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过不多久，新年便来临了。我是既紧张又兴奋。看着叔叔阿姨房前屋后地忙碌着，打扫、除尘……我和小军一边总想帮点儿什么。林阿姨倒嫌烦，轰了我们道，“行了，你们俩一边呆着去，别这儿碍手碍脚的。”我和小军只好走出来，灰溜溜地跑大街上去玩。
　　街面上，大人们也都在忙碌着。新年的最后一天了，除少数店铺还坚持着营业外，多数铺子的门是关着的。我和小军百无聊赖地在长街上走来走去。看看年画，或凑在写对联的人那里，装模作样的盯了看。包子铺里萝卜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看了眼馋，可惜口袋里没有半毛钱。我们只好离开了。
　　路过柳阿姨的杂货铺，看见一个女人在那里买东西。我觉着眼熟，便停下脚步，盯了她看。过了一会儿，那女人一个转身，露出了侧面的脸。我一下子认出她来——是爷的大女儿。莫名的，我转身就跑。身后，那女人的声音传来，“是小草吗？草......别跑，我专程来看你的，我有话跟你说……”我没有理会，她越叫我跑得越快，越跑越远，直跑到了镇子外。小军莫名其妙地跟了我后面跑。看我不动了，他才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他问我道。
　　“没怎么，我讨厌那个女人。”我撕扯着路边的枯树枝，边回答他道。
　　那个下午，我俩在野外逗留很久。直到夜色临近，附近村落响起了新年的鞭炮声，我们才荡了回去。回去时，那女人倒是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包裹，里面有两双棉鞋，说是母亲做好托了她带给我的。另有一块小花布，却是她买来给我做新年衣服的。
　　阿姨给我时，我伸手接了。那两双鞋，连同花布一起，被我压了在箱子底下，极少再被翻起。
　　这以后，我再没见过她。听说她住在离柳林镇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时不时上街赶柳林镇的集。但我却始终再没见到过她，直到小学毕业，直到中学……
　　新年里是很开心的。阿姨忙着“照顾”她的牌桌，叔叔则去了亲戚家拜年。没有人管我们。正好口袋里有两个钱（除夕夜阿姨给的红包）。我和小军便荡了出来，去了柳阿姨的杂货铺买糖吃。
　　柳阿姨我是熟悉的，平时没什么事，她总喜欢逗了我和小军玩。
　　我们去时，刚好有几个女人坐了杂货铺里跟柳阿姨闲聊天。见了我俩，柳阿姨招了招手道，“小军、草，过来阿姨这，给阿姨拜个年，阿姨给你们糖吃。”我和小军便凑了过去，笑嘻嘻对着她说了声“新年好”。柳阿姨真转过身，从糖罐里摸出几颗糖来，一边塞了我和小军手里，一边眯眯笑着逗了我玩道，“草，喜欢吃糖吧？到阿姨家来，给阿姨做女儿，阿姨天天给你糖吃。”我刚想说“不”，小军已经生气了，拉了我的手就跑，边跑边大声回答道，“不，她是我妹妹！”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骂他道，“这傻小子…….”
　　回到家，小军把他口袋里的糖全掏了出来，放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们一颗一颗把玩着，比划着看谁的糖纸漂亮。林阿姨进来，看了我俩一眼，说小军道，“又买糖去了？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柳阿姨给的，没花钱。”小军抬头看了看林阿姨，欲言又止道，“妈，妹妹喜欢吃糖，我要你天天给她买糖吃。”这话说得我吃了一惊，赶紧盯了林阿姨的脸看。果然，阿姨脸色变了，沉了脸训斥他道，“说什么胡话！没事买什么糖，吃多了好蛀牙啊！”说完了，转了身离去，没再看我俩一眼。
　　新年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等天放晴，柳林镇小学便开始要开学了。
　　镇上孩子上学的年龄比乡村的早，像小军这么大的，都早已经背上了书包。林阿姨说，“误都误了，干脆再玩个半年，等下个学年再跟草一起去报名……”林阿姨都这么说了，小军自然是高兴的。
　　我也很高兴。一来是来林阿姨家好几个月，我已经习惯了小军的陪伴。虽说叔叔、阿姨对我很好，可骨子里，总觉着自己是个“外人”。我莫名地害怕林阿姨，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莫名地觉着害怕。在她面前，我常常说话都不敢大声。只有小军——只有他在，我那无处安放的一颗敏感的心，才静得下来。
　　二来嘛，那时的我，还没有要读书的概念，“一切不是顺其自然的吗？该上学的时候，自然是要上的；该念的书，自然是要念完的；该写的字，也自然是会写的……”
　　我抱了这些想法，或者说不是想法的想法，和小军穿行在柳林镇的各个角落里，整日无所事事，让美好的春光就这么悄悄从指间溜走，而丝毫不觉得可惜。
　　柳林镇小学就坐落在镇子的最北面，和市政府紧紧相连。校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校门内，一溜开并排的十几间教室，一部分给了学生们上课，另一部分，就做了老师们的办公室。
　　学校操场很大，很平坦。一堵不高的水泥墙把操场跟外界分开。沿院墙边最顶端的角落里，种植有几十株梧桐树，秋风起时，这些大树的叶子随风飞舞。不几天功夫，叶子便落去一半。
　　我是喜欢这些梧桐树的。特别是它落叶的时候。常常会趁了上厕所的时间，去林子里捡上一片，拿手里把玩。写上字，像风车一样转动，听它哗啦啦响。
　　我的班主任姓宋，是附近村子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也是走读了上学。年龄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教我们的语文。
　　上课时，一开始，他总是先读课文，拿了书，声情并茂地读着。行走在组与组之间的过道上。他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偶尔，他的眼神会落了我身上，很清澈。
　　我和小军是一起报的名。阿姨带我们来的。特意关照老师把我们俩安排了在一起坐。但因了小军个子高，我们被安排坐了后排。我倒是不介意的，只阿姨很不高兴，背地里总是说老师“偏心”，欺负我们是“外乡人”。
　　课桌椅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两张小方凳我和小军自己坐了，一张高的长板凳就作了我们的桌子。
　　坐我们前面的两个小男孩，一个叫丁昌明，另一个叫丁昌建。叔伯兄弟。课余时间总喜欢打打闹闹的。一不小心就会撞翻我们的长板凳。为这事，我和小军没少跟他们俩怄气。可两人却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今天吵了明天又会再犯的。
　　一次，板凳倒下来，正砸了我脚背上，脚背立时就红肿了，我疼得哭起来。小军急了，拉着他们的衣服就跟两人干上了。宋老师闻讯匆匆赶到时，教室里课桌椅已倒了一大片。老师顾不了说话，急匆匆先背了我送回家。
　　阿姨烧了酒，就着蓝莹莹的火苗，在我脚背上揉来揉去的，把整个脚背都揉红了，她才罢手。第二天，感觉不怎么疼了，我就坚持着上了学。叔叔送我去的，放我座位上坐下，又叮嘱了小军几句，他便走了。
　　叔叔一走，丁昌明便转过身，埋怨了我道，“都怪你，害我被罚站两节课”
　　“真的吗？老师罚你们了？”
　　“是啊，”丁昌健也插了嘴说，“我们还写检讨书哩。晚上我写了很久，我爸还一边埋怨我浪费灯油”
　　一边一直冷着脸的小军哼了一声，道，“老师做得对，你们俩就该好好写检讨”
　　“那你呢？你还动手打人哩”
　　“打你们怎么了？是你们先砸伤我妹妹的”
　　说着，说着，三人又吵了起来。
　　班长肖延平见势头不对，又悄悄跑去叫来了宋老师。丁昌明急忙推了丁昌健一把，两人规规矩矩坐好了。
　　宋老师径直走了我身边，问我道，“脚伤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小军低下头，卷起我的裤管，露了脚背给老师看。虽说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可脚背红肿的地方却依然油光发亮。
　　宋老师皱了皱眉头，“还疼吗？要不要多休息几天再上学？”
　　“不用了，”我摇摇头，“阿姨帮我敷过药了，没事的”
　　宋老师站了起来，说，“要是疼就跟老师说，别憋着”
　　我点点头。
　　宋老师又叫了丁昌明和丁昌健两人站起来，看了他俩道，“检讨书写好了没有？”
　　“写好了”
　　“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一读，看到底有没有诚意”
　　两人磨磨蹭蹭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宋老师，“丁昌明，你是组长，你先检讨”
　　丁昌明只好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读了一遍。
　　轮到丁昌健时，他居然有很多字都不认识。宋老师便问了他道，“检讨书是你自己写的吗？”
　　丁昌健点点头，不说话。
　　宋老师，“胡闹！自己写的自己都不认识？现在上课，下午叫家长来学校一趟”
　　到下午时，丁昌健的家长真来了，他爸当了全班同学的面，给了他几巴掌，又逼着他向我道了歉。
　　而我的脚背，是足足红肿了大半个月，叔叔也因此接送了我十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