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相裔虎虎鸷鸠兴之二

　　萧道成这一拜拜得心诚，然而煞是古怪，只见这贺先生右掌虚空一托道：“萧兄此礼，振愧不敢当，快快请起。”这一托，看似飘逸洒落。然而，萧道成那虔诚之拜，遂身不由己，如何还拜得下去？
　　要说萧道成这弟兄四人，身怀武功各有所长。却从未见过随意虚空一托，竟能托住下拜之躯……萧道成固然又惊又喜，已知贺先生修为深不可测，这“师”是非拜不可的了。陈显达等三人自也顿生钦敬，更不能不与大哥同心同德。纷纷离席与萧道成并排而立，一道下拜道：“拜请先生将我兄弟收于门下。”
　　贺振见他弟兄四人个个气概不凡，而自己又正当用人之际，便不再谦辞。受过拜师之礼道：“你兄弟四人胸怀大志，前程不可限量。我自然会为你兄弟铺一条青云之路，只须同心勠，时时勤勉，至于门下不门下，并无那许多讲究，往后犹自称我一声先生，反倒少了许多麻烦。你兄弟四人既然与我有缘，我又怎能白白受这一礼？理当授你兄弟人各一套武功，更将修荐书一封，予你兄弟英雄用武之地，须好自为之。”
　　贺振原本打算饮食过后，即快马加鞭径奔阳羡。午夜时分便可与莲儿久别重逢……这一耽搁，未免将相思之苦又延长了一夜，却也顾不得了。他五人饱餐过后，因是王敬则家城外庄园齐整，场院宽敞。遂将先生请了过去。
　　来到庄园，萧道成兄弟四人重又郑重其事行了拜师大礼。贺振见他四人一丝不苟，自也不忍拂了他兄弟诚心。
　　行过拜师大礼，家人已将酒宴整治停当。贺振于杯中之物多有节制，略饮几杯，即告诫道：“沉湎酒色者难成大事，穷尽极度则终将有悔。武术同是此理，天道刚健也好，地道柔顺也罢，均须依时而行，收放自如，方能周而复始，运行不已。你兄弟记牢了——这天地之间，万物万事，无不相辅相成，又相生相克。孰强孰弱，尺短寸长，全在拿捏变通恰到好处。道成、显达，你二人长剑随身，自然习过剑术，且施展开来看看。”
　　萧道成与陈显达自然明白先生意欲指点自己，遂各自拿出浑身解数，当场互为攻守，倏进倏退，但见剑光闪闪，剑气森森。淋漓尽致处，却见先生蓦地翩若惊鸿，已落入他二人剑光之网……对练着的萧道成与陈显达未免大惊失色，想收手时，却已来不及了。一声惊呼“不好”二字几乎出口，却又觉着“合谷”穴又麻又酥，手中剑便已失控脱手。再一看，先生恰似玉树临风，连根寒毛亦未损伤。
　　萧道成与陈显达，尚有王敬则、李安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心放回原处，并为先生翩若惊鸿的轻功、挥洒自如的武艺所神驰。只听先生道：“显达剑术守护有余而攻势不足，未免有欠进取。道成剑术却又太过刚强霸气，只恐难以收放自如。道成你看仔细了，我这里有三招明哲剑法，融入你这剑术之中。”说时，以指代剑演示起来……
　　萧道成这套剑术名曰“雷霆”，本是名师传授。萧道成苦练了千余个晨昏，这才得有如此功力。几曾料到先生仅只看了一遍，便一招一式演示得出神入化？尽管以指代剑，却能剑气逼人。尤其融入三招“明哲”剑法后，顿时气势蕴蓄，偏又予行家沛然之感。原先的软肋，反倒生出反击之功。萧道成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先生三遍演示下来，他已强记于心。
　　贺振知萧道成已有所悟，遂叫他拾剑演习，并不时指点。萧道成剑路有变，初时未免滞蹩，渐次便能挥洒自如。
　　贺振见萧道成悟性过人，自也欣然。关照了他用心修习，又朝陈显达道：“显达你也用心看着，我以三招‘越女剑法’补你攻势不足，唯有攻守兼备，方能克敌制胜。”言传身教处，陈显达原本的“金汤剑术”便隐然可觉凌厉剑气。陈显达“金汤剑术”今非昔比，自此受用无穷。
　　李安民一套“风雷锤”有威有势，然而欠缺变通，一旦遭遇功力更强者，未免要吃苦头。贺振便以调教于戈之法教之，李安民手中风雷锤遂有了灵性，得心应手处威势倍增。李安民不善辞令，心中却将先生奉若神明。
　　倒是王敬则用惯了的“马槊”，颇费了贺振一点工夫。好在他武功、武学均已炉火纯青，武道相通处，略费周折，一套出神入化的槊术，便已成竹在胸，并称之为“菊开”。意寓“秋风飒飒一枝秀，百花悚悚无颜色”……吩咐王敬则取来马槊，他便“独立寒秋”“仙鹤振羽”“白蛇吐芯”“繁星点点”“飞燕狂舞”“金龙摆尾”，一招一招演练开来，虽说招招皆为菊花之名，且仅只六招，然而要么渊渟岳立，要么雷霆万钧，要么疾若电闪，要么奇妙绝伦……尤其“繁星点点”，犹如骤雨扑面，防不胜防。“金龙摆尾”回马一槊，恰似电光石火在劫难逃。贺振示意王敬则跟随自己招式演练，并叮嘱他“上下连贯，洽为一体，是谓效法。无分主次，各随其志，是谓通变。二者相反相成、相辅相成，方能周而复始自强不息”……王敬则如何敢有半点轻忽？强记苦练，虽无先生之功力“菊开”处令周遭人等衣带震荡，却也得心应手融会贯通。
　　贺振送了萧道成等四弟子人各一份受用无穷的见面之礼，又吩咐取来文房四宝，手书荐书一封，推荐这兄弟四人前往襄阳武陵王刘骏处博取前程。贺振开导道：“我本闲云野鹤，视富贵如粪土。虽与雍州刺史武陵王刘骏有缘，而授其文韬武略，却仅只受其拜师之礼，因此无拘无束，不必遵循帝王之家繁文缛节。他老刘家当今之主本就体弱多病，偏还沉湎酒色，岂能久乎？太子刘劭，凶险顽劣，只恐难以善终。始兴王刘浚，生母潘淑妃娇艳善媚，未免后宫生乱。倒是武陵王刘骏，远离建康是非之地，看似冷落，实则应了《易经》“蓄势待发”，“依时而行”，“动则刚强”，“广大光明”。“所谓元、亨、利、贞……必将继续天道衍生之功。我已为其定下富民固藩、笼络军将、招募豪杰之策，正是你兄弟大有作为之地。武陵王府众卫尉尽皆受教于我，你兄弟大可与其倾心结交。尤其于戈与高禽，他二人重情重义，能为知己者死。须知‘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你兄弟好自为之，有志者，必将前程无限。”
　　贺振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午夜时分。想想此时本该与莲儿久别重逢，缱绻温馨……却为了讨还老刘家欠下的血债，费力劳心两地相思，这笔债又该向谁讨去？
　　萧道成却以为先生有了倦意，连忙关照王敬则指派利索伶俐的家人侍候先生栉沐就寝。
　　先生却吩咐将黄骠马喂足草料，他寅时即动身离开晋陵，有要事不可耽误。萧道成等有心挽留先生多住数日，先生却道：“来日方长，你兄弟何不尽早襄阳去等我？迟不过半年，早只须三两个月，我便来矣。其间若有难决之事，可着可靠之人，到建康台城羊宜中先生府上找杜安然，我自有决断。”
　　寒冬腊月，寅时正是寻常人家酣睡辰光。贺振却已盥栉早餐毕，上了黄骠马。萧道成兄弟四人将先生送出庄园，有心多送先生一程，怎奈贺振不愿太多人知晓自己行迹，关照其不必远送，自顾自策马飞驰而去。
　　萧道成目送先生融合于凌晨的云雾之间，扭头道：“今日腊月十六，成辰日。宜远行、狩猎……黄道大吉。先生昨夜教诲你我兄弟不可以虚言空谈，自欺欺人。你我兄弟正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吕氏春秋》说得好——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先生已将登天之梯为你我兄弟搭起，你我兄弟再不奋力攀登，岂不是懦夫庸人？你我这就各自与家人告别去，于辰时至西门会齐。
　　这义兄义弟四人血气方刚，本就意欲施展所学，博一个万里前程。而今天从人愿，先生恰似神明从天而降，王敬则、李安民武人心思来得纯然，一路西行，言语间将个先生高山仰止。萧道成与陈显达虽说亦有同感，却因自先生言语间，听出先生对刘宋朝廷的鄙视及敌意，自然明白先生辅佐武陵王刘骏，似乎是将刘骏当成棋局间一枚棋子。而先生风骨高雅，自称闲云野鹤，绝非口是心非，也不必口是心非。却又想不通先生为何要殚谋勠力，为他人作嫁衣裳？总算萧道成枭雄胆略，自比陈显达见解更高一层——“定是先生目光如炬，看中我雄心壮志，有意助我成就大业！”萧道成城府不同常人，志向益坚，却不会流露半分。
　　他义兄义弟四人这里各有所感，各有所思。贺振那里却一门心思，恨不能生双翅飞到莲儿面前。幸而这黄骠马果然是匹千里挑一的骏马，一路上马不停蹄，中途只不过饮了一次清水，食了些许草料，竟然不见乏力，仅只黄昏时分，便已来到家门口。
　　庭院里，清扬正与弟弟松宁玩耍嬉戏，见到来了个“陌生人”——贺振离家已一年有余，髭须渐浓，且又满面风尘……小清扬似曾相识，偏又想不到这“陌生人”竟然是自己适才逗弟弟玩时提及的“爹爹”……倒也晓得护住弟弟松宁，并朝正在堂前忙活的阿大的妻子道：“阿婆，有人客……”
　　贺振见爱女、爱子认不得自己，未免内疚于心，却不愿坏了团圆的喜气。哈哈大笑道：“清扬，松宁，真个认不得爹爹了？”边笑边将典骠马拴于门前石鼓之上。阿大夫妇亦已闻迎了出来，与表少爷相互间问候过后，连忙将马匹行囊安置妥当。
　　倒是贺莲听出是振儿回来了，顿时失却了“毡笠侠”那飒爽自如，一时里心头怦怦乱跳，手忙脚乱对镜好一番梳理，这才露面却又朝着与爹爹手拉着手的爱女道：“扬儿，爹爹旅途劳顿，快带了宁儿找阿婆去。”见振儿髭须已浓更显英武，满面风尘不遮昔日温情……恨不得一把将他紧紧搂住，却又怕人笑话。千言万语，偏不知从何说起。
　　他二人四目相对，还是贺振一声“莲儿，辛苦你了”打开了话结。
　　贺莲凤目一红，险乎淌下泪来。好在她自持之力远胜须眉，满腔“莲儿姐”万丈的柔情偏能风姿洒落道：“振儿总算学会客套了，还不快快房里去，我这就去打来热水，洗换干净了好用晚膳。”
　　晚膳过后，识趣的阿大夫妇早早地哄了扬儿、宁儿睡觉去了。贺振与贺莲自然更不能将这久别重逢千金一刻的良宵耽搁于膳案间。
　　一年多的别离，数百个朝朝暮暮的相思，他二人恨不得该索取的加倍索取，该补偿的加倍补偿……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云收雨歇。贺振这才将莲儿拥在怀里，将自己一年多来夜闹秣陵伤安泰，患得患失在晋阳，进香藏山擒褚文，绕道襄阳谋刘氏……除却刘骏蛐蟮之孽不提，种种遭际从头到尾一一说了。旋即又面有惭色道：“我也有过自责，似乎手段欠缺磊落。然而，刘裕逆贼他谋篡我司马家江山也就罢了，要说我司马家江山本也得来不合道义。可他刘裕却不该赶尽杀绝，有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若无因果报应，如何还有天道？”
　　贺莲未曾料到自己的振儿如今非但一身的武功炉火纯青，而且文韬武略令人刮目相看。可有些话却犹自不得不说道：“振儿所言极是，灭族之仇，不可不报。然而，即便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不过能不伤及无辜处，还得手下留情方为侠义之行。更不可忘了富贵权势风中烛，清逸平淡得久长。人生在世谁无七情六欲？惟智者能适可而止。”
　　要说贺振对贺莲之爱，有情、有恋，更多的却是敬。贺莲这一席话，与当年平安先生教诲大同小异，贺振自然明白尽皆金玉良言。遂频频点头道：“莲儿告诫，振儿定能谨记于心。只是你我田原之乐，朝夕厮守，尚须待了断恩仇后方能如愿。尤其教养清扬、松宁之责，一时里看起来唯有辛劳莲儿你了。我看清扬、松宁骨格清奇尤胜你我，你我原本不打算教他姐弟习武，然而这世道没个清明之处，若无自保之力，清逸平淡岂不是奢望？以我之见，莲儿不妨先授清扬、松宁张弛之道以固根基，习文时《中藏经》等可同时教之……”
　　当初张平安虽有关照贺振“我传授于你，你切不可轻易传人。”然而贺振与贺莲已成夫妻，合二而一处，本就在张弛之道，不可传授，却可分享。而父母教授儿女，更是薪火相传天经地义，自然无“轻易”之嫌。尤其贺莲修习张弛之道，当年那大河两岸赫赫有名的“毡笠侠”，虽已为人妻为人母。然而受张弛之道功力之益，竟连从不留情的光阴，似也对她格外关照。贺莲深有感受，这大益之道，焉能不传授儿女？即便贺振不提，她也会劝说贺振：艺有德辅，至善至美。如今贺振反倒先她提出授清扬、松宁张弛之道以固根基。可见夫妻情深，心心相印。
　　正月二十，岁在辛卯，月逢庚寅。定申日诸事皆宜，黄道大吉。
　　然而，好日常逢离愁时——贺振能淡泊名利悠然于山水之间，却不能任由儿女情长醉得英雄气短。
　　好在贺莲不是寻常裙钗，贺振又出远门去，她虽也叮咛振儿“留神江湖上人心险恶，事成后早早还家。”更多的却是宽慰他“来日方长，家中有我，不必挂心。”
　　贺振上了黄骠马，径直奔秣陵。他已打听清了，骁骑将军安泰虽说丢了左掌，却官瘾不减，犹自在他那将军府作威作福。这倒帮了贺振大忙，尽管他一年前大闹骁骑将军府也叫痛快。然而一诺千金处，司马茂英面上焉能不有个交代？反倒是安泰倘若悔悟了为虎作伥如同刀头舔蜜而辞官归隐，岂不要多费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