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6）（7）

　　6
　　如雨风风火火赶到若冰家的时候，若冰正要去找他，两个人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若冰问。
　　“不好啦，出大事儿啦！”如雨气喘吁吁道。
　　“出什么大事儿啦？”若冰问。
　　“一句话说不清楚，”如雨说，“大伯呢，大伯在家吗？”
　　“不在家。”若冰说。
　　“去哪儿啦？”
　　“到县里开会去啦。”
　　“多咱儿回来？”
　　“说不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天哪！”如雨急得快要哭了，“这可怎么办呀！”
　　“别急，别急，”若冰忙说道，“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儿啦？”
　　“似水父母被抓起来啦！”如雨说。
　　“被谁抓起来啦？”若冰问。
　　“被吴小个子抓起来啦！”如雨说。
　　“为什么抓他们呀？”若冰问。
　　“因为……”如雨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最后说：“若冰！你要是真心和似水做朋友，就赶紧想办法帮帮他，救救他的父母吧，晚了就送他们进公安局啦！”
　　“哼！吴小个子，这狗娘养的！”若冰愤怒地道，“走，我们找他去！”说罢，拉着如雨就走。
　　“不行，”如雨急忙拦住道，“他要是不买帐呢？”
　　“他敢——”若冰说，“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怎么不敢？”如雨说，“这家伙可是关键时刻六亲不认，算啦，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呀？”若冰说，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终于止住步：“我有办法啦！”
　　“快说！快说！”如雨急切地问：“什么办法？”
　　若冰把手附在如雨耳边如此这般一说，如雨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儿道：“好主意！好主意！”
　　
　　晚上吴小个子回到家里，已经下半夜了。进里间脱衣服钻被窝躺下来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从外间“噌噌”蹿进两道黑影，各持一把明晃晃鬼头大刀，哗棱棱一抖手中的链子，厉声喝道：
　　“唗！吴犯吴小个子听真：我们乃阴曹地府牛头马面是也，今奉闫王老爷之命，特来捉拿于你，还不束手就擒！”
　　吴小个子一下子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偷眼观瞧：只见窗前站着两个鬼差，兽头人身，面目狰狞，跟戏台上的牛头马面一模一样，吓得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磕头巴地，连连哀告：
　　“差爷饶命！差爷饶命……”
　　“不行！”牛头道，“你这狗头，恶贯满盈，想要活命，万万不能，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马面抢步上前，一抖手中的链子，“嘎巴”锁上！吴小个子吓得浑身发抖，小便失禁，尿了一炕。倒是他的老婆胆子大些，一把抓住套在吴小个子脖子上的链子，苦苦哀求道：
　　“两位差爷，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当家的吧……”
　　“不行！”马面道，“这家伙作恶多端，罪无可赦，还是让他到阴曹地府跟闫王老爷去讲吧！”说罢，拖着就走。
　　吴小个子老婆吓得朝炕边上“梆梆”直磕响头，抓住链子死不松手，哭着说道：“鬼差爷爷，你们就饶了他吧！你们就饶了他吧……呜呜呜呜……”
　　“饶他也行，”牛头开口道，“不过他得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啥条件，”吴小个子老婆忙说道，“我让他答应，我让他答应。”
　　“第一个条件，”牛头道，“从今以后，不准随便抓人，私立公堂。”
　　吴小个子没有马上回答，老婆狠狠拧了他一把，这才说道：“我答应，我答应。”
　　“第二个条件，”牛头道，“从今以后，不准多吃多占，克扣群众钱粮。”
　　“我答应，我答应。”吴小个子忙说道。
　　“第三个条件，”牛头道，“立刻把春似水父母从大队部里放出来，让他们回家。”
　　“这……”吴小个子有些迟疑。
　　“这什么？”马面瞪大眼睛道。
　　“这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吴小个子道，“得等支书从县里开会回来才能决定。”
　　“不行！”牛头道，一举手中的鬼头大刀，“必须马上放人，否则就跟我们到阴曹地府走一趟！”
　　“行，行，”吴小个子忙说道，“我答应，我答应。”
　　“那好，”牛头道，“马上跟我们到大队部去放人！”
　　“唉。”
　　吴小个子说着，赶紧穿上衣服，跟着二位鬼差，直奔大队部而去。一会儿到了大队部门口，牛头道：
　　“好啦，我们在外面等候，你进去放人，另外把你们搜走的那半袋玉米面也给他们带上。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吴小个子说着就走，马面伸手拦住道，“且慢！告诉你：如果胆敢使奸耍滑，小心你的狗命！”
　　“不敢！不敢！”
　　吴小个子说着，急忙叫开大门进去，不一会儿带着似水父母从大队部出来了，连同那半袋玉米面一起交到牛头手上。
　　“好了，”马面道，“你可以走啦！以后再敢胡作非为，小心再次前来，杀你个二罪归一！”
　　“不敢了！不敢了！”吴小个子忙说道，“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罢，匆匆离去。
　　吴小个子一走，如雨和若冰急忙卸掉鬼装，搀着似水父母，背着那半袋玉米面，一瘸一拐，朝似水家走去。
　　7
　　三个人在村后小河边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小河静静地流着。好像一条绿色绸带轻轻摆动。好像乐手用古筝弹奏一支古老乐曲……。
　　他们在小河上游一个小小渡口停下来。渡口上停泊着一条船儿，尖尖的，翘翘的，好似一弯儿新月。
　　“二位，”如雨招呼道，“咱们过去撑船吧，边撑边谈，多美呀！”说罢，不等似水、若冰过来，径自跳上船去，扶起船篙，做好撑船准备。
　　“撑船就撑船。”若冰说着，到了跟前，纵身一跃，也上了船。
　　只有似水默默无语，独自在小河岸边坐下来，掐了根圪节儿草放进嘴里静静地嚼着，嚼着，凝视着潺潺的流水出神……
　　是的，那段往事对他的触动简直太深、太深了，就像刚用锉子凿过似的……那天，如雨辞别姥姥去找若冰走了以后，他和姥姥、姥爷一直等到后半夜，仍不见如雨、若冰的影子。他急坏了，心想：莫非若冰不肯帮忙？莫非如雨拿他寻开心？莫非……他不敢想了。然而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如雨、若冰搀着父母一瘸一拐走进来，肩上扛着半袋玉米面。他一下子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吧？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一点儿不错，真是父母！他禁不住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他一哭，姥姥也哭，姥爷也哭，父亲也哭，母亲也哭！如雨、若冰赶紧解劝，劝着劝着也哭了！一时之间，哭成一片，就像起了灵一样！
　　哭了半天，终于止住悲声，姥姥、姥爷问两个人事情的经过，如雨就把若冰如何扮牛头，自己如何扮马面，他们又如何力逼吴小个子去大队部放人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姥姥、姥爷听罢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扑通”朝他们跪下，连喊救命恩人！并嘱咐他永远和他们做朋友，今生不能相报，来世变牛变马，也不忘他们的大恩大德……两个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搀起姥姥、姥爷，然后马不停蹄，舀水的舀水，抱柴的抱柴，烧火的烧火，和姥姥一起动手做饭……一会儿一锅黄澄澄、稠咚咚的玉米粥做得了，一一盛上，端到他和父母面前，大家边说边吃，就跟过年办喜事儿似的，使这清冷的农家屋里，第一次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冬去春回，寒来暑往，转眼四五年过去了。在这四五年当中，多亏如雨、若冰鼎力相助，他们家才得以度过道道难关。
　　今天，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又是星期天，他们三个朋友相约，来到这久违的小河边上……
　　“快上船呀！”如雨有些等不及了，朝似水喊道。
　　似水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答应一声，解开缆绳，轻轻一跃，跳上船来，如雨用篙轻一点地，那船儿便晃晃悠悠，鹅儿似的，向水中央游去。
　　“哎，似水，”如雨边撑船边说道，“刚才你想什么来着？”
　　“我在想那场大饥荒、大灾难……”似水说。
　　“是啊，我也常在想，”如雨说，“不过为什么会发生这场大饥荒、大灾难，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水说。
　　“若冰，”如雨转过身道，“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若冰道，“不过就已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看，似乎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只是自然灾害，恐怕还有别的因素。”
　　“什么因素？”如雨问。
　　“人的因素。”若冰说，“你比如大炼钢铁吧，人们为什么要把那些锅呀，盆呀，锨呀，锄呀，锁头呀，柜鼻呀，凡是沾铜带铁的东西回炉重炼呢？人们大炼钢铁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把它们炼成一堆钢不钢、铁不铁、铜不铜、碴不碴的废物么？”
　　“当然不是，”如雨说，“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再比如种田吧。”若冰说，“难道人们祖祖辈辈给土坷垃打交道，不知道一亩田能打多少粮食吗？为什么报纸上会出现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甚至更多那样的天文数字呢？为什么不但没有人制止，反而还要敲锣打鼓、披红戴花、热烈庆贺呢？难道几亿中国人就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么？”
　　“是啊，”如雨说，“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有成食堂吃大锅饭。”若冰说，“明明食堂吃不饱，天天饿死人，报纸上却大力宣传食堂多么多么好，简直就是到了共产主义；明明仓库粮囤里是空的，却要在下面填满麦糠、玉米芯儿，上面蒙上薄薄一层小麦或者玉米粒儿，好像粮食多得吃不完；明明食堂锅里烧的是开水，笼屉里蒸的是空气，锅里正翻花大滚唱着水调歌头，却跟上级来的检查团说笼屉里蒸的是白馒头——这，又是为什么呢？”
　　…………
　　如雨手握船篙继续撑着，静静的河面上，不时激起朵朵水花，溅到三个人身上，凉凉的。大概天暖和吧，不大一会儿，如雨的手心儿里便沁出汗来。
　　“来，如雨，”若冰说，“你歇息儿，让我撑会儿。”
　　“那好吧。”如雨说着，把船篙递给若冰。
　　若冰扶着船篙没撑多远，船儿在一片浅水里搁浅下来，怎么也撑不动了。似水和如雨过来帮忙，无论怎么用力，那船儿就像扎了根儿似的，纹丝不动。
　　“撑不动算了，”如雨说，“干脆停下歇会儿吧。”
　　“歇会儿就歇会儿。”若冰说。
　　沉默又恢复了它的统治。若冰站在船头上，遥望远方，若有所思。如雨双手抱着后脑勺，枕着船篙躺在船中央，目不转睛，仰望天空。似水坐在船边儿上，耷拉着双腿，低头凝视着河水。
　　河水光滑似镜，清澄如蓝。空中的蓝天，白云，飞鸟，倒影其上；水中的鱼儿，虾米，青蛙，遨游其间，把那些倒影撞得活活抖抖，好像风中的树叶儿。尤其是那些小虾，不时在河面上欢蹦乱跳，追逐嬉戏，瓦片儿似的，出出溜溜，打着水漂儿；其中有一只小虾，突然一跃而起，落到他的脚面上，凉凉的，痒痒的，似水不由得伸手去捉，还没沾边儿，三蹿两跳，便从指缝儿间逃走了。离这儿不远，有一只青蛙，趴在一株水草上，正朝他挤眉弄眼儿咧着嘴笑哩：嘻嘻，笨球儿，连只虾米都抓不住……似水看着，微微一愣，慢慢把手伸进水里，五指并拢，向上一扬，顿时一串儿水珠儿箭也似的朝青蛙射去，吓得青蛙一掉屁股，“嗤”地从尾部蹿出一股儿尿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亮的孤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一会儿又钻出水面，趴在那株水草上，转着眼珠，鼓着声囊，朝他“咯咯、咯咯”叫着……
　　“似水，”不知什么时候，如雨已经站在身后，“在看什么呢？”
　　似水没听见，依旧看着那株水草上的青蛙。
　　如雨顺着似水的视线望过去，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拿起船篙，猫着腰朝那只青蛙伸过去，伸过去……那只青蛙立刻止住叫声，待如雨的篙头儿要到未到时，“呱”的一声，向前一蹿，潜入水底，再也不敢出来了。
　　如雨放下船篙，和若冰一起在似水旁边坐下，望着潺潺的流水，若有所思道：“哎，似水，再过一年多我们就要高中毕业了，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呢？”
　　“上大学呀？”似水说。
　　“上完大学呢？”如雨问。
　　“上完大学……”似水说，“我还没有想好。”
　　“你呢，若冰？”如雨转过脸去，“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也没想好，”若冰说，“那你呢？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也没想好，”如雨说，“不过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当一名科学家，研究如何从空气里提取食物，在水面上种植庄稼，让大树上长出棉花，使人们吃饱穿暖，再不受冻挨饿。”
　　“好理想，”若冰说，“但愿它能够早日实现。”
　　“我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如雨说。“那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将来的理想是做一名政治家，”若冰说，“以天下为已任，改造自然，改造社会，使国家繁荣昌盛，人民安居乐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如雨连声说好。过了一会儿，又问：“似水，你想好了吗？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可没有你们那样的雄心大志，”似水说，“我将来的理想是做一名诗人，像李白那样，或骑一匹快马，或驾一叶扁舟，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吟诗作赋，对酒当歌……”
　　“好！好！”如雨极口称赞道，“这才是真正的雄心大志呢！”
　　似水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河南岸传来叫喊声：
　　“喂！似水，快把船撑过来！”
　　三个人抬头一看，只见岸边上站着个老头儿，六十多岁，五短身材，瘦小枯干，是掌船的冯老伯。似水扶起船篙，三个人一起用力，撑了半天，仍撑不动。
　　“不行，”似水朝岸上喊道，“船搁浅住啦，撑不动啊！”
　　“那快下去推呀！”冯老伯说。
　　三个人脱掉鞋子，卷起裤管儿，脚刚一沾水，又缩回去了。冯老伯看着着急，将衣服脱巴脱巴往头上一顶，立蹬着脚儿凫了过来。一会儿到了船边，把衣服往船上一扔，用后背抵住船帮，双手抠住船底，全身猛一用力，那船儿便摇两摇晃两晃，颤颤巍巍朝深水中滑去……冯老伯急忙回过身来，两手摁住船帮，身体轻轻往上一提，跳上船来，面不改色气不喘。然后穿上衣裳，扶起船篙，朝河南岸撑去。一会儿到了岸边，三个人下船要走，冯老伯忽然想起什么，对他们说道：
　　“哎呀，差点儿让我给忘了，刚才来的时候家里让你们快点儿回去哩！”
　　“什么事儿啊？”似水问。
　　“不知道，”冯老伯说，“不过村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工作队……”
　　“工作队？”似水诧讶道，“来那么多工作队干什么？”
　　“谁知道，”冯老伯说，“怕是又要起啥运动了吧？”
　　三个人听了，不敢怠慢，辞别冯老伯，急匆匆朝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