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六）

　　俩人说完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李明轩内心又隐隐作痛起来，难道他们之间已注定无话可说？那些曾经不可言说的感觉和在彼此心中引起共鸣的诗歌都成了遥远虚幻的梦，早已消散在空中不曾留下一丝痕迹，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李明轩突然觉得已没有了留恋的理由，他想逃离这里，他甚至后悔自己冲动来到这里。
　　“大嫂，那我先走了，下午还要赶回杭州。”李明轩道。
　　云珠有些惊讶，她原先听李云天说这次李明轩回来要住上几天。
　　“这么急着回去？难得回来一次，不再住上几天吗？”云珠问道。
　　“不了，杭州那边还有些事没有处理，我想我还是赶紧回去吧。”
　　“哦，那还是公事要紧。”
　　“恩，那大嫂您多保重。”
　　“好，有机会多回来看看老爷。”
　　“好的，那我先走了。”
　　李明轩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云珠这边倒如卸了担子一般。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李明轩有些怪异，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云珠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细腻敏感的男人，温柔又不失儒雅，她不禁想要是当初求婚的是李明轩，他和姐姐该是多么美满的一对。
　　诶呀，怎么竟胡思乱想了！云珠不由暗地里骂自己。可别忘了来李家是做什么的，受了这么多的屈辱，还有杀父之仇，这一切一定要李云天偿还。今天的寿宴云珠自觉安排得不错，看得出来老爷子也甚是满意。云珠又想起二姨太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禁不住好笑，这回她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她以后还为所欲为！接下来一切都可以按计划进行了，李云天的风湿病真是天助我也，正愁找不到机会，没想得来全不费功夫。
　　李明轩回到寿宴厅，酒席已饮得差不多。他径直走到李云天身边说道，“父亲，我杭州那边还有些急事未办，我想下午还是回去吧。”
　　李云天一脸诧异，“不是说好住几天吗？”
　　“不了父亲，我想还是赶快回去处理了比较好。”
　　李云天思忖片刻应道，“好吧，你刚升经理，是要好好表现表现。”
　　“什么明轩，你刚来又要走？妈才见你，怎么……”二姨太在旁急叫道。
　　“妈,”李明轩打断她，“我会再回来看您的。”
　　李明轩说罢便要和众人告别，不想在这当口，门口闪现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正是冈本，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众人见来了位日本人不禁面面相觑，要知道当前中日局势非常微妙，犹如利箭在弦，战争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一个日本人出现在李府可谓是敏感至极。在座的宾客都停止了谈笑，各自怀揣着心事，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黄管家快步走到门口，问道，“先生您是？”
　　冈本将手中的礼盒递到黄管家跟前说道，“我叫冈本，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领事小野次郎先生送给李云天先生的贺寿礼物！祝李云天先生寿比南山！”
　　黄管家看看面前的礼盒不敢擅自接受，扭头望着李云天请求指示。李云天早已感到席间的气氛尴尬，他奇怪自己并未知会日本人生日之事，小野怎么得到的消息。如今冈本不请自来让他颇为难堪，本来和日本人之间的往来是上不了台面的事，现在却弄得天下皆知。无奈之下李云天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个局面对付过去。
　　他起身走到冈本面前说道，“小野先生客气了！本人今天也不是什么大寿，就是一些老朋友聚聚，请您回去和小野先生说不用他破费啦，李某人承受不起。”
　　冈本一脸不悦，“怎么，李先生您是不给小野先生面子？”
　　“哦，不不，”李云天立即解释道，“承蒙小野先生厚爱，李某人诚惶诚恐。”
　　冈本皱了皱眉头，“您别给我来中国人的这套拐弯抹角，说到底您还是不愿意接受喽？”
　　“呃……”李云天此刻是秀才遇到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真犯了难。如果是私底下肯定没有问题，可如今这么多眼睛看着，传出去一定不好听。但如果不接受吧，驳了日本人的面子也不好交代。正当他骑虎难下的时候李明豪站了起来，这李明豪与冈本都是百乐门的常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曾为了云珠打得不可开交。今天这冈本居然跑上门来送礼，他觉得颇为新鲜。
　　李明豪一把拿过冈本手上的礼盒，一边打开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大日本帝国送的什么好礼。”
　　李云天刚要呵斥儿子，李明豪已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趴着一只雕工精致的白玉乌龟。众人一见不禁哑然失笑，这日本人送礼还真是新鲜，别的不送专送个王八。
　　李明豪指着乌龟怒道，“冈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送个王八算什么？恶心人啊！”
　　冈本下巴一抬，高傲地说道，“你懂什么，在我们大日本帝国，乌龟就象征着长寿。要不是看在李先生和我们大日本帝国亲密关系的份上，小野先生哪会送这么贵重的礼。”
　　冈本的话音刚落，席间一人怒而起身，向李云天拱手道，“云天兄，小弟这厢有事先告辞了！”此人正是张秉升。他一向痛恨日本人，也听说李云天暗中勾结日本人，没想到今天日本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冲到李府昭告天下，让他更是怒不可遏。
　　李云天刚想挽留，张秉升不顾礼仪拂袖离开。李云天给李明轩递了个眼色，李明轩立即会意地跟了上去。
　　“那秉升你一路走好，我就不远送了。”李云天在后面说道。
　　黄管家急忙取来了张秉升的帽子，张秉升看了黄管家一眼，便和李明轩走出了李家客厅。
　　“诶呀，三弟啊，我看也差不多了，二哥我也该走了。”又一人站起了身，正是林月生。
　　这林月生、王啸成和李云天虽然都是流氓出生，做一些妓女赌场生意，在对日本人的态度上却是云壤之别。林月生、王啸成也痛恨日本人，知道日本人对中国野心勃勃，当他们得知李云天暗地里勾结日本人是万分不爽的，但碍于兄弟情分也不好撕破脸，所以三人早已貌合神离。
　　李云天对于俩人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可他不甘心。上海滩三巨头李云天排行老三，势力也是三人中最弱的。但他自视清高，觉得自己不如他们是他们运气好，认为自己的能力并不在他们之下。无奈俩人入道早，在租界和洋人的关系根深蒂固，凭他李云天根本撼动不了。所以当这几年日本人的势力在上海急剧扩张，李云天看到了希望，他绝不能错过这个让他翻身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二哥您也要走了吗？再坐一会吧，反正时间还早。”李云天上前挽留道。
　　林月生摆了摆手，“不了不了，你这边还有重要的客人要招呼呢。你不用管我了，忙你的去吧。”
　　李云天知道林月生话里有话也不好强留，便毕恭毕敬地将林月生送到门口。宾客们见林月生也已退场，亦纷纷站起身来告辞。冈本也拱手告退道，“好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就不打扰了，告辞！”
　　李云天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将礼物退还，便道，“那好吧，请您代我谢谢小野先生。”
　　冈本转身离开，穿过花园向大门走去，正好迎头碰上返回的云珠。他惊奇地叫住了她，“云珠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云珠看见冈本也愣住了，没想到冤家路窄，又在李公馆碰到了他。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已是李家的大少奶奶，可不能暴露了身份。云珠定了定神说道，“先生您认错人了。”
　　冈本色眯眯地看着云珠，走上前猥琐道，“云珠小姐，你不会不认识我吧，我是冈本啊！云珠小姐，你去哪了，好久没在百乐门见到你了，我真是想死你了。”冈本说着要去拉云珠的手。
　　云珠往后一退斥责道，“请先生放尊重点！我不是什么云珠，我是李家的大少奶奶苏梅！”
　　冈本的手停在半空，小眼珠转了几圈一脸茫然，“苏梅？”他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地叫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天在舞厅里我错把你当成云珠的那位小姐？”
　　“是的。”
　　冈本上上下下将云珠打量了一番，见她一身高档的旗袍气质的确有些不凡，便正色道，“哦，那大少奶奶，对不起了，是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
　　冈本还是止不住的好奇，又问道，“那小姐现在嫁给李明豪了？”
　　“是的。”
　　冈本一脸的不服气道，“这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
　　云珠已不想再和他纠缠，“对不起冈本先生，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哦哦，您请您请。”冈本让出一条路，依依不舍地望着云珠的背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