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盗墓和郭子(一)

　　(一)
　　昨夜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因此我们也没去房顶上睡，院里草丛中的蟋蟀也没再唧唧唧地叫。我们睡在炕上，妈说“这场雨来的还真及时呀，天旱了那么久，蒜苗都发黄了，这下好了，下这么一场雨，蒜薹都会抽出来，天气也会凉快很多。”
　　耗子终究是搬走了，在这场雨来临之前。那天早上，耗子急急地跑来，手里攥着五颗大白兔奶糖，盯着眼睛说他要搬走了，就伸手把奶糖给了我，然后扭头就跑了，在跑出去的时候又朝我喊，“给球娃两颗奶糖啊。”
　　我朝他喊，“嗯，别忘了坎肩约定啊。”
　　耗子走得很急，我和球娃来不急送他他就已经走了。耗子爸借了一个脚踏三轮车，把一应生活用具装上车，架的高高的，耗子妈拎着耗子的手就出了村子，去了他们说的老房子里住。我不知道老房子是什么模样，天气热了也能上房顶睡觉吗？它周围的邻居多吗？都好相处吗？或许耗子一家担心的不是这些，他们在意的是自己今后的日子少了一位老人的无理取闹，这才是要紧的。
　　我把奶糖给了球娃三颗，球娃又掰了半颗给我，这样我们就是平均分了这五颗大奶糖。球娃嘴里咬着糖，使劲地吸溜吸溜，鼓动到左腮帮，停下来，对我说，“耗子不搬走多好啊，这样我们就有的大白兔吃了。”我们鼓着嘴哈哈大笑。
　　雨后的天气确实凉爽了不少，我们连着三四天都没去房顶上睡过。地里的蒜薹全都抽了出来，摇头晃脑地泛着绿莹莹的光泽。晚间，妈对爸说，“还有五六天，那蒜薹就能打了，到时候你上马跑泉人力市场叫几个人过来，赶两天把蒜薹都打完。”
　　爸捧着姐姐的思想政治的书一边看一边说，“叫人？我看就算了吧，那人工费挺贵的，我们多打几天也能打完嘛！”
　　妈拿眼盯着爸，“不叫人？那三亩地的蒜薹靠你我两个人打五天也打不完，在那两天全都打完一交卖就行了，过了那两天，价钱绛下去不说，那蒜薹打不打的出来都是一个问题。”
　　“哎呀，行嘛，到时我去叫嘛！”爸抬了一下头说。
　　村里的川地上全都种着大片大片的蒜苗，一到打蒜薹或者出蒜的时候，村里人都会集体出动，赶在两天之内全部弄完，所以，在这两天村里也最是热闹，大马路上会集结来各色商贩，在人行道两边搭建上红红绿绿的简易帐篷，又腾出来一大块空地，放上比我个头还高的一个黑铁大台秤，准备收购我们村里一川地的蒜薹。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村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到了第四天下午，马路边上已经有了一两个红的绿的帐篷，但是还没有腾出来空地和放上台秤，到了第五天下午，有了三个红的两个绿的帐篷搭上了，五台生硬地黑溜溜地大台秤也都尽数搬了出来，空地是扫了一块又一块。
　　第六天一大早，爸就骑上不久前花八十块买的二手飞鸽牌黑色自行车，上马跑泉叫人去了，在走之前又搬出来架子车车轱辘，套好架子车，给车胎打了气就走了。我们拿上水壶杯子，昨夜妈蒸的馒头和花卷，还有早已经从马路边上帐篷里领的红色编织袋，拉上架子车就上了地。
　　川地里的大马路上三轮车，自行车，架子车排着队儿往前走，蒜地里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人，躬着腰，低着头，双手一拉一伸地抽的蒜薹梆梆响。我们到了地头之后，妈就迫不及待地沿着田埂边抽起了蒜薹，抽了两根，就扭过头来说，“看着蒜薹，这两天打刚好。”
　　我跳到蒜地里抽了两根，都是齐着蒜苗头就断了，一点都没抽出来。妈抽的既快又长，白白的蒜薹根儿泛着乳白色地光泽闪亮亮地全都抽了出来，我为什么就抽不出来啦？或许我的不叫抽吧，是拔出来的。
　　我又拔了两根，还是齐着头儿断了。妈就让我别再地里捣乱了，去田埂外看好架子车，以及馒头别让狗给叼去了。我不想去看架子车，那么大的一个物件就好端端地停放在马路边上，自己不会跑，别人又不偷，有什么可看的？至于馒头哪，它就紧紧地装在布袋里，又高高地挂在架子车的拉辕上，哪只狗能跳起来咬它？
　　爸叫来的三个人是在上午九点多到的，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一放下自行车，就跟爸冲到地里上手抽了起来，梆梆梆的很快就抽了一大把，全都是一溜儿的长条条，没有一根是断了半截的，攥了一大把之后，就在手上平均分开来，打个结绑上，随手扔到抽过的蒜苗上，继续弯下腰低着头手臂一伸一屈地抽了起来。
　　三片地的蒜，抽了两天就抽完了。卖了七千块。妈说今年的蒜不行，价格没去年的好，去年也是三片地的蒜，卖了九千块，今年少卖两千块哪。爸拿出他的红皮儿记账本，翻了两页，点着头说，“是少了，今年的斤头也没去年的好呀，少了一千多斤。”随后又拿出蓝色油笔写上今年卖的钱和斤头。
　　妈拿着一大沓的红张张，已经点了两遍了，但还是拿在手正了正，又往手指头上吐了吐唾沫，接着数第三遍，数完，抬起头来就说，“赶明儿我就把钱存到爱雨工作的合作银行去。”
　　爱雨是妈的小学同学，我叫她雨姨。雨姨来过家里好几次，因为她爱吃面鱼，所以每次来的时候，妈都会准备好玉米面给她做面鱼，即使是在大寒的冬天里。雨姨吃起面鱼来的声音很响，扑腾腾地一会儿一大碗就没了，有一次我撅着脑袋问她，“面鱼很难吃的，你怎么就一会儿吃完了呀？”雨姨端着碗扭过来头说，“面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怎么会难吃啊？”最好吃的？我始终没吃出来哪里好吃。倒是我问她你怎么吃饭的声音这么响啊？她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就说，“我嘴大，嘴大的人吃饭声响都大。”
　　但是我仔细看她的嘴一点儿也不大，还没有爸的嘴大，所以我就认为她吃饭响的缘故并不是嘴大，而是故意吃出来的。
　　蒜薹抽完之后的两周，又下了一场雨，这次是在早晨下的，下到晚上就停了。第二天下午，我们隔壁就搬来了郭子一家。郭子是个小女孩儿，和我同岁，出生日期我仅比她早一天。郭子叫郭蓉，因为她妈老是郭子郭子的叫她，所以我们也就叫她郭子了。
　　郭子那天搬来的时候，我和球娃正在逗鸡玩，妈织着我的小坎肩和球娃妈在院里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一辆银白色的小皮卡拉着一些高高低低地柜子桌子板凳什么的，嘟嘟嘟地就开了进来。我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所以就奔过去看。车门一打开，从里边下来了一个瘦瘦地男人，油亮地头发很整齐的朝后梳着，鼻子底下蓄着一撮胡子，显得有点好笑，灰色的衬衫前胸口袋里挂着一副茶红色的眼镜。随后又出来一个女人和小女孩，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脸色红红的，小女孩扎着两个黑黑地小辫子，辫稍用红头绳扎着，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和红凉鞋。
　　我和球娃盯着眼睛细细的看着小汽车，那男的笑着走过来，蹲下，摸着下巴问我们，“你们是谁家的？”
　　我盯着他没有回答。球娃却撅着嘴说，“我是富强家的。”
　　我打了一下球娃，“对陌生人不能说。”球娃就睁大眼睛，用手捂起了嘴。
　　那男的哈哈大笑了起来，鼻子底下的胡子也抖了几下，抬起手来要拉我的手，但让我给躲开了。他就笑着说，“嗨，挺调皮嘛，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全民家的吧，跟你爸长的一个样子。”
　　我摇着头说，“才不是哪，我不是全民家的。”
　　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拍了我一下说，“胡说什么呀，你不是全民家的是谁家的？”随后又笑着大声地对那男的和女人说，“你们要搬下来住了？”
　　“是啊，搬下来住，上面的老房子漏雨了，不能住了，搬这儿住进进出出也方便，再说我家郭子明年也该上学了，早点儿搬下来好，”女人走过来笑着说，在说到郭子的时候，用手指了一下在小车旁定定地站着的小女孩。
　　“嗯，早点儿搬下来也好，我家丁丁和富强家的球娃明年也要上学，到时候和你们郭子一块儿，都是个伴。”
　　“嗯，这样好啊，我还担心我们郭子上学没个伴哪，这下好了。”
　　我和球娃走过去，站在小女孩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说，“你叫郭子呀？”
　　她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睁起黑亮地大眼睛看了我们一眼，低着头弱弱地说，“我叫郭蓉，小名叫郭子。”
　　我说，“我叫潘丁，小名丁丁。”
　　我说完之后，球娃就鼓着嘴说，“我叫李航，我，没有小名。”
　　“什么没有小名？郭子，他小名叫球娃，就是那个球的球娃。”我们开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