕微笑,行动是简单的。他没有想到刘开,人不会想到与自己无关的人事,那个刘开,本来就与他没有关系,那只是事件的一个引子。甚至那个给他告诫的青年,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但是赵以秋却想到了郭解,他想到在郭解解脱了他的罪责之后,他回头就跑,连一声感谢的话都没有说。这个小小的错误现在看来居然颇为有趣。赵以秋不想欠别人什么,他想在离开河内之前弥补自己的错误,然后,专心一意地,像修苦行的人一样赎罪,抚养女儿。
  赵以秋艰难地站起来,揉了揉痠痛的腿,向村里移去。那个村子,那个叫刘家营的村子,本来就不属于他(他是外来户,是带着妻子私奔到这里来的),现在就更不属于他了。那村子,被层层叠叠的树木遮掩着,模模糊糊如一朵沉重的黑云,公鸡开始打鸣,几声慵慵懒懒的狗叫偷袭过来,接着一阵疯狂的犬吠跟踪追击,横冲直撞翻卷而至。天快亮了。
  赵以秋走进家门,在炕角找了块地方蜷缩起身体。空气的味道已经变了,秋天凌晨冷冽的清寒让赵以秋身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他忽然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这锐利的清醒使他有一种赎罪的痛快感。几天前,他还有一个温暖的被窝,被窝里还有一个除他之外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但现在,他的伴当是只属于他的罪恶,冷硬的罪恶。
  五
  整整一夜,郭解被母亲和姐姐围攻,疲于应付。那些哭泣和数落穿针引线,织成一张令他甩脱不开的蛛网,她们感性的言语让郭解深感无奈。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在亲人无端死去的冲击下,她们仅有的一点理智也坍塌成了废墟。这一夜的争吵使郭解终于认识到,她们,甚至家族里所有的人,并不在乎他是一个什么人,他们只要求他保卫并扩张这个家族的利益,换言之,就是要他当一个强梁恶霸。这使郭解异常愤怒和失望。他是他自己,他不是任何人的工具!他更不能容忍做一个为恶的工具!但他找不到说服这两个女人的办法,只能焦躁地走来走去,撕扯着他那胡人般卷曲的胡须。因为面对的,不仅仅是姐姐,更有母亲,所以郭解不敢随便表露自己的愤怒。第一次,他成了战斗者中失败的一方。
  当赵以秋站在门前呼喊时,郭解正怒火高炽。听到喊声,他大踏步跨过院子,将一个挡路的篮子踢出老远,猛力拉开门,焦躁地说:“我不是说过没你的事了吗?你怎么……”他的话中断了,诧异地打量着赵以秋。
  赵以秋的头上扎着白布,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女婴,背上,压着被子、锅、盆,和其它零七碎八的家具以及郭解已经见识过的那柄剑。看得出,整个家就在他的背上,他以一个熟练的逃难者的形象出现了。同时,他头上的白布也在告诉别人:这个男人,刚刚失去了亲人。门楼挡住了升起不久的太阳,把赵以秋的面孔浸没在阴影里,但仍然无法遮盖他脸上坚定沉静的辉光。
  赵以秋平静地看住郭解,说:“郭大侠,承蒙你不计嫌仇,饶我不死。这份恩情我赵以秋永远感念在心,但现世是不能报了,若有来生,我必结草衔环,报答郭大侠的厚恩!同时,我也是专门来和大侠告别的。”
  郭解惊异地问:“告别?你要去哪里?这是你的孩子吗?你媳妇呢?”
  赵以秋说:“她已不在了。等不到我的药,她,她在我回家的前两天已经去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知道我一定要走。我需要用苦难赎罪……”
  赵以秋说这些话时,郭解家里的声音静下来了。赵以秋想象得出,郭家的女人们正扯长了耳朵,附在窗棂上窃听。这使他多少有些兴奋。他不欠她们什么,因为他的妻子也死了。人心是秤,只求一个平衡。现在,她们应该满足了吧?他恶狠狠地想。
  郭解定定地看住赵以秋,他对这个男人更加认同。敢于担承、能够自觉地为自己的罪行负责的人,毫无疑义是一个勇者,一个忠实于自己本心和道德良知的人。他看了看赵以秋怀里的孩子,迟疑地问:“那——孩子怎么办?”
  赵以秋说:“我养着,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娘生命的根已扎在她身上,我不能让她受一星半点委屈。此生此世,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把所有的时间用于对我的妻子的忏悔。这也是我允诺你来世报恩的原因。”
  郭解怀疑地看住赵以秋,他起初以为赵以秋的忏悔是为所有的死者,但现在看来不是,他更多的是为了妻子。郭解想不通,一个女人——哪怕是妻子——怎么会在男人心目中占据如此重大的分量,这该是怎样一份情感呢?四十余年岁月,郭解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走入他心中如此之深。郭解习惯地撕扯着自己卷曲的胡须,怔了一霎,他问赵以秋:“你认为自己吃苦,和你在一起的孩子可以不受牵累么?万一孩子有个好歹,你将如何自处?”
  这一点赵以秋倒没有想到,他的行为是激动的结果。他有些迟疑了,说:“这……我好象考虑得不够周全,但如果再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对我而言只是耻辱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郭解说:“我倒有一个两全之策。我有五十亩耕地,你可以住在我家,当我的佃户。这孩子也就不用受她不该遭受的罪了。”
  赵以秋摇头:“不。我已不能接受任何恩典了,因为我无法偿还。”
  郭解说:“你错了,这不是恩典。住在我家,你会领受到与自己有着杀子之仇的女人全部的怨毒,它绝不逊于任何肉体的痛苦。实话说,昨天晚上我已经领受过了,真的很难受!”
  赵以秋惊讶地问:“令姐不回自己的家了吗?”
  郭解说:“是。处理完小开的丧事,姐姐就会从城关镇搬过来。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不方便。”
  赵以秋低下头,看着怀里孩子娇嫩的脸庞,他的心突然被一阵软弱击中,巨大的感激潮水般涌进了胸膛。双腿一屈,赵以秋对着郭解跪下了。许多语言,布团一般塞住了他的喉头,他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勉强说出了几句有条理的话:“司马公子曾说郭大侠胸怀大义,襟怀宽广,若知真相,必不罪我。果然!可没想到,郭大侠还肯收留我父女!从今而后,赵以秋就是郭姓家奴了!”
  郭解叹了口气,扶起赵以秋,说:“你失去妻子,这也是我们小开的罪过啊。以后,这些话都不要说了。”
  赵以秋恭顺地答应了。郭解突然记起一个差点忽略掉了的细节,说:“你刚才说谁说我胸怀什么什么来着?”
  “司马迁。”赵以秋回答,“太史令司马谈先生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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