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盗墓和郭子(二)

　　(二)
　　郭子说话的声音像小猫儿一样。我摸着小皮卡银白色的车门问她，“这小汽车是你家的呀？”
　　郭子闭着嘴嗯了一声。拿眼盯着我。
　　我说，“你家可真有钱，还有小汽车坐，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
　　郭子没有说话，盯了我一会儿就低下头去玩弄束在裙子上的乳白色腰带。
　　晚上，爸回来洗了手，换了衣服，就扭着头说，“前院子停的那辆小皮卡是谁家的？”
　　我抢着回答说，“郭子家的。”
　　爸端着盆子，把洗完手的水泼向了院子，回过身来高着嗓子说，“郭子？又搬来一户？谁家这么有钱？还开小汽车过来。”
　　妈放下碗筷，抬起头来说“还有谁，潘志安家搬来了。”
　　“潘志安？就盗墓的志安？”爸瞪大了眼睛问。
　　“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村里有几个能开起小汽车的潘志安？今天搬来的时候，我过去打招呼，她媳妇说上头住的老房子漏雨了，就搬下来住，我估计是志安干那种活发了财，不想跟他老爹一块儿住了，才搬来的，”妈盯着爸很小声地说道。
　　“哦，也是，志安一向对他老爹不孝顺，还记得我们在上头老房子住的时候，志安打了他老爹，好多人对他指指点点，后来他又干了那种活，那老爹气的整天嗨天嗨地的，骂他鬼儿子，现在搬下来，又开了汽车，看来志安这家伙是弄到好宝贝了。”
　　“哎，这就叫人各有命，志安就是吃那种饭的。”
　　我明白了，郭子为什么没有回答我，原来她爸是盗墓的。一想到盗墓，我就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在村子后面的山脚下，那儿有一大片的坟地，全都是高高低低的坟头，坟头上面插着黄的白的纸条条，荒草长的有半人来高，每回上苹果园的时候都要经过这里，我们都不说话，偶有几只野狗突然扑啦一下钻出来，吓得我心直嘣嘣跳。有时下山回家，我在前面跑的快，但是跑到这儿我就停下来，等大家一块儿过，我从不敢一个人经过这里。
　　我想到盗墓就是在黑黑的夜晚，两三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的人，拿着锄头铁锹什么的，在坟地里挖个大坑，挖，一直挖，至于会挖到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多么害怕呀？没有人，大晚上，钻到坟地里去挖坑，那不还得吓死啊。
　　我瞪大眼睛问爸说，“郭子爸真是盗墓的？”
　　“嗯，”爸轻轻哼了一声。
　　我又问，“那郭子爸不害怕吗？”
　　“嗨，郭子爸练过，胆子大，不怕，要是怕了，他就开不上小汽车了。”
　　我不明白怕不怕的跟开小汽车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郭子爸能干盗墓的活儿，他肯定是个挺厉害的人。
　　郭子家搬来后的两天，郭子爸总是晚上开着小皮卡嘟嘟嘟地出去，早上嘟嘟嘟地的开回来，后来就在晚上开出去，一连三四天都没有回来。郭子妈，那个红脸的短头发女人总是一声不吭的待在房子里不怎么出来，郭子跟她妈一样，也老是爱待在房间里。
　　我和球娃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郭子出来玩，郭子妈就开开门，郭子换了衣服，穿着红色的背心和蓝色裤子，两根辫子上扎了粉色的蝴蝶结，郭子的漂亮衣服真多，她总是穿的花花绿绿的，像城里人。
　　我们去给鸡儿喂食，郭子妈就站在廊台上红着脸喊，“小心点，别伤了手。”我们和泥巴玩拌响盆，郭子妈就喊，“小心点，别弄脏了衣服。”我们翻角角吧，郭子妈就睁大眼看一看，不说话回屋把门关上，然后我们就翻角角。
　　我手上翻着一个单页，递给郭子，她就翘起两根小拇指来，两边一勾，食指和大拇指向上一挑，翻成长江大桥，球娃凑上去想翻个五角星，指头绕了半天，结果翻了一团糟，线条全都缠到了一块。我问郭子说，“你爸开着小车怎么老不回家啊？”
　　郭子低下头，顿了一下，小声地回答说，“我爸在远地方干活哪。”
　　我好奇地问她，“你爸是干盗墓的吧？”球娃也昂着脸表现出很想知道的表情。
　　郭子抬起头来挣大眼睛盯着我们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就跑进了屋里。
　　第二天我们再去找郭子，站在院中喊她，郭子妈就出来说郭子在睡觉哪，红着脸。
　　我大概猜出来了，郭子肯定把我们问她爸是不是盗墓的事儿告诉了她妈，那个短头发红着脸的女人，然后她就不让郭子出来了。
　　中午我跟妈去球娃家，球娃妈就跟妈谈论起郭子妈来。
　　球娃妈的小坎肩已经织到胸口那块了，还有三四天就会织完。妈给我织的坎肩比球娃妈要快一些，已经超过了胸口，快到肩上了。
　　球娃妈织着胸口说，“郭子妈这人闷的很啊，搬来这一礼拜，没出来过几回，出去买东西见了人也不问，好像她不是我们村人一样。”
　　妈停下动作，盯着球娃妈说，“唉，那郭子妈也算有些可怜，郭子爸一直干那种活，她们自然就觉得低人一等。”
　　“唉，是啊，那种活怎么说也是损人阴底啊，别人见了都要躲的，她怎么还好意思主动往上凑哪。”球娃妈说。
　　“郭子妈活的小心啊，也是怕别人说郭子爸什么的闲话，就一直在屋里待着，不像我们一有闲时间就跑到左邻右舍去拉家常。”妈抬了一下头说。
　　“哎，其实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闲话，顶多就是私下里磨磨嘴皮子，谁还会当着她面说，她自已还是心里过不去。”
　　“嗨，那换成谁谁也心里过不去，毕竟那活儿也不是光彩的事，就算住了小洋楼，开了小汽车，她也会觉得心里不自在，人之常情嘛，要换了我，还不及郭子妈哪。”
　　我们在院子里打弹珠，我用爸给我从车轱辘里拆下来的大铁珠赢了球娃的两颗绿色的玻璃球，他就咬着牙，蹲在地上使劲地要把我的红色玻璃球弹到洞里去，可是他每次都会弹偏，本来从正前方要弹我进洞的，结果就从右前方给弹出去了，和我的玻璃球差着很大的距离，我就哈哈笑他，笑他的弹法真臭，像臭狗屎。球娃还有一颗球了，我不忍心一下把他弹进洞，我故意拐了一下，从斜刺里溜过去，于是，他也就哈哈大笑，说我弹的是臭猪屎。
　　我问球娃说，“你知道为什么郭子不和我们玩了吗？”
　　球娃研究着他的弹法路线，撇着嘴说，“因为郭子妈。”
　　我说，“不对，是因为郭子爸。”
　　球娃说，“是郭子妈不让郭子出来玩的，跟郭子爸有什么关系呀？”
　　我想了想，想不出来具体的原因，但我心里明白，我就鼓着嘴说，“反正跟郭子爸有关系。”
　　过了两天，郭子爸突然在一天晚上开着小皮卡嘟嘟嘟地回来了，车上还拉着三个男人，一个戴着顶黑色帽子，一个拄着拐杖跛着腿，一个戴着一架金边眼镜，车厢里放着几把铁锹镐头什么的。郭子爸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布袋，布袋口露出来一个像把手的铁东西，金边眼镜抱着一个红色的木箱子，他们一声不响的就进了屋。
　　我们坐在院子里纳凉，离睡觉还有些时间，天上的星星没有以前在房顶上睡觉时看到的多了，院子草丛中的蟋蟀也没那么响了，断断续续地响着唧唧唧。小皮卡开进来的时候开着灯光，照亮了一大片地方，一停下来，就关了灯。妈悄悄地对爸说，“看，志安回来了。”
　　郭子爸进屋没多久，郭子妈就领着郭子出来了，红着脸来到我们院子里，笑着说，“屋里太热，出来凉会儿。”
　　妈很热情的起身，拿过来一个板凳，“赶紧坐下，正好我们说会儿话，睡觉也还早嘛。”
　　爸抬起屁股把他坐着的凳子递给郭子，腻着声音说，“来，郭子，这个板凳给你。”
　　“我不坐，你坐吧，”郭子像猫儿一样说。
　　郭子妈摆起手来对爸说，“你坐你坐，她站着就行。”
　　我看着郭子定定地站在她妈的左手边，低着头，两条黑亮地小辫子有些散乱，想是她在屋里的时候是躺在炕上的。我就对她说，“郭子，我们去那边捉蟋蟀吧。”
　　郭子看了一眼她妈，努着嘴就跟我过来了。我问她说你见过蟋蟀吗？她摇着头说不知道。我就说蟋蟀是黑黑的大虫子，有个方脑袋，眼睛很大，但没有蚂蚱的大，脑袋上还长着两根长触角，细细的软软地，像针线一样，还有它的四条腿很长，一蹦能蹦的老高。郭子就眨着眼睛问我说，它有蚂蚱蹦的高吗？我想了一下，说蹦的一般高。
　　我叫郭子蹲下来，静静地听草丛中的唧唧声，判定在哪个地方，然后就伸手进去摸。郭子缩着手说不敢摸，我说蟋蟀不咬人，你摸它它只会跑。我就示范给她看，伸手在草丛里摸来摸去，我说这是在晚上，看不清蟋蟀只能摸，如果是在大白天里，就可以拨开草丛捉它们了，但是在白天里，它们就又会躲的没影了。她就又眨着眼睛问我说，那你在白天里捉到过蟋蟀吗？我说在院子里没捉到过，在地里面捉到过，都是很胖的大蟋蟀，它们吃草总是吃的肚皮鼓鼓的。我说捉了蟋蟀你可以做个标本，弄一块泥巴，用手赶平，然后把它压进去，等泥巴干了，再把它抠出来，就会有蟋蟀的形状留在泥巴上。她就歪着头问我，你做过标本吗？我说没有，我看我哥哥做的，他也是从他们自然科学的书上学来的，不过他做的不好，蟋蟀的形状不好看，泥巴到最后也就裂了。
　　摸蟋蟀摸了一大会儿，郭子缩着手始终不敢摸，我拉她的手往草丛里伸，她就叫唤着往后退，我笑她胆儿真小。她努起来嘴来不说话。
　　郭子妈红着脸和妈一直说着话，爸偶尔也插一句，她们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里短，说什么地里的庄稼吃饭穿衣之类。妈一句没说关于郭子爸的话，我也没问郭子他爸怎么突然回来了。
　　等了一阵，郭子爸打开门和那三个男人笑笑说说就出来了，金边眼镜怀里依然抱着那个红木箱子，满面笑意，郭子爸站在院子里挥着手朝我们打了个招呼，就笑着对郭子妈说，“我开车去送他们，一会儿回来。”郭子妈瞪着眼睛点了下头，没说话。等车开走了以后，她就和郭子回去了。
　　妈收着板凳悄声对爸说，“你看到了吗，那个戴眼镜的怀里抱着个红箱子，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我突然好奇地想着红箱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呀，会是碗罐什么的吗？爸说过盗墓的挖出来的东西最碗罐值钱，什么绿豆碗，青花罐，碰上真的，能卖好多好多钱。我吃饭的碗是绿的，一块钱可以买三个，爸说一个真的绿豆碗可以买无数个我吃饭的绿碗，多的数不过来，我不知道碗怎么还能数不过来，但我知道天上的星星我是数不过来，只能数到四。要是数绿豆碗，我可以数到十八，十八以上到底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好像一百是最大的。
　　第二天郭子爸竟然没把小皮卡开走，于是，我就跑去趴到车上看，黑色的车轱辘脏的很，全是泥土，纹路上还压进去一些小石子儿，我想把它抠出来，但抠了半天也没抠出来。我跑到车头前面去看，车头方方的，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透明眼睛，上面还支着两个镜子耳朵，我突然想到这个车头像个蟋蟀脑袋一样，郭子爸开的这个车是个蟋蟀车。
　　我绕着蟋蟀车转了两圈，就趴到了后面的车厢里，上面净是些铁家伙，锄头镐头铁锹钢筋什么的，我蹲下看着被磨的光亮地镐头，一抬头，不知道郭子爸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车边正眯着眼睛看我。我突然呀的一声。郭子爸就笑着说，“怎么？喜欢车啊？”
　　我看着郭子爸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好笑，可能是鼻子底下那撮胡子的原因吧。我点了两下头，没有说话，拿眼盯着他。
　　郭子爸弯下腰来，依然笑容可掬的说，“想不想坐车啊？”神色看起来并不那么害怕。
　　我点了下头，说“想”。
　　郭子爸正起身来，“好，那你下来，我带你去跑两圈，”说着就伸出双手把我抱了下来。
　　我说把郭子也带上吧，郭子爸点头同意，就把郭子喊出来，我们上了车，他让我坐前边，郭子坐后面。我回头看了一眼郭子，她就定定地坐在灰色三角格的后座上，双脚腾空，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我想坐车还不高兴啊，我还没有坐过车哪。
　　郭子爸从左手边拉过来一个黑色的宽条条系到腰上，扭过头来对我说，“学我。”
　　“这是什么呀？”我说。
　　“安全带，系上它坐车就不晃荡了。”郭子爸双手握着方向盘，眯着眼睛对我说。
　　我学郭子爸一样，拉过来安全带就系上。他问我好了吗？我扭头说好了，然后他就发动了车，往后倒了一截，停下，随后就往前开走了。
　　我瞅了一眼开车的郭子爸，他梳的油亮地头发，黄色的面皮，鼻子底下的那撮滑稽小胡子，挺直的身板，眼睛盯着前方，双手不停的握在方向板上左右扭动，我想着郭子爸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可怕，相反给我感觉很亲切。我问他说，我们去哪呀？马跑泉。什么？马跑泉？马跑泉那是大姨家住的地方，是城里啊，一听要去马跑泉，我就高兴的在座椅上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