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相裔虎虎鸷鸠兴之一
作品名称:血海乾坤剑 作者:未杲 发布时间:2017-03-03 17:08:59 字数:4909
刘骏总算求得先生留了下来,自然再也不敢将先生之言当作秋风过耳。回到刺史府,当即召见典签朱修之道:“我雍州,东蔡阳,西武当,南荆州,北内乡。沃野傍水,物阜民丰,更有大洪山、伏牛山、武当山、荆山作为屏障。然而兵少将寡,偏有拓跋焘陈兵野王,虎视洛阳……洛阳一旦失守,我雍州若无可用兵将,尽管山如屏障巍峨陡峻,又怎能抵挡拓跋魏虎狼之师?且在南尚有安成郡废彭城王蠢蠢欲动。有道是未雨绸缪,方能应付裕如。典签你这就随我建威将军府走上一遭,听听柳将军有何高见,再回来与先生商计。”
武陵王能礼贤下士屈尊求教,典签朱修之自然明白这是贺先生之功。然而雍州司马建威将军柳元景,却出乎意料,未免以为日头自西方出了。
这建威将军柳元景,文武兼备英勇善战。当年刘裕北伐后秦灭姚泓,柳元景虽只是北府兵一员小将,然而“青泥之战”,正是这柳元景,奉主将沈田子之命,率千余兵士为疑兵,将姚泓亲率的数万步骑迷惑得进退失据……并趁姚泓营立阵未稳,身先士卒挥戈冲杀,直杀得后秦军亡魂失魄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落荒而逃。
沈田子见柳元景少年英雄,自然格外器重。正欲提携荐举,谁知刘裕生恐朝政大权旁落,竟然留下黄口小儿刘义真约束数位素有嫌隙的部属镇守长安,自己则丢下关中之地,急匆匆驰返建康。
这刘裕仓猝东归,非但将好不容易收复的关中之地拱让他人,且还造成留守之将自相残杀……沈田子死于非命后,柳元景深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遂率得力手下,投奔南兖州刺史檀道济去了。
这檀道济也随刘裕北伐,后又跟随刘裕东归,自然听说过少年英雄柳元景,便将柳元景留了下来予以重用。这柳元景果然不负所望,以军功一路升迁至洛阳中兵参军,后又以建威将军任雍州司马。
要说柳元景胸怀报国之志,然而刘义隆安于享乐,鼠目寸光——明明有“卢水”“关中”“河东”十数万之众举义抗魏之机可乘。只须发劲旅北伐拓跋氏,即便一时里尚不能“压捍凶寇,覆其巢穴”,却“可以宣国威武,镇御旧京”。而刘义隆竟然坐失良机,任由拓跋焘剿灭义军,且令魏军气焰日渐嚣张。
柳元景壮志难酬,又见刘义隆不是长寿之相,而太子刘劭乖戾荒唐,这老刘家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柳元景未免心灰意懒起来。好在雍州刺史武陵王刘骏,虽说也是个不思进取之人,却因有路淑媛约束,总算知所进退,与柳元景尚能相安无事。只是柳元景几曾料到这武陵王刘骏也会得礼贤下士,前来屈尊求教?尤其这刘骏明时势,知忧患……看来竟是个韬光养晦的少年老成。
柳元景不知武陵王刘骏这“少年老成”之底细,未免肃然起敬。自然忠心应对,并为之详密谋划任能用贤,招集虎贲之策。而武陵王刘骏几曾料到自己这一现趸现卖,也能令人刮目相看……成就之感顿生处,武陵王刘骏似乎觉着父皇头上那皇冠离自己愈来愈近,而贺先生则是当今经天纬地之才诸葛孔明。
雍州刺史武陵王刘骏得贺先生经纬策略,又文有朱修之,武有柳元景,文武相济处招兵买马,招贤用能,减租赋,劝农桑……把个原本暮气沉沉的雍州治理得生气勃勃。
贺振见自己所设“棋局”已按自己“棋路稳扎稳打,只等建康有个风吹草动,便可兴师动众闹他个天翻地覆……忽又心生忧虑——倘然冯熙一伙贼心不死,纠集江湖高手卷土重来,一旦有个闪失,岂非坏了大事?便又自兵士中精选数百名身手矫健者分为五队,由于戈、贾忠、高禽、王文、李和,五人各率一队并教以武功。说是轮次护卫王府,其实不无防备刘骏不知死活处做出不可收拾之事来。”
于戈等五人,人尽其才各得其所。尚有杜澹,非但轻功得先生亲传,已有小成。就连入门未久的“竹叶剑术”,也使得行云流水。然而,唯有他杜澹无所事事,少年人未免心生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憾。
贺振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另有打算。直至仲冬将近,觉着雍州一时里尚无大事,而自己离家一年许,思念莲儿之情日甚一日。这才告知杜澹道:“老刘家乌七八糟,不是你安然久留之地。我之所以扶助刘骏竖子,其实另有打算。安然你理应回到建康,受教于宜中先生。宜中先生医道高明人品高洁,才是你该传承的。我将于日内返回阳羡,届时你我一路同行,我还另有话关照于你。”
听说先生将东去吴郡,刘骏以为是自己有失检点,惹恼了先生,不由得慌了。贺振见他六神无主,未免心生不忍,却犹自狠下心来道:“如今殿下文有朱典签,武有柳将军。文武相济,勠力同心辅佐殿下,而高禽等已非复吴下阿蒙,且有于戈留在王府,殿下只须强军富民之志不改,雍州与王府自然固若金汤。我此番东行,其实是为殿下探情势、招贤能……半年许便可与殿下相聚。”
贺振一番话恰似“定心丸”,刘骏不安尽释,便欲大摆酒宴为先生饯行。然而贺振却不愿张扬自己行踪,仅只吩咐整治轻便行装,择吉启程。倒是典签朱修之想得周到,自水军调拨快舟一艘,顺流而下,既快捷,且又不受旅途劳顿。
朱修之办事果然周到,快舟上伙夫仆役一应俱全,米面酒肉更是一样不缺。贺振与杜澹少受了许多雪雨霜冻之苦,又逢西风猎猎时节,这快舟顺风顺水安安逸逸,不过十数日,便到了建康。
尽管依依不舍,杜澹也不得不牵了枣红马登岸——武陵王府马厩里良马颇多,刘骏亲自挑选了两匹送与先生与杜澹。杜澹将黄骠马留与先生以示恭敬,自己则牵了枣红马寓意赤胆忠心。
贺振看在眼里,不由得频频点头:安然思虑缜密有情有义,可托付大事。遂拎起刘骏所赠行囊——行囊中沉甸甸尽是金银珠宝——直送上岸交与杜澹道:“我早已打算于建康台城置一宅院,宜中先生府第既在台城,那就由安然你请宜中先生出面相帮置办……此宅院我仅只偶尔落脚,其实是安然你的房产。此囊中金银足够你成家立业,却须记住为人处世问心无愧就好。至于光宗耀祖,切不可急功近利。要知仕途凶险,倘然不遇明主,更是刀头舔蜜。此一番襄阳之行,我之所以委曲求全,皆因老刘家欠我血债,这有欠有还天经地义。而安然你身在建康,只须留意老刘家风云变幻,倘有大变,可至阳羡东庙巷找我。至于我的来龙去脉,眼下仅你一人晓得最好。”
他二人就此别过,贺振回到舟中,吩咐依然扬帆向东。次日近午快舟到了晋陵,贺振原本打算到了海虞才弃舟登岸,装作真个是往吴郡。然而他归心似箭,遂吩咐收篷靠岸道:“久闻晋陵阖闾城背倚龙山、胥山、濮射山为屏障,引闾江水为河,深阔护城,前有南山烽燧墩能瞭望敌情,山下筑有土城,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既然今日有缘到此,自然不可错过。你们就此掉头回转雍州,这晋陵距吴郡并不太远,待我游过阖闾城,爽性单骑走陆路去吴郡。”
先生吩咐,如同军令。自有军士收拾好行囊,牵了黄骠马,恭送先生登岸。
晋陵,即汉之毗陵,又称南兰陵。
晋陵位于一江二湖之间,河网交织,地肥水美。而鱼米富庶之乡,自然也就商贾云集,酒肆茶楼熙熙攘攘。
贺振本想快马加鞭绕城而过,然而正当午时饥火旺,尤其十数日来,快舟上虽有米面酒肉,却是伙夫当厨。贺振虽非饕餮之徒,却也不是苦行僧,见美酒佳肴心喜,本人之常情。
贺振稍一迟疑,还是下马进城。见一酒肆,酒望猎猎气派讲究,就连门口迎客的小二也衣着整洁。遂将黄骠马交与小二饮水草料侍候去,店家见他气宇不凡,连忙将他迎了进去,拣了个洁净雅座,格外巴结。
贺振从不好酒贪杯,出行在外更不会因酒误事。仅只要了一角米酒,而香茗佳肴则不可不要当地时令名产。
要说贺振虽是长在北地,可毕竟生于江南,回到江南后不久,便觉着还是江南饮食味美。这一回听从莲儿劝说,离开江南后尽管机缘连连,却也阔别江南一年许。每每思念莲儿,未免同时想起江南美食佳肴。好在晋陵相距阳羡只不过一日路程,而黄骠马又是匹难得的骏马,饱餐后快马加鞭,午夜时分便可回到阳羡。只须于城外车马店里将黄骠马寄养了,至于阳羡城城墙,于他贺振看来,并不比自家门槛高了几许。
“毛尖茶”“碾米饭”,醇香可口;“菰菜羹”“鲈鱼脍”,鲜美无比……贺振正自大快朵颐,隔壁雅座间却有人似乎酒兴更浓,放浪形骸处,贺振听得出有酒友三人,豪言壮语目空四海。
再一听,尚有一人话虽不多,也还谨慎。然而话语间竟然隐含冲天之志。此人每一开口,其他三人则若狼闻虎啸而噤声。只听此人道:“四弟勇猛过人,三弟精于骑射,二弟文武双全。他日拜将封侯,当不在话下。然而想我沛县萧氏远祖,荐韩信、守关中、灭楚兴汉、拜相封侯……功劳如此之巨,尚且免不了遭受猜忌而不得不自污名节假装贪鄙,战战兢兢直似不为自己而活。说是汉初之杰,其实冤哉枉也。尚有先父右军将军,屡建战功声名赫赫。身后却家无余资,家母尚须亲操井臼。由此看来,大丈夫绝不可屈居于无赖汉之下!你我兄弟既已义结同心,便当同心同德矢志不移……当今之世兵戈四起,何愁豪杰无用武之地?一旦时来运转,定当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贺振听得真切,暗忖道:这姓萧之人有些许意思。更觉着这四位正是自己用得着之人,顿生结交之念。一时里竟忘了赶回阳羡与莲儿团聚要紧,却去了隔壁雅座间,移樽就教道:“诸位兄台请了,在下贺振,河内温县人氏。今路过晋陵,见诸位兄台豪气干云,好不令人钦仰。遂不揣冒昧,扫了诸位兄台豪兴。”
这雅座间酒友四人,虽只弱冠之年,却俱皆仪表不凡。其间一位龙额钟声姿表英异,尤为出众,看来正是那位自称汉初萧何之后,见地超群之人。这四位酒兴正浓,豪气正盛,却不料闯进来个素昧平生之人,未免稍有不快。好在萧姓少年一见贺振儒雅倜傥风度翩翩,双目中蕴含英慧之气……绝非平常之人。惺惺相惜处,遂恭恭敬敬邀了这不速之客同席共饮。贺振自然欣然入席,并吩咐店家从新整治美酒佳肴。两席并做一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处,似已得遇知己,相见恨晚。
原来,这四人本是有名的晋陵四少,又结义为异姓兄弟。
老大萧道成,字绍伯,汉相萧何二十四世孙。这萧道成之父萧承之,仕刘宋,因军功官至南泰山太守、右军将军。只可叹元嘉二十四年病殁任所,尽管为刘裕继母萧氏族人,多少有些许皇亲的意思。然而身后却家乏余资,而庶子萧道度、萧道生虽比嫡子萧道成年长,偏又孱弱木讷。以致遗孀陈氏不得不亲操井臼,家计之窘迫,可想而知。幸而这萧道成虽说年方弱冠,却姿表英异,胸怀大志,且又乐于文韬武略之学。因此晋陵人无不认定萧道成日后必成大器,自有不甘平淡的少年追随于其左右。而萧道成弱冠之年便已有了海纳百川的气度,三教九流无不倾心结交。尤其与陈显达、王敬则、李安民三人,意气相投如影随形,遂结为异姓兄弟。
老四李安民,家中开一铁铺,锻打铁器谋生。这李安民生性豪爽,因长年累月抡锤打铁,练煞劲膂力过人不说,还机缘凑巧,得高人指点练就一套“风雷锤”术,抡将起来隐隐风雷之声,当者辟易。萧道成非但不因其出身贫贱而有些许轻慢,反倒对这四弟最为赏识。
老三王敬则,虽是纨袴子弟,却精于骑射,勇力过人。要说这王敬则,尽管也有纨袴子弟目空四海的毛病,只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生逢萧道成,岂敢目中无人?于是乎,王敬则非但追随于萧道成左右,且还时时美酒佳肴,以飨这囊中羞涩的兄长。
老二陈显达,生于书香门第,偏还喜好习武,弱冠之年便已文武兼备。
他四人志趣相投义结金兰,相聚处未免明志抒怀,却又不知路在何方。豪气干云,偏无登天之梯。好在有志者事竟成,时也运也,莫不为有志者所转,向有志者而来……时来运转处,自然有人将登天之梯送上门来——酒酣耳热,只听贺振问道:“四位兄台既有凌云之志,却又为何不于此风云变幻之时走了出去,风云际会一展抱负?”
萧道成自然不是眼高手低空谈之人,见问未免无奈道:“先生高见,只是檀道济老将军无罪而诛,一时里已无名将值得我兄弟四人前往投效。良禽尚知择木而栖,看来……”
贺振却不以为然,接过萧道成话头道:“兄台此言差矣,岂不闻扶危定倾方显英雄本色?想当年,诸葛孔明先生若是投效曹操,只恐也难免许、郭结局。假如效力东吴,又怎能得以文治武功淋漓尽致?倘然他不是抱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须有一分私念,这天下如今是何格局,还真不好说得。”
“先生教诲,令道成茅塞顿开。”有道是响鼓无须重槌敲,这萧道成本是个有灵性之人,自然一点即通。只是他几曾料到面前这个儒雅倜傥只不过略长自己数岁之人,竟然胸藏经天纬地之谋略,今日是指破迷津来了?往日里,自己兄弟虽说胸怀大志,偏又目空四海,以至全无着力之处。这贺先生仅只寥寥数语,却似醍醐灌顶……萧道成肃然起敬处离席下拜道,“道成等日后若有所成,均拜先生所赐。还望先生多加指教,道成等当以恩师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