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怎么了

　　杳杳走出拙政园，可那叫王丽姑娘的，已经乘上一辆卡车走了。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赶往张震毅师长家。
　　夜晚，杳杳由张家刚从广州返回的大女儿燕燕陪同，象夜游神似的奔走在李阿姨住处的巷子里。小时幼伴燕燕并不曾拿李鲁南的死讯，当作别后重逢时必须谈吐的各种重大新闻中的一件向她夸述；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李鲁南是同类高干家中英俊的小伙子，但是愈是生前篙矢奋翮的这一类小伙子，死讯就愈是令同宗缄默。他们象冰雹，下降时同溶化时一样，色霁霁地给同宗人掂掇。如果他们死的其所，还引得起一般女友们的追忆，一个篙矢很响的高干子弟的女友们差不多都是好朋友。大家也叙一叙他的生平，交换各人的感想，彼此仍然照旧生活，仿佛这变故不曾发生似的，也引不出她们的一点同情心。
　　现在这年头，对于年轻人，同情心成了稀罕的东西了。至多也只有曾经给过同样同情心的父母，才有资格唤起她们的。
　　说到杳杳呢，虽然她的经历并不曾留在李鲁南的那一段放荡生涯中。可是她一点理智的同情心与本能的关注，使她深情思想到他的死讯，也许他还不值得杳杳如此分心呢。
　　她和燕燕坐在一间潮气很种的木板床上，共同瞅着正在看信的李阿姨。
　　“老多了。”
　　杳杳看着这位原是政府负责人之一的夫人已经斑白了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尤其是那双慈和而温顺的善良的眼神里面，分明挤出一种忧郁的色彩，不由得轻叹出这么几个字来。
　　正在看信的李阿姨听见她的这一声感叹，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她开始说话了，说的很慢，字音咬的很准，谈吐却非常客气、谦让，但不含有一点自卑成分。
　　“杳杳，回去替我问候你父母，就说他们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大姐，这个老大姐心里宽慰多了。至于鲁南这孩子的事，我不想多说，心里比较纳闷，待以后理出个头绪再详细叙述吧！咳，儿大不由娘，有许多事我真料想不到啊。”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不妥当，转而就换了另一种口气。“看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多谢你父母好意了，还让你前来探望——”
　　杳杳当时听到这些话，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实在的，本来很熟悉的人突然使用起过分客套的言词，那就表明相互间的感情变得疏远、陌生起来了。处于当时境遇的杳杳，听了这话并不因此就索性起身，好象有一种隐情压迫着她要把话吐出来，不然就感到内疚似的。
　　“李阿姨，请您老振作起来。”不知为什么，一张口，竟说出了这等愚笨的话。“鲁南哥（他比她大三个月）看来是做了许多昧良心的事，我想苍天会有眼的，只要他已经悔过。象我们这样的人，本来是应当多做些有益之事的，现在鲁南哥没有做到，但我还是认为，他是想做的；然而，困惑就困惑在当时的处境使他无法去做。结果还是一样，他总得做。自然，这种做使他脱离了有益之事这个主题，开始与过去想去做的事分道扬镳了。这确实令人痛心——”
　　屋子里跟着来了很久一段时间的静默。
　　杳杳坐不住了，自己心里明白刚才那一番话一定引起了李阿姨遥念往事的痛心折磨，顿时，她如触电，竟内疚感似的站起身子，向李阿姨辞别而行。
　　“等一等，杳杳。”
　　李阿姨又说话了；声音说的很深沉，象是推究又似乎有点不慊。
　　“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你李阿姨心里头明白。你是想让你李阿姨谅解你鲁南哥，对吧。是啊，你李阿姨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失去他是痛苦的，但是这种痛苦的真正症结，不是在于你李阿姨失去了一个儿子，而是在于你李阿姨失去了一种希望。要知道，这种希望曾是你李阿姨在任何恶劣环境下所唯有实在的心灵宽慰。在挂牌批斗时，在监狱反省时，在监护劳改时，每时每刻都怀有一个衷心祝愿：希望我的儿子能够挺起胸膛去勇敢地接受生活的挑战。她想象中的儿子不仅没有就此停步，反而更扬眉了；她想象中的儿子不仅没衰弱，反而变得更成熟、刚毅和健壮起来。可是，事实的出现却是严峻的，丝毫不为你李阿姨设身处境想想。当你李阿姨上月获得自由，打听到了你鲁南哥的下落，一片爱心来到苏州城，可你李阿姨得到了什么呢？她不是在赞扬中，在光明里，在郑重其事的谈论上，而是在同情心的出现，从一位看守人员怀有怜悯之心得知你鲁南哥消息的。他告诉我，我的儿子将被处决，做母亲的应当去尽自己最后的责任，也好规劝儿子有所醒悟的表示。
　　“天哪，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三年多未见到的儿子，你鲁南哥，竟至发展到了这般堕落地步。他是在拿一团冰球在冷母亲的心啊！儿子，儿子，儿子为什么就不愿争口气以暖母亲的心灵呢？昨天下午，市里来了个干部，说上面同意我去探视一下孩子，并说这是省里的意思，算是特殊原因照顾你李阿姨的。晚上，你李阿姨去了，可没法走进那扇监狱大门。你李阿姨就是来回徘徊，一直到今晨二点钟，最后心一横，觉得还是不见的好，就这么回来了。
　　“是的，你李阿姨想了许多，总感惜指失掌，遗憾之至！你李阿姨和你王叔叔竟生了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的儿子，怎不痛心疾首？天哪，要是你王叔叔在天有灵，不知会怎么去想呢！算啦，这些，这些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光靠叹息也无多大教益。可恨而又可惜的，脱误的核心是你鲁南哥至今不见半点悔过之意。这不，一位同志，自我介绍说是你鲁南哥的大学好友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来；这不，你鲁南哥托那位同志写了几行大字，并且附带了一个任务，而你杳杳又送来了你父母的宽慰之词，并且你对你鲁南哥表示了谅解。杳杳，你已经不小了，但你还不是个母亲，此刻，做母亲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去加以点缀的。
　　“好啦，你李阿姨明早就动身回你王叔叔的老家去。我把你鲁南哥这封信及一位姑娘的画相交给你，由你去细察深思吧！你这就回去，回去后请代问你父母好，就说他们这个老大姐心实多了。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杳杳，这是你李阿姨送给你的话。”
　　……
　　杳杳躺在床上，听到燕燕发出熟睡的鼾声，心里觉得很乱，不知又怎的感到这位儿时幼伴很有福气。她真羡慕她。她不象她，由于植物神经失调，总喜爱胡思乱想。庄子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看来她是归于智者呢，要不为什么总是自寻烦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拙政园内的遭遇；
　　一封信，一张画相；
　　他李鲁南至今不认罪，他李鲁南临终还牵挂着一位姑娘；
　　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杳杳的脑子里全围绕着这些题目打转转，始终理不出一条头绪来。
　　她清楚地记得曾经在六四年秋季大学毕业分配的前夕，当时北京香山枫树林里遇见过他，那里是他每星期天必去的，骑上他的闪亮的黑漆小平跑自行车，脸上露出和颜悦色的神彩稳蹬着。那时她才注意到他超出别类的气质，以及烘托那绝有的风度，更加显出他的潇洒。
　　他们这般高贵的生物，在出门的时候总有不知道是什么人伴陪着。女人们既然都乐意公开她对于这种男人的情爱关系，同时他们这种男人又都怕离群索居，所以他们常常领带着嘻笑艳裹的姑娘，就是那些自命清高的那一类高干子弟（其实一点也不必自命清高），有了这些奉迎的女人在一道，旁人就可以感觉出他们的身世和地位了。
　　李鲁南的情形可并不是这样。他到香山老是独自一个人，骑着他的自行车极力地躲藏着别人，在冬天包裹一件军呢大衣，夏天穿着极其朴素的白衬衫。即使在散步时，他遇到了所熟悉的人们，偶尔也向他们点头示意，这示意也只有他们才看得出来；是一个不自我陶醉的人才能有的这种示意。他不象他的同行的小伙子那样，在由香山惹人注目的地方，目空一切地来回游荡，他骑着的自行车是一直骑到一个不显然的地方，然后就钻进枫树林里的。在那里他坐下来，消磨几个钟头的读贤书求思想的快乐时光，再蹬上他的自行车，哼着小曲快速地骑回家。
　　所有这些情景，重新跳入杳杳的记忆里来了，她怜惜这个小伙子的死，正象人们的怜惜一件未经雕琢完毕的工艺珍品完全毁坏了一样。
　　高干子弟里面再没有看见比李鲁南更朴实待人的品质的了。性情温顺，谈吐细声细气的，虽然稍嫌过渡，但他有特别耿直的气质，微言奥旨起来可以使这一点天然的性情缺陷完全消失。他的学习成绩是全校拔尖的，并且最乐意做那些人们瞧不上眼的“小事”，扫地，擦黑板，替生病同学端饭，以及不留姓名的把钱支援给家庭生活困难的同学；总之，平凡事业上的点滴说明了他的为人，任你再爱闲话的嘴唇，也内心感到钦佩。
　　一个自知之明的人是把整个的生命和全部才华都献身到火热般地生活中。有理想抱负的，正象他父亲所说，是在困难挫折中，苦难挫折上才能考验出目的的明确，为了在实现这一愿望的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挫折越大，奋斗的意志就越要坚决似的。
　　如果叙述一个品质优秀的不认为自己是个奇人的“寻常生物”，主题提炼的是一条红线，而贯串全文的却是展现出生活的肮脏堕落；再在内容的层次中，推究一个长久的狂暴徒，他们挥舞着手臂抿出冷笑怒骂人生，干出一个个丧尽天良的卑鄙事儿，再润色一副可怕厌恶而又无所用心的流氓模样，性情凶狠，使一种理智的情谊强烈的迫压出很出格的阴影露了面；再描写一段不离奇的情节，无情的残害姑娘，然后再临摹临摹那人物的语态，给人以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这样你就可以得到这一番叙述的不可思议了。
　　生活的本身就说明，所谓自力更生的人，只在极小限度内存在。有多少品质比爬上高位者好得多的人，却生死于默默无闻之中，因为不顺利环境使得他们潦倒——就是说，阻碍了他们个人的特长更好地应用和发挥。事实上是有利的环境把人提到了人生特殊的地位。
　　人并不是他自己命运的主宰。人的行为大多数是为环境所迫的。确切地说，爬上高位者的人并不需要什么真才实学，需要的只是应变能力。
　　李鲁南是以流氓杀人而定罪的，可实际的环境却比定他罪的社会更恼人，更残忍，更悲凉。可叹的灵魂！如果说是不应当去讴歌他们，难道说连叹惜他们都不应该吗？你叹息走路失了脚的跛子，你叹息天灾丢了脸的麻子，你叹息病变掉了发的秃子，可是，借了侮辱社会的托词，题意欠佳的明哲保身，你却不允许叹息这灵魂的跛、灵魂的麻、灵魂的秃，忘记了横飞厄运怼视的他们，耗尽了诚意也不能染指敦睦的帮交，不能感受到社会仁的慈爱和宽恕，无法得到社会有效的支持和援助，难道借酒消愁只怨己吗？
　　人的生活并不都是理想，不论是获得的还是没达到的，丝毫没有一点必要去回避，应当活生生血淋淋地展现在社会面前。
　　不要以为人的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在人生的路途中仅仅这样走下去就可以了事：在一条路的进口写有美的路，另一条路的进口写有丑的路，再让寿星老人对走到路口的热门高喊一声，你走你路，我行我宿吧！实际的说，应当这么去指点，生活的本身就毁灭，如果毫无克制必将会导致堕落，或者不无前者认明。
　　人的生活是祸福互转的。少年得志是福星高照的，但蕴藏着猖狂；成年丧妻是愁恼的，但可以期待着新喜；老人失子无疑是一件伤心事，然而却能享受到孙辈们更多的姝乐恩爱。
　　杳杳思想着，她反复对比，只要脑海里把往事一追忆，她的感情总要被李鲁南唤起；她又随着李鲁南大学的同窗生活过了几遍。在她的记忆里他的印象是如此地真诚，仿佛她曾经衷情过他似的。这番鲜明的情形之下，拿李鲁南过去同李鲁南现时对比起来，想时更添了不曾相信的成分，她原来对于李鲁南的宽恕更增加了怜悯，甚至于有一种情爱。
　　她自知今晚是睡不成了，强烈的感情传染过来，心头被一种五光十色的东西所感染，她象是察觉到了什么，可细心一酌摸却什么都没得到。
　　这是怎么呢？她感到有点烦，同时又有一点困惑，不得已，只好走到窗前，借着初夏的明月去探问。
　　月光，神奇的月光，几片游云，使得明月忽隐忽现。迷人的明月，不就是那迷人的人物，迷人的人生道路，迷人般的赫然事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