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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九章 南段国界的“五线谱”

作品名称:中缅勘界纪实      作者:林虎      发布时间:2017-03-07 10:17:27      字数:3682

  司各特蛮横要求以“红线”为准修改界线。刘、陈坚决不同意“红线”,滇督也不允许私改。双方按图细致认证,刘陈地图和“十九条”列举的经纬度确实稍有出入。
  说起来,我们中国人太窝心了。一般老百姓也不知道划界之谜,但这些勘界官都明白:早在十几年前,曾纪泽和薛福成满腔抱负,单枪匹马,舌战群顽,先是要以伊洛瓦底江划界,退一步,也要此江为公用通航。那样当然好!可是,我们被英国人逼迫退让了,一退退到萨尔温江(潞江)以东,好不悲壮。后来,潞江以东地也不全给,只留科干、勐卯几小块。最后,法国人横插一刀,朝廷在那边情让了两乌给法国,这边,科干等地也被英国收去,勐卯成了永租地。
  这窝囊气还不知怎么咽下去,今天勘界之时,英国人又画了一条“红线”,把中国人逼得退无可退了。经纬度有出入,某些地名有误,等等,实为不怪。双方联合实地勘察,就是为了核查准确。不然,要兴师动众勘界干什么?
  你英国何以如此霸道,随意另画一“红线”?
  佤山边民及他们的头领人物得知要以“红线”划界,岂能答应?
  我一直记得,1962年初,我和瑞华兄步量新定的中缅边界南段,从班洪至孟定途中,夜宿一佤寨。我们访问了一位佤族古稀老人。从当时佤族人平均寿命来说,老人是一颗寿星,相当于今天的百岁老人。
  访问地点就在老人家简陋的竹木板孔明帽式的草屋里,屋中一火塘,烧着劈柴,我们主客十来人,围火塘而坐。谈话还没开始,突然蹿出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篾笆铺的地板上爬来,似乎要来听老人讲故事。老人捡起一块劈柴一敲,“当”地一声,把老鼠敲死了。他顺手把老鼠扔在火塘里,霎时听见“嗞嗞”声,散发一股怪味。一会儿,老鼠就烤熟了。老人火中取鼠,手一捋,蜕了鼠皮,一个鲜红的肉团捏在手里。他要请我们吃烤鼠肉,我们都连连摇手谢辞。老人不再客气,拿出一个装盐巴的竹碗,将全鼠肉蘸一点盐,津津有味地啃食着,边吃边讲他的故事。
  其中就讲了一段有关勘界的故事。
  那是老人小时候听长辈讲的:从前,有一天,寨子里来了大队外人和骡马,是汉官带来的白皮肤绿眼睛洋嘎啦,个个胡子拉碴。头人立即发令,敲响了木鼓。寨里好汉们立即手持弓弩、挥着长刀跑出来,将入侵者团团围住。
  几经交涉,才知道这些汉官和洋嘎啦是来分家的,要把他们这个寨子分给缅甸。头人和寨民们都不情愿分出去。汉官和洋嘎啦在头人的草楼里劝了头人大半天,头人还是不答应。汉官和洋嘎啦说不分不行,准备吃过午饭动手栽木桩。
  寨民们全副武装,把这些勘界人员围住,毒箭在空中飞,长刀在眼前闪。洋嘎啦们吓得嗷嗷叫,汉官们护着洋嘎啦。最后,这些人饭也没吃完,扛着包包,牵上骡马跑了。所以,这个寨子没分去,“到现在,我们还是中国人!”
  我这讲的是勘界野史。据那位佤族寿星的年龄推算,那个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中英勘界中,也就是刘万胜、陈灿和司各特会勘那一次,是否刘、陈、司本人,未考。类似当地边民在勘界中坚决固守每一寸国土的动人故事,比比皆是。
  刘总兵、陈道尹再三与司各特交涉,不能以“红线”划界。司各特见边民“野蛮可怕”,在“红线”西侧另划一线,又划回几个寨子归中国,其中就有他们被“蛮民”赶走的那个寨子。此线即司各特的减让线,用绿色标示,俗称“绿线”。这只是一条安慰线。
  刘、陈还不满足,但既然英方开始退让,也表示响应,在他们所坚持的“黄线”东侧划了一无人居地盘归缅甸,这条线也用蓝色标示,叫蓝线。
  双方还是没有共识,英方死硬坚持要以“红线”划界立桩,刘、陈也坚持“黄线”一寸不让。英方才按“十九条”的规定,“倘勘界官有不能商妥之处,应速将未妥情形,报明本国国家核办”,双方各划一线互换,报各自政府定夺。
  “老大难”暂时搁置,联合勘察组发往他处勘察。
  史料载:刘、陈身着短衣,足蹬布履,遍历险阻,亦步亦趋,逐一指明界线,丝毫不稍示弱。有一回,联合勘察组长途跋涉,到达南卡江,在江畔扎营挖灶,前往人迹罕至处会勘。刘、陈对英方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总是据约详加分辩,一一拒绝,“再四磋磨,舌敝唇焦”。中国人够厚道了,尽管对条约失望,但既成了条约,就坚决守约。循规蹈矩,憨态可掬。倒是自诩重法的英国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尽强词夺理之能事。
  比如,勘察到昂朗山东坡脚下的腊户寨,发现一条英国人从前窜入探险时开的小路,司各特便以此路为据,指路为界,称路南一律不属于中国。刘、陈义正词严地通知英方:此路必须拆除,绝对不能与划界混淆。
  几天中,勘察人员垒石竖标62处,片土不失。
  如今,边地旅游日盛。游人可以看到:在云南孟连县境的一个叫孟马的小镇有一座石碑,碑上镌刻道:光绪二十五年,甘肃西宁刘公万胜、南迤道尹陈公灿,奉钦命与英钦差大臣司各特会勘中缅边界南段南定河至邦桑一段界务,因双方视界歧异,各不相谋,而两公又以国家骝土不能尺寸轻让,争持尤烈。翌年春,至孟马,遂停勘而归。厥功未成,然两公之赤心卫国,亦足以光辉昭百世也。
  这里的边民以佤族居多,他们为何视司各特“红线”为死敌呢?
  我们知道,中缅边界基本上纵贯在少教民族地区。从北段处于西藏察隅县境内起,以此向南,依次经过云南贡山独龙族自治县、维西傈僳族自治县、福贡县、兰坪纳西族自治县、泸水县、腾冲县、盈江县、陇川县、瑞丽市、永德县、镇康县、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沧源佤族自治县、西盟佤族自治县、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勐海县、勐腊县等,直到湄公河边。
  边界全线勘定后,这些少数民族大多跨国而居,尤以人口数量相对多的佤族最甚,基本分成两半,一半留中国,一半居缅甸。
  这种分离,在历次中英滇缅划界勘界中,都生出复杂而微妙的诸多矛盾。高层长官们谈判,在地图上画一条线,东经哪里,西经哪里,北纬、南纬几度几分,顶多再考虑一下行政管辖线。却不料一条线正好分离了一个民族、一个部落、一个村寨,甚至一个家庭。一族两国、一部落两国、一寨两国、甚至一家两国,不为少见。这就丧失了人文关怀,后患无穷。
  比如,以“红线”划界,班洪大部落就被割开,班老、永邦两部落划入了缅甸,这如同骨肉分离。按胡忠华讲的,“把一个人砍成两块”。因为他们同祖同宗。班洪王为世袭制,胡忠华的父亲小胡玉山(1880—1934)是班洪王时,其父班洪王也名胡玉山,他的叔叔胡玉堂是班老王。佤族内部虽然也时常发生械斗,但他们面对外敌时,总是团结一致。他们对国家认同感特强,以祖先早受中国中央政府册封为荣。按胡忠华所说,他们“死也要死在中国”。
  在勘界划界中,这是一个需要细心处置的问题。我方曾纪泽和薛福成谈下的、刘万胜、陈灿领军去勘定的那条“黄线”,最大的好处是基本保持了有几十万人口的佤族不分离,全居中国境内。那也完全顺佤族人民的心,合他们的意。这就是顺民意!不顺民意就办不成事!
  英方(司各特)画出的那条“红线”,不仅又要挖走中国大片肥沃的土地,更不得人心的是,把佤族分离成两半,连班洪、班老部落也分了家。所以遭到佤族人民誓死反抗。殖民主义者被人民赶走后,到处留下这种国家、民族分离局面,既是有意,也是无情。
  1963年,我访问胡忠华副专员时,他就讲了许多故事。
  在中英第一次会勘中,要经班弄、班老、班洪入勐角董傣族土司地。班洪部落根本不让勘察人员进门,路过也不行。班洪辖地是班洪几十代祖宗传下的宝地,早已归顺中国,还要你们来划什么界?你们就是要抢走班洪,把部落分开!
  班洪王小胡玉山写了一封信,派人拿了一包鸡蛋送交给英军。英方勘界大员司各特见到鸡蛋和信后,拆开信看。信中说,葫芦王地是中国的地方,你们不能来;如果敢来,我们就坚决打!
  司各特看完信后,翻译又告诉他,鸡蛋不是礼物,而是佤族叫外人滚蛋,不准再来的信号。如果你硬闯入,就会像这些鸡蛋一样不堪一击。司各特气得疯狂喊叫,又束手无策。他只好带着官兵和勘界人员绕道孟定,同中方勘界委员刘万胜、陈灿的人马经耿马进入勐角董土司地。
  佤山盛产一种水果叫黄果。司各特部下三个英兵骑马到勐董赶街,看见佤族人摆摊卖黄果,他们吃了、拿了黄果不给钱,双方争执中,有个兵开枪打死卖黄果的佤民。一下激起了赶街的佤、傣等各族边民的愤怒,群起反抗。两个英兵被愤怒的群众用长刀砍死。
  民意不可违啊!黄果事件后,英国殖民者认识到佤族人民的厉害,无法用武力征服葫芦王的边民。这时,整个南段界已勘察一遍,英方还坚持要以“红线”划界。“黄线”和“红线”在现场争执难以定夺,双方还是各画一图,各报请政府。
  一级一级报请,滇督收到刘、陈报告后,转呈总理衙门指示。
  这一下,又拖到了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三月二十八日,英使照会总理衙门,“请允照勘界英员所拟‘红线’定界”。没有任何新理由,他们要怎样就怎样。
  我总理衙门不服,据理驳复:“两国界员各有意见不同之处,图约所载,只具大略。其间经纬参差,山川曲折,以及应归何方治理之地,自须会同考查,方无疑义。此次英员与华员各划一线,似均未被作准,总期彼此相让,酌中勘定。应请转达贵政府,仍派员会勘,以及妥治。”同时,在黄、蓝和红、绿线之间,划一折中线(紫色线),主要把西盟让给了英方。英方还是不同意照紫线勘划。
  中方又多次催促英方,应以“黄线”划界,英方一直不答复,就这样拖下去了。中缅边界南段“五线谱”未定界就这样形成、搁置,给后人留下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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