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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露梅姑娘

作品名称:人性之殇(小说)      作者:晨致      发布时间:2017-03-01 18:30:34      字数:9019

  这时,一辆由三棵树开往上海方向的特快列车正从车站轰鸣离去。
  随着一阵阵晚风吹拂而过,夜幕渐近降临,微感凉意的旅客纷纷缩回身体,并借着车轮的嚓动声进入了梦境。
  可是,在4号车厢里,却有一位姑娘似乎很乐意吹这凉爽的晚风。她俯身临窗仰视,乌黑失去光泽的长发随风尽情飘散。她穿着一件黄棕条格布衬衫,外面罩一件黄军装,扑满了尘土,也不感羞愧。她的面容悲切切的,即使深有感触,也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眼眶里闪现出泪花,与月色同映,显得格外莹丽。当我们顺着她的射线,就不难看出,她正用全部的感情在注视着神奇的月亮。
  夜晚静悄悄,亘古的太空没有一丝云,星星繁繁点点眨动着,月亮悬挂在空中给大地带来了淡淡的银光。
  毫无疑问,这姑娘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她的心思。她正在痛定思痛的回忆,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大概勾起了什么愁断肠的往事。
  不错,她记得是在这同样的一个夜晚!白天,她跟她的同学邢兰珍在西山写生完毕,傍晚她们回到了苏州城,因为显得无聊,她们便去了市体育馆看篮球比赛。
  上半场球赛结束时,她们走出来,到室外场地换一下新鲜空气,在大门口处她们看见一个身材英俊的男人走过去,她的同学向他问了好。
  “你在同谁凑热闹呀?”她问邢兰珍。
  “李鲁南呀。”
  “是他?他竟在这!变得好厉害,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她激动地说,她为什么激动,待会我们就明白了。
  “他生过一场病,看来这个惹人爱的小伙子活不长了。”
  这句话,她记忆犹新,就象她昨天听到邢兰珍对她说的一样。
  四年多了,四年多来,每当她想起这个小伙子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想起他,她就会莫名其妙的脸色绯红,心速加快,对他的情意绵绵竟常使她羞愧狂喜。她的一个好友是喜欢算命的,她把她的这种感觉归结为是“过去因,感现在果”;而她呢,却很简单地相信她命中注定只爱上李鲁南,她预先感到了这一点。
  他经常给她留下深刻鲜明的印象,她的几位好友是亲眼目睹的,当她的好友们知道她这种印象是从那儿来时,总是大大的笑话她一番,说她痴情的可爱,又说她痴情的恼人。
  她第一次遇到李鲁南是在家乡县城的为民商店门口。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停了下来,一个穿着一身黄呢军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走进商店的时候一阵阵低低的赞语声,而她却象被钉在地上似的,从他进去一直到他出来,动都没动。她隔着橱窗看他选购东西。她原可以进去,但是她不敢。她不知这个男人是什么人,她怕他猜出她走进商店用意而生气。那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命中注定还会见着他。
  他风度翩翩,很有派头。他穿了一套将军呢军服,脚上套一双洗得发白了的黄军鞋,这一身打扮配在他那身材上,显得利索朴实,给人一种仰慕的好感,况且他的举止,姿态都无可非议的表明他的与众不同,一看就知,只有在良好家庭的熏陶下才能培养起的。
  他重新骑上自行车,飞走了。
  柜台上几个姑娘站在那儿,用敬重的目光远送这位潇洒俊美的男顾客。她走到柜台边,请她们把这个男人的名字告诉她。
  “他就是李鲁南呀!”一位姑娘很是惊讶她的无知,不满意地对她这样说道。
  这时,柜台里的几位姑娘都朝她瞪起眼来,好象她打搅了她们,问的问题太伤了她们心。
  见此情形,她不敢再问他的地址就匆忙离开了。
  她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都忘了;但是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这印象就一直留在脑海里。于是她到处去留意这个穿着黄色呢军装的不凡骄子。
  几天以后,县城里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中学篮球联赛,她去了。她在观众台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鲁南。
  和她同去的一位姑娘也认识他,因为她对她讲着他的名字,指给她看:
  “你瞧,这就是那个英俊小伙子!”
  就在这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李鲁南正用眼睛朝她们这边望,他看见了她的好友,就对她的好友所做手势表示微笑,算做问好。
  “我去向他问一声好,”她的好友对她说,“我立刻就回来。”
  她情不自禁对她的好友说:“你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为你能去拜望这个男人。”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不,”她回答道,脸感到了发烫,因为这一问,她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不过我很想认识他。”
  “跟我来,我替你介绍。”
  “总得征求他同意啊!”她脸更红了。
  “嗳,真是的,跟鲁南哥是用不着腼腆的。走吧。”
  好友讲的话叫她觉得难看。她后怕也许会带来李鲁南讥笑她对他的行为。
  假如一个少女在街上盯住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一看见他便爱上了他,因为,他是那样的健美。为了得到这个小伙子的爱,她居然厚着脸皮去拜望他,居然不征得别人同意就去自我介绍,居然轻浮地卖弄起风骚去向这个小伙子求爱。他从来不认识这个少女,眯起了轻视厌恶的神态,而她几乎不知羞耻。当她想着一定设法要得到这个小伙子爱的时候,他昂起了头,问她是不是个正常人。
  露梅想起了这些,她是想到这个男人品质是高尚的,她担心他及早地拒绝她,及早不留情地把讥笑给了她,而她本来是从心底里爱着他;并且心地纯洁愿意做出牺牲得到他的爱情的。
  女人都是如此的,她们这些女人。感情将这种冲动交给理智,理智的行为对贞洁和灵魂的梦幻不让步,那是非常幸福的爱情。
  话是这样说了,无非是说她很敬重自己的感情,同样也希望别人尊重她对他的感情。如果有人对她说:这个男人很尊重你的感情,而他明天将沦为流浪汉,她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如果有人对她说:对你的请求,他是吃惊,她会气忿,而且会象一个穿了一件艳丽裙子出门后遭到挖苦的小姑娘那样哭起来。
  确实,她很想认识他,这是一种能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的途径,甚至是难得的途径。
  她便对她的好友说,她一定要征得他同意后才能前去。她独自在进口处来回徘徊,心神不定,脑子里想着,他就要见到她了,而她在他的目光下,不知道应该取什么态度好呢。
  她尽量把她对他说的事先考虑周道些。
  爱情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无邪啊!
  过不多久,她的好友从进道口来了。
  “他让我们去了,”她的好友对她说。
  “就他一个人吗?”她问。
  “这怎么可能呢?”
  “那多不好意思。”
  “你真是!”
  “那我们去吧!”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
  她的好友朝球场门口走去。
  “丫兰,该往这边走,”她对她嚷道。
  “我们去买些花生米。他要我代买的。”
  她们走进球场对过的一家杂货店。
  她真没想到他愿吃这玩意,不然她会返回寝室把母亲带来的花生全带来。这时候她的好友说道:
  “称一斤奶油花生米。”
  “你知道他喜爱吃这种花生米吗?”
  “大家都知道,他最爱吃我们家乡的这种土产。”
  “嗳,”当她们走出杂货店的时候,丫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要把你介绍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他可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十全十美的大学生。你别以为他是个轻浮的男子汉,如果你知道他的为人的品质的话。见了他,好同学,你千万不要拘谨,象是得了相思症似的,你可要谈吐随和些,他待人很真心,并且非常热情。”
  “恩恩,”她点头示意着,接着她跟在丫兰后面走,心里同时怦怦跳个不停,几次想克制都克制不住,反而更紧张了。
  当她走进主席台的时候,李鲁南礼貌地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
  她的好友介绍了她。李鲁南对她很是热情地伸过手;跟着微笑地说道:
  “你好。”
  她倒是希望他面容严肃,对她冷淡些。
  “噢,”他继续笑着对她说道,象是理解了她此刻的害羞心情。“那么你请座吧。”
  “不,”她慌忙答道,竟不知说错了话。
  对于李鲁南的大方、热情,她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象她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又没见过世面,在农田里长大,今天是第一次面对着一个陌生小伙子,加之又带有微妙的感情,那真是使她难为情,到口的话随着见到他,一下子全飞个尽光。
  这时候,她的介绍人看出了她的为难之处,就对李鲁南说:
  “这是你要的花生。”
  “多谢你了,丫兰。”
  “鲁南哥,”她继续说,“露梅这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她简直找不出一句话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
  “生气?那有的事!我倒要请露梅原谅我的过失呢。”说着,他看了她一眼。
  露梅迅速垂下了眼皮,脸红了。
  “露梅,坐下来谈吧。”他又一次对她这样说。
  她顺从地坐下来,可心情很不平静。
  “你看,我竟忘了介绍自己。我姓李,名鲁南,是四清工作队队员,大学刚毕业。我的姓名很好记,李就是木字头,底下加个儿子的子;鲁呢,就是鲁莽的鲁;南吗,请注意,千万不要误读懒人的懒,而是南瓜的南。”
  毫无疑问她被他的风趣引逗笑了。在那时候,她有一个追求者,高中同班同学,他是一个极其浮泛矫情的小伙子,他的感情和他的奉承的书信都使她发笑。她现在明白了他给她带来的厌恶是为什么呢!因为她自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诚实风趣的感情。
  李鲁南说完,她拼命找些词组来回答他,然而总是无效。
  她很是生气自己的笨嘴笨舌。
  他似乎懂得了她为什么说不出话;因为他继续说道:
  “露梅,我使你感到惊慌了吧。如果是的话,请你不必介意。”
  “不,”她又连忙答道。
  他对她的这一次回答,感到意外了,马上用惊奇的眼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好友。
  接着他走到丫兰身边,对她低声地讲了几句话,露梅看见丫兰脸红了。
  “失陪了,露梅,”他转过身来对她说,“我先有点事,你们先聊吧!”
  “不要——”她慌忙地答道,生怕他走了。
  “怎么,”他这一次真的惊异起来,“你有事找我吗,露梅?”
  只要稍微跟象李鲁南一类的男人一起接触过,就知道他们愿意真诚爽快谈吐和对待他们第一次见到的人。这无疑是他们对从每天看到的人那里经常要了解到的品质的一种探求。
  为了回答他,应该有一种他们那个天地的气质,她没有这个气质,而且她对李鲁南的想法使她觉得他的品质更加高尚。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对她都有影响。于是她站起来,用一种她无法完全掩饰的窘迫的模样对他说:
  “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认为方便的话,鲁南哥,那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不嫌弃我,同时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失礼打搅你了。”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话,她鞠了一躬,与其说是走出来,不如说是逃出去的。
  她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这时候响起了开幕式的乐曲声。
  丫兰回到她的身边。
  “你这是怎么了!”丫兰一边坐下一面对她说:“他们以为你神经不正常呢。”
  “我离开以后,李鲁南说了些什么?”
  “他叹气了,对我不客气地说,他希望你不要过早的装些多愁善感的燃眉事。露梅,听后你不要多心。我倒认为,你应该多主动些。学生,学生又怎么样!只要你对这些小伙子温柔多情,感化他们,他们很懂得什么是感情和爱情。性情加忍耐,足以解决一切困境。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能抱有这种侥幸心理,就是我差点儿打中了那只鸟儿,因为谁也不能把‘差点儿’炖来吃。”
  “算了,这对我又有什么损失?”她竭力用一种轻松的声调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小伙子了。如果说在我没有认识他以前,他使我衷情的话,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完全改变我的看法啦。”
  “得了!我自信会有一天能看到你坐在他的面前,我也自信以后会听到你为了他丧失理智。当然,你可能也有道理,他出身高贵,长在首都京城,高不可攀,难得看上我们这些山沟里的小户闺女,但是这是一个值得所爱的英俊小伙子。”
  幸亏台下的篮球比赛开始了,她的好友封住了口。她记不起这场球赛谁胜谁负。她现在记起来的,就是她不时地抬起眼睛向那个突然离去的主席台望去,那里始终有许多人接连不断地去拜望着他。
  当然,对于这些人能够亲热地同他交谈,她是很嫉妒的。要她不想李鲁南,她是做不到的。他为人正直,刚才丫兰说他对她很是不客气就是明证。说她多心,不在乎,那是门面话。她之所以要说不想再见到他了,是因为她觉得没有脸再去拜访李鲁南。她只能埋怨自己太意气用事了,把这么一个好机会白白错过。当时,另外一种感情控制了她。她认为应该接受他对她的希望和叹气的口吻。她想,不管她是否太诗情画意,都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衷心。时间是考验爱情真伪的最有力回答。
  球赛没有结束,李鲁南和他的同事离开了。
  她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座位。
  “你这就走?”丫兰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
  “有事吗?”
  就在这时候,丫兰看到李鲁南已经不在了。
  “走吧,走吧,”丫兰笑了。“我真心地祝愿你,对啦,应当说,我希望你称心如意而归。”
  她迅速地走了出去。
  在出了大门的拐弯处,她见到了他们。这时,又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们交谈了几句,就匆匆地朝县委走去。她跟在后边,不让他们知道。他们进了县委,她就在林荫大道上荡来荡去,眼睛盯住那使她关心的县委大门。
  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李鲁南和他的几位同事走了出来。
  他们在花仁街县委招待所停了下来。
  李鲁南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进去推了辆自行车,然后径直骑走了。这样,她总算知道了他的住址,这使她感到很高兴。
  从那天起,她象着了魔似的,经常放学直奔招待所,不去寝室,并且掌握了他回归走出的准确时间。
  她在暗处每次的一见到他,看到他始终很快乐,而她始终很激动。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道歉自己的失礼,可一来没有勇气,二来总没有机会,他从未一个人单独清闲遛踏过。好象他身上有团火,吸引着人们,吸引着人们对他的信任。
  她从一个同学那儿得知,他的工作很忙,常常夜里不休息,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来向他反映情况,请求得到帮助。这里的人把他们叫做青天大人呢。
  五月的一天,她在老时间里没有见着他,连着两个月过去了,她在哪儿都没有遇见他。于是她决定去问丫兰,向她打听他的消息。
  “多么好的鲁南哥,他病得很重,还在念叨着小姑娘。”丫兰回答她说。
  “他得了什么病?”
  “怎么,他为了抢救一个小女孩,负了重伤,你竟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现在听说他流血过多,怕不行了。”
  真是人心难测,她听到他负了重伤倒有点高兴。
  她每天去医院里打听,常一人呆坐到天亮,通过一个熟人,她不允许透露她的姓名,给他送去水果,送去她的祝愿。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知道了他病愈的消息,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去了苏州。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她逐渐地忘记了他,那就是他给她的印象慢慢淡薄了。她在大学期间,紧张的学习,和同学交往,生活琐事以及后来停课闹革命冲淡了她对他的思念。即使她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当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少女中是常见的,一般都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可是,就在她上大学的第二年,她知道了一件影响她终生对李鲁南看法的事,感情升华了。
  一九六六年底,她利用去北京联络的机会回到了家乡。
  这时候,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经席卷了全国,她作为一名学生,共青团员,旗帜是鲜明的,态度也是明朗的。她积极地投入到这股革命洪流当中,贴大字报,布置宣传栏,去省委静坐,抗议当权派镇压学生运动,她都参加了。但是十月中旬,她在北京大学时,从一位联络员带给的一份最新绝密材料上,看到鲁南父亲在一次会议上讲话。
  他父亲说:
  “我只提出建议,就是你们的运动中间要保护少数,保护那些意见不同的极少数的那些人,因为以后有多种问题要讨论,有时候要辩论。……我自己有切身经验,有些意见,我提的并不错,讲得并不错,我是少数,毛主席也是这样子嘛,很长时间在很多问题上也变成少数人。”
  看完这个材料,以后一个多月跑北京航空学院,清华大学等处,通过多次了解,听到了许多小道消息,尤其是那些高干子弟兜出的一些内幕,使她常常整夜合不了眼,左思右想,觉得很可怕。她本也想就此打听一下李鲁南的下落,可一出口,人们都用疑问的眼光和口气反问她,她只得住口。她越想越不是个滋味,生怕李鲁南跟他父亲划不清界限,而成为人民的敌人,生怕自己也会被这无情的政治漩窝卷进去,使她又成为李鲁南的仇人。出于她对他爱得那么深,出于公心和私心的兼顾,她再也没有心思搞什么夺权斗争,就找了个借口,说是母亲病了,当一名逃兵,急匆匆地赶回到家乡去打听李鲁南的消息。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丫兰就得到了消息,跑来串门。丫兰见了她很是兴奋,硬要她明天去她家里聊个够,说是有许多知己话要同她说。
  她正求之不得这么一个好机会,就答应了。
  “露梅,鲁南哥的事你听说了吗?”丫兰口气没变,仍旧带着对他的敬重问道她。
  “没有。”
  “鲁南哥这回可惨了,家庭遭到不幸株连到了他。”
  “你知道他的消息吗?”
  “银杏前天来信告诉我,说他已经被押送到了大西北。”
  “这么说,他在北京惹是生非呢?”
  “那当然了!鲁南哥见了这种事,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干吗不和他父亲划清界限呢?”
  “什么,你说什么?”
  “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
  “对呀!”
  “你怎么能这么说了!他父亲有没有罪,当儿子的心里最清楚。我问你,露梅,当初你父亲被定为右派,你怎么不同你父亲划清界限呢?”
  “那时我还小啊。再说,我上大学前,我父亲的右派帽子不是摘除了吗!”
  “你知道,是谁热心的过问了你父亲的事吗?”
  “组织上呗。”
  “哼,别异想天开了。你父亲去世了那么多年,组织上怎么就不理睬你母亲的苦苦哀求呢?”
  “这——”
  “实话对你说吧,是鲁南哥提出重新审理你父亲的右派问题的。”
  “你听谁说的?”
  “别问这是谁,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回去问你母亲。露梅,你能去上大学,寄托着你母亲的一份心血呢!这是很简单的,因为你母亲收入有限,每月才拿六十来块钱,还得养活一大家,就是她自个不吃不喝,也负担不起你学习的费用啊。那一回,你母亲找到了刚去你们公社检查工作的鲁南哥,一来反映你父亲的问题,希望组织上能够给予重新审理;二来向他说了你家中的生活困难实情,说你父亲的问题影响了儿女们的前途。鲁南哥听后很是同情,他安慰了你的母亲,并在一次会议上提出你父亲的问题应当重新调查核实,不能因为说了句把气话就把人轻易的定为右派。以后,你父亲的问题由他负责,很快地就落实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年几个月不见他踪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父亲,走这村到那店,找人核实,不辞辛苦,而且更感人的事,是在去年他临回北京时,又托人转交给你母亲一些钱,说是知道了你母亲把组织上给她的抚血金支援了灾区人民,很使他感动,因此这点钱算是他的一点心意,也算是给一位有儿女情长的善良母亲一点资助,以负担那在外地学习的女儿的生活费用。”
  “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鲁南哥在这里好事做了那么多,可是谁能理解他的心呢。自从他父亲的问题爆发后,听银杏写信告诉我,他的日子很不好过。机关里的人都用白眼,冷嘲热讽蚕食着他身心,每天里要他写交代,写检查,写揭发材料,没有上下班时间,串连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他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任何人都可以把他当成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后来说是为了照顾他的安全,就把他押送到了大西北;这以后,我就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了。”
  露梅看着丫兰,用不着多加说明,就会知道她在听丫兰谈话的时候,内心是怎样激动。
  丫兰一定也察觉了,因为她接着说:
  “绿叶没有花,如同人没有良心,似乎少了灵性。爱人爱什么?就是爱他一颗有着纯洁美好的善心。我从来没有见过象鲁南哥这样的好人。他好象童话里一棵秋天的树,或者说是一棵临近冬天的树,在一个明丽的春天早晨,树上忽然长出来许许多多嫩绿枝叶,开出许许多多艳丽花朵。繁茂,葱茏,美丽,洋溢着活跃的生命,全都象黎明时的露珠那么新鲜。一阵春风吹过,别的小树都学着用他的语言讲述春天到来的故事。他现在被人遗弃了,没有一个人再愿接近他了!但是,每当我想起他曾经那么的不顾及自己,舍生忘死的救人,踏着雨雪给烈属老太太送药,我就忍不住感到激动。我知道,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帮助他,可是我认识到了做人的要决是什么,图钱,图穿,图花头巾,我才不呢!从此以后,我只图做一个实实在在的朴实人。
  “明年二月二,红花开的那一天,我就要结婚了。你呢,露梅,你已经找对象了吗?如果没有,我倒希望你象以前那样去爱鲁南哥。你还记得我俩小时侯听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后,那时我俩竟抱头感动的哭了。纯洁的爱情应当这样,你说是这个理吗?”
  “丫兰,你真是太好了!”说着,露梅就拥抱住她。
  她和她都激动地哭了。
  因为丫兰的婚事是从小定亲的。她曾经反抗过,可是她在家是老大,家庭生活困难,下边有七个弟妹,从高中毕业就开始操持起家务,在外做工,来养活全家。她母亲长年生病,父亲是个拉板车的。命运让她们这些小户人家的闺女过早懂得什么是生活的。她为了弟妹,为了不伤父母心,就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这样能不断地得到点生活接济。
  爱情是应该服从社会赋予每个姑娘的责任,做出自我牺牲的。尽管做出爱情的牺牲会有所不同,但是要知道这是生活呀!
  露梅对这位童年时代的好伙伴深情地注视,她禁不住想探测一下好伙伴善心究竟有多朴实,好对比自己成了大学生后变成了什么样人。她低头羞愧了。
  “露梅,你该不会埋怨我吧?”丫兰见她不言语,就这样问道。
  “我想回去好好的想一想。”
  “想?对,我们都应该认真的想一想。不过,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你的处境跟我不同,只要认准了理,看准了人,就坚决果断地下去。在迈开大步的时候,不犹豫,不自悲,不惦前挂后,想得太多反而会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以后的一段日子,她常常坐在河边呆想,甚至于竟能一坐几小时的呆想。
  她望着混浊的河水,脑子里时不时浮闪出李鲁南的形象。
  她想,他的品质比她高尚得多,为什么还要自报罪行?她想,他父亲有了罪,连累到任何人都可以责骂他,教训他,批斗他,究竟为什么?
  现在,树影班驳的大西北,每天清晨他都得经受精神折磨,拖着打伤的腿,艰难地跪在地上请罪。恐吓和辱骂正令人发指的进行着,他是死不改悔走资派的儿子,小反革命,人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残酷迫害:用棍打,用火烧,多少次打得他血流满面,昏迷不醒。
  她想,这是多么不公平!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就是这样,她一直在无休止的问题中生活,可始终找不到明确答案。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想,她反而不去想了。回到学校,她就成了一名逍遥派,把关心李鲁南的梦幻忧郁全都用在了探求艺术的勤奋当中。她知道,李鲁南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因为他的处境跟任何一个黑帮子女都不同,紧贴着他的生活永远是狰狞的山石,面对着他的生活也永远是万丈的深渊。社会无情地向他宣布:幸福生活的花名册中已经勾掉了他的名字——李鲁南。她也知道,他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他了。但是,自从她成为逍遥派的那一天起,她已经铁了心,决定将一个姑娘的爱心永远给予他。只要有机会见着他,那怕李鲁南变成了秃子、麻子、跛子,她也不嫌弃他。如果她得知他不在人世,她的爱心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死亡了。
  她下了决心,就是要让世人看一看,争这口气,别以为姑娘的爱都是天上的云,随风飘浮。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思想闪念,思想距离行动是要有一系列变故才可接近的。
  这几年来,对于李鲁南的事风言风语也听到了一些,尤其是象他这样的高干子弟,更是人们喜爱传播的小道消息之一。这几年来,她对他的爱是很真诚、纯洁;也带有少女那样的多情。她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爱着他,只是由于条件限制了她,环境隔离了她对他的情思。尽管如此,当她知道他就是李鲁南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乱跳,四年多不见他面所产生的生疏淡漠的感情,一看到他军服,刹那间就烟消云散,对他的感情全部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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