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界真小

　　No.17
　　长途汽车站停靠点，叶溪下了公交车。
　　路两边油烟四起，小贩们热腾腾地迎来了买卖高峰，污腻腻的围裙上满是钱的味道。卖武大郎烧饼的、铁板鱿鱼的、烤肠的、煮玉米的都卖力地招呼着生意。
　　叶溪以前特喜欢铁板鱿鱼。蒙阳最大的新华超市门口就有卖的。要是爸妈不在家，她和吴桐的午餐一定是买鱿鱼串吃。
　　商贩把串好的鱿鱼在铁板上翻动，油星吱吱地蹦跳，软得像拉面一样的触角慢慢支棱起来，香气散出半条街，再刷上酱，撒上调料，送到嘴里，味蕾一下子被鲜香包围，实在是美食一道。
　　他们俩常常在路上边走边吃，一买就是一大把。有回被吴桐妈妈看见，还笑话他们吃得满脸是爪子。
　　叶溪现在是绝不敢吃了，大学的时候她和白晓辉在校外吃了一回，又吐又泄，两天没爬起来。那难忍的腹痛，实在倒了叶溪的胃口。
　　穿过诱人的香气和如织的行人，叶溪去售票口买好票，半小时后发车。
　　她没在候车室等，直接来到停车场，这趟车的张师傅是叶溪的熟人。张师傅是老长途司机，媳妇是乡医，前几年统一管理了，调到了社区医院，晚上有时值夜班，孩子作业没人管，仗着爷爷奶奶有钱，就送到了叶溪所在的广育私立学校。叶溪原本就有天下熟的本领，又常坐他的车，一来二去就成了贵宾。
　　四月底的正午，阳光热烘烘的，辣味足了，多走几步都会感到浑身像穿了棉衣，从心里冒出燥热来。叶溪手遮在额上，向停车的方向走去。
　　车已经到了，胖胖的张师傅和邻车的司机正蹲在车阴下抽烟。张师傅看到了叶溪，老远招呼道：“叶老师，回家？车上先凉快着！”
　　叶溪冲他笑着点头，就到车上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车上空荡荡的，她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手机自拍，调到美颜，摆好角度，咔嚓，美美的一张照片出现了。发送到微信？球球？她摇摇头，叹口气，又咬着嘴唇呆了一会儿，取消了下一步的操作。
　　不是决定不让吴桐知道自己的行踪吗？为什么这些习惯性的动作又出来了呢？而且，心底似乎有种力量在鼓动着她发送过去。
　　这不能怪叶溪，多少年了，成思维定式了，有什么好事坏事都想第一个和吴桐分享，怎么会一下子能扭转呢？
　　“想办法和解吧，这样的冷战好几次了，屁用没有，还天天窝心，有意思吗？”她的内心深处是这样的话。
　　但是，问题已经有了，如果不理顺又怎么走得下去呢？
　　“为什么大学里你一堆男同学，我从没怀疑过什么，现在，你就让我不放心呢？”叶溪想起吴桐说过的话，眉头就皱起来。
　　不放心是个什么滋味？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使吴桐天天焦心，几句话就连讽带刺，含沙射影，让叶溪觉得被迎头泼了脏水一样的恼恨。
　　但是，不放心的背后其实是过度关心，妈妈挂念孩子过马路不就是吗？因为太在乎，所以悬着心。
　　叶溪看着照片，又点开了发送的命令，只要一碰确定，照片就发给吴桐了。
　　发与不发只是一念之差，就像吴桐的伤人，也是一念之差。
　　从决定不再发消息给吴桐开始，叶溪已经这样纠结了多次。尤曼问起她的时候，这种纠结就马上被点燃，心就乱了。
　　孩子过马路妈妈顶多悬着心，不会误会孩子什么，而叶溪现在天天都觉得自己被冤枉，连人格都受到了侮辱。
　　她又取消了发送。
　　No.18
　　空车，百无聊赖，叶溪把手机从车窗里探出去扫描着停车场，想抓拍个有趣的镜头。学美术的人，有时候随手拍的作品色彩和构图上反而有独到的意趣。
　　车辆进出口来了一个小伙，穿蓝色休闲西装，提着手提电脑，一手拿着鱿鱼串边走边吃。
　　呵呵，就像包白毛巾的武工队员吃西餐，有点意思。
　　叶溪想起去年秋天吴桐穿着西装去田里偷人家地瓜，她拍的那组照片发表在《人间极品》的封三上，到现在一看还忍不住喷饭。
　　叶溪调整好角度拍了一张，太远了，不免模糊。正想再拍，那人却转身向着远处的垃圾桶走去。等他回来，叶溪惋惜地叹了口气，因为鱿鱼串不见了，人又成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停车场的四边不缺垃圾，各种竹签横七竖八，他还专程跑到远处扔到垃圾桶里。叶溪隐隐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个同行。
　　“讲文明，守秩序”是对学生操行的基本要求，老师要率先垂范，已经习惯了。那次到山上野餐，叶溪把垃圾收集起来一路带下山去，就被吴桐笑话迂腐了。
　　唉，又是吴桐，怎么办？时时想着他，又怎么能在冷战中取胜呢？
　　小伙大概是热了，把西装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恰好候车室的门也打开了，一群人手提肩扛大包小包地奔着这车而来。在一群花红柳绿中间，青年黑色横纹的白T恤显得有些醒目。
　　一点儿小惊喜在叶溪心里开了花。这不就是早上扶自己的那个雷锋小哥吗？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连忙把包放在邻座占好座位，从窗口探出身去，在小伙的视线和自己交汇的时候向他招了手，并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示意他不用着急。
　　门口照例一阵拥挤。好大一会儿小伙才上车。叶溪站起来，主动伸出右手：“我叫叶溪，坐这儿吧。”青年有些腼腆，轻轻握住叶溪伸来的手，“杨明水，谢谢帮忙。”
　　两人都坐下来，叶溪从包里翻出一包口香糖，撕开包装让明水拿，明水礼貌地拒绝了。
　　“不放心？怕我下蒙汗药？同学，这是光天化日，我不这么傻。没毒，就是打发时间的。”叶溪玩笑说。
　　她又另拿出一包，塞在明水手里：“早晨只说了谢谢，没想到咱俩还有缘见面，这就当谢礼吧。呵呵，不吃就是嫌弃，可别让我下不来台。”
　　“你现在怎么样？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明水推让不过，笑着接过来，撕开一片含在嘴里。
　　“别地儿没什么，就是手还疼。”叶溪伸出右手，受伤的部位明显跳得很高，青紫的范围也大了。
　　“多亏我没使劲握。”明水庆幸地说。
　　叶溪一怔，刚才握手很轻，原来他还记得自己这只手受了伤。
　　“你是上海知青吧？”她上下打量这个留着平头的青年。都说上海男人周到细心呢。
　　明水被叶溪逗笑了：“我是东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哪有福气生在上海？”
　　“哦，我家是蒙阳，我们是邻居。东城是千年古县，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城遗址。”叶溪仰慕地说着，又继续发挥天下熟的套路，开拓着话题：“文革的时候，我爷爷去串联，还到东城去过呢。”
　　明水说：“是啊，那时候东城是邻近县区的革命中心，汉墓碑林都是那时候毁坏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们县的庄家林保存得还很好，围墙上的瓦当图案都是汉代风格的，比现在仿制的要古朴多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有。玄武你见过吗？图案是蛇缠在乌龟身上，很有意思。小时候爸爸歇班常带我去玩，回家他就在地上画，我也学着画。高中我学习不突出，就学了美术了。”叶溪一口气说。
　　这真像小孩子见面，一个说：“我爸爸挣钱多！”另一个说：“我爸爸力气大！”叶溪羡慕东城的历史久远，但自己的蒙阳也很有文化底蕴啊。
　　但是“爸爸”一词却轻轻敲打了明水的心，让他有半秒钟的失神。
　　“你学的美术，现在做什么？”明水问。
　　“我就是个漂葫芦，学什么也下不了深水。去年刚毕业，还在找工作，暂时在槐河广育小学部教美术。”叶溪坦白得就像蓝天一样。
　　说也怪，几句话功夫，杨明水已经获得了她百分百的信任。
　　“广育很好啊，工资比我们高多了。东城也有分校，我大姑在小学部工作。”明水很羡慕。
　　“你也是老师？真让我猜对了。”叶溪得意地笑起来，为自己的聪明点赞。
　　明水知道叶溪是同行，情绪明显轻松起来：“我毕业后本来也想到市里找工作，但家人不同意，也知道我这性格不适合从政，就只能参加教师招考了。我已经在村小干了三年了，今年准备考县直。”他又把一片口香糖放在嘴里，扭头问：“我长得像老师吗？我也没戴眼镜啊？因为我瘦？”
　　明水留着短短的平头，有些参差不齐，不是呆板的那种。五官端正，眉毛整齐精爽，颧骨略有突出。他，他没有吴桐高，偏瘦，T恤肩膀之下都是宽松的，眉宇之间没有酒气，有一道竖纹，显出些忧郁。
　　怎么又拿他和吴桐比开了，叶溪意识到自己的出神，吴桐，吴桐，到底怎样，你才能知道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