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判决书
作品名称:人性之殇(小说) 作者:晨致 发布时间:2017-03-01 12:48:39 字数:5075
一九七0年六月二十日这天的中午,杳杳在去喊父亲起床的时候,瞧见了书桌上摆着的一份案件起诉书。这份上报审批的案件起诉书是由苏州市革命委员会上报来的,里面的副本内容没允许她去翻看,杳杳就听见父亲起床的征兆,一声威严的鼻哼,见此情形,她知道已完成了使命,便赶紧离开,免得招惹父亲一阵盘问,弄得两代人都不愉快。尽管这样,当杳杳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却无法再平静,临窗待立,脑子里顿时映射出父亲在那份起诉书文件签发意见栏内的几行文字。
“同意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请你们斟酌,能否让孩子的母亲去探视,去尽一点人之常情。”
这样的批文,在杳杳看来,似乎不那么妥切,尤其是对一个犯了杀人罪的罪犯,好象过于谦词了。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杳杳本想向父亲曲线索问,可一看父亲的架式,破了常规,在一旁竟喝起闷头酒,情绪特别忧郁,好象有什么隐痛不愿迫压在心头,故尔靠吐酒气解除心头之火;而母亲呢,在旁边也是板着个脸,连惯常温和的气色也没有了,老是瞥着个白眼;她便封住口舌了。
这一顿饭就在沉闷的气氛中消磨掉。
第二天的一清早,天空还没有泛出鱼肚白,杳杳便被父亲低沉地指示惊醒。
“杳杳,”父亲一进她房间,声音就随口而出。“中午乘火车上苏州去。”
“干什么?”杳杳睁开问号的眼睛含糊问道。
“去问你母亲。”杳志光说完,不做任何解释掉转头就走了。这一走,可把杳杳蒙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杳杳,去看看你李阿姨,就是北京的李阿姨。”杳志光的妻子茹东华见自己的女儿露出一副惊讶的面孔,忙温和的解释道。
去看李阿姨!杳杳一阵兴奋。这位李阿姨自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中断了音讯,算算日子,怕有六年没有往来了;以往,杳杳在北京读大学的那阵,每逢周末,李阿姨总亲自接她去她家里住上一天,而且,李阿姨的宝贝儿子,长得挺俊的李鲁南跟她是同班同学。
“妈,李阿姨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杳杳情绪高涨起来。“难道王伯伯全家解放了吗?还有,鲁南哥也来了吗?”
茹东华面对着女儿的问话,一阵心酸,她无法解释,也不想就此碾碎女儿的真实感情,只得没好气地说了一通,好象在用一种更没趣的问题来回答。
“竟问些傻话!杳杳,有些事不便对你说。反正,你去了以后,就住到你张叔叔家,事情会顺理成章的弄明白。总之,把这封信交给李阿姨,多陪你李阿姨住上几天。不过,得注意一件事,即使遇到了天大的事,不许你乱插手多嘴,不许把信弄丢了啊!”
茹东华说完,把信交给女儿,这又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显得有些傻气的姑娘,不放心地抚摸了一下就走了。
杳杳望着母亲,觉得有些纳闷,可她还是点了头,没向母亲再追问起这件事。作为她,一个现役军人,一个一直生活在风调雨顺环境中的女性,从小时侯起就喜爱探源带有神秘色彩事儿的,这回探亲回家,左邻右舍的好友们,当兵的当兵,下放的下放,她正感到闲着无聊,眼下这不明白的差事儿交给她,倒提起了她的兴趣,即使遇到风险,起码也可以弄清这件事情的奥妙。
下午五点钟,她就到了姑苏城。
离下班的时间还有一会,杳杳可不愿意去姑苏城的首脑机关去找那位张震毅师长,现担任市委书记并兼任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张叔叔,于是,她一人自我消遣,漫步晃到了拙政园。
拙政园内居然有些男男女女的游客!尤其是那般爱轰鸣的男客,张着大嘴不断地吐放出高亢词句,粗壮的胳膊上下挥舞着,劣厉的口哨声在空气中颤抖传播,他们正对着一件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出神的评头论足,以此奉献上他们的机智,而听者呢,却裸露过多的惊讶,甚至于赞赏。
后来她就清楚了这赞赏和惊讶的缘由;当她也挤进听者的行列做为热心者时,很容易地知道自己是走进了一个是非圈子里。他们议论着一个叫做《君子男》的小伙子,女人们都用好奇心来迎合着,倾听着他们预先得到的小道消息。通常男人们总喜欢用夸张的言词去表现自己,故意把音调提高,神秘地叙说将要枪杀的《君子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并且恐吓女人们,说枪杀时一定会用“开花弹”来结果这个杀人犯,使他破相,头脑壳飞上天;还故弄玄虚,嚷嚷什么那恶魔般人物是高干子弟,为了替反动老子报仇,做出杀人的恶作剧精彩得很。这种小伙子们的浮夸的语言,一声高过一声地高叫着,并且,同他们的勇敢一样,怕是只有在注定要被枪杀的恶魔不能再报复他们,这些小伙子才拿出十足的大丈夫气概,摆弄起他们健壮的身姿,他们的肌肉和恶习。
此刻,那所监狱里的小伙子,是已经死定了,所以最胆小、最脓包的男人也可一直谗言他的不是,“死”已经剥夺了贪心报复所给他的一切自由。其实,如果用得着借口的话,他们也有他们的借口,他们到这里来无非为了这里有趣事所求,乐得在这个沉闷的年代里寻找些刺激性东西,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来说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们听说了枪决《君子男》,他们想要听听《君子男》是个什么样的出名人物,并且想预先得到确切的各类传闻;事情原来再简单也没有。这自然禁止不了他们在这一堆人群里面探寻这个小伙子的生活经历,他们原来一定早就听到了大家谈话这个新闻的故事的。
可惜的是这里面的神秘将随着这位男主人公一同死了,不管这般人群们有多大的心愿,他们也只能看着这个小伙子死后惨状的面目惊奇,再也看不到他生前的点滴了。
话说回来,毕竟还是有些点滴可以传闻的。什么这位小伙子是上层社会的等外品,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十足的流氓恶棍,胆大包天的屠夫,好色的白脸儿,任何污秽都沾染得上。
杳杳在拙政园里面随意走动着,跟随着这般清白人们。他们走进一块临近角落的假山处,她也跟着走进去时,差不多同时女人却带笑的又走出来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害羞的事情似的。这样,她反而倒更加渴望进去听听了。这原来是他们谈起了风月之事,字句里面陈述着应有尽有的最细微的肮脏情节,也象是将判为死者最高度的丢脸的表现。
靠在假山上的一个右眼角上带有刀疤的黑皮小伙子,瞧见杳杳唯一的细长文静而又陌生的姑娘,脸上立刻闪烁起奇妙而又有险恶用心的一丝笑容。这是一个很能搬弄是非的煽动家,成串的不连接的肮脏情节里面没有一件不是潜心胡诌或添油加醋的。但是这一套想来定是有所踪影和缘由。不然,单靠一时的胡言是很难圆场的。
她望着这个浮飘的黑皮小伙子,并不觉得听听一个谬种误传的小伙子的风流事就会信以为真,传染其人,有闻必录,她倒很有兴趣的细心倾听一切,不管他是什么玩意。她听出了这精心推敲的情节安排上面,刻有两个女人的名字,一个尊称中年寡妇的女人,一个喊为露梅的姑娘,并附有前后连贯的情节。
这许多的情节,每一个都烙印着可悲的小伙子的一次堕落罪证,他想洗刷也洗刷不清。一面杳杳心想着天老爷还算开恩了他,因为并没有给他照常的惩罚;只让他在糊涂之前的狂妄自大中死去;对于这种人,醒悟正是第一度的死亡啊。
确实的,有什么比瞧着罪恶的醒悟还更悲哀的,尤其是对于人?到了这种醒悟,那一点点的尊严也没有了,一点点趣味也唤引不起来了。这无休止的悔恨莫及,并不是悔恨从前走岔了路,只悔恨着蹭蹬的降临,成了命运的替死鬼,说到这,这真是世上最恻隐的事件了。
在杳杳认真倾听这些丑闻事情的时候,这一个哲理性提示翻滚在她的脑海里,这样思想着,时间却不知不觉流逝了过去,她看见那位黑皮小伙子正在留心窥探着她,象是在问她是否属于烟花巷柳之类的不正常生物。
杳杳走近了那位黑皮小伙子,感谢他费了如此之多心机。
“同志,”她问他,“打扰您了,能告诉我那个叫《君子男》的小伙子的姓名吗?”
“李鲁南!”
她的心刹那象是被一把尖刀猛戳一下感到剧痛无比。这时她才明白父亲和母亲让她来姑苏城的用意,原来父亲批复的那几行权威大字,就是要枪决李阿姨的独苗儿子啊!
“怎么!”她停了好一会,才又向黑皮小伙子说:“李鲁南居然干出了这等的坏勾当了!”
“是的,漂亮的小娘子。”
她并没有领情这种油腔奉承调,索性问了下去。
“他杀了谁啊?”
“一个响当当的高干女子!”
“杀她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动物本能驱使而已。”
“为什么大家又都喜欢去议论他呢?”
“大概大家都认为这样一定可以消消火气,大家可以引以为戒,或由此回头是岸;你明白了吧,这样好引导人们开眼界。”
“那么他还值得一谈?”
“哎!美人,很值得的呢。”
“你象是很了解他的底细呢?”
“差不多是一知半解。”
“他的父亲在这里吗?”
“托老天保佑,做了神仙吧。”
“他母亲呢?”
“很高兴,你所关心的也正是我所关心的人。”
“该谢谢你了,尊敬的二传手。”
黑皮小伙子知道了她是个神经正常人,向杳杳戏剧般一笑,她走开了。
“可悲的鲁南!”杳杳在踏步的路上正准备这么思想下去,可拙政园内一阵骚乱的人群嘶叫声把她震住。她抬起头,只见游客四处躲窜,一个小伙子迎着她奔过来;又跃过她象猎犬一般跑到那个黑皮小伙子面前,那个小伙子在黑皮小伙子耳边低语了几句,这就见那黑皮小伙子朝她快步奔来,象是有什么事要告诉她。
“喂,”黑皮小伙子就这么着招呼她,“去僻静的地方躲一躲吧。”
“发生了什么事?”杳杳惊讶地问道。
“你会看见的。”
“那更该谢谢你了,告辞了。”
“不行!”黑皮小伙子一把抓住杳杳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为了你玉体白净。”
杳杳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气恼。
“请尊重些!你不欠我什么,我也没有必要领你这个情。”
“你当真抱住固执不放?”
杳杳真的气忿了,她使命挣脱掉被黑皮小伙子握牢的手腕,眼皮往上一抬,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开来。当她走到游廊的门洞处,眼前的混战让她惊呆。拙政园茶室处的一块空场地上,两军对垒,二十多个小伙子正围着七个小伙子殴打,二十多个小伙子拿着短木棒,七个小伙子手握苏式宽边武装带,痛喊声,漫骂声交汇在一起,鲜血和肉体滚在一块,这种场面,杳杳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看见了吧,姑娘,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黑皮小伙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在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贪婪的残忍,右眼角上的那块刀疤非常明显的在跳动。杳杳忍耐不住这种刻意的挖苦话了,没再辩说,只露出一丝冷笑,忙冲过去,想去阻拦这种下三流的野蛮凶杀,可是她的手腕又被黑皮小伙子抓住了,而且这一次是带着一种发泄的心理握牢她的,以致使她痛得差点叫出声来。
“你需要的是人性。三保,守住这位好心肠的姑娘。”黑皮小伙子说完,一个轻微的斜视,马上有三个壮小伙子同他一道杀了过去。
局面立即起了变化,手拿短木棒的二十多位小伙子由攻势转为守势,似乎招架不住黑皮小伙子红了眼的拼命功夫。正在双方殴打到了白热化的时候,一个手拿短木棒的白净瘦长的小伙子高叫了一声:
“老头来拉!”
于是双方立刻就此罢手,改用怒视对峙。杳杳感到有点奇怪,不知是什么人有如此神通,最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看见那个被尊称为“老头”的人物在面前出现时,简直让她傻了眼。
那个被尊称为“老头”的人物,竟是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是谁?”她问起旁边叫三保的监护人。
“噢,她叫王丽,苏州的女中豪杰,以胆大重义手狠著称。”三保这样回答道。
“她来这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的越多,灾难越多。”三保支吾地把话岔开,不回答她的问题,这使得杳杳有点不满足,她想再问下去,可眼前的事实让她没空闲追问下去。
那个被尊称为“老头”的王丽姑娘,慢步悠闲地走到双方对峙的人群中间,双手互抱在前胸,嘴里嚼着一根小草,一双快意传神的墨黑色眼珠转动着,俏丽的瓜子脸飞荡出一对小酒涡,她看了一下躺在地上哼七八三的几个小伙子,那神态给人一种野性的美感。
“大毛,送他们去医院。”“老头”的声音是甜润的。
听见这一声命令,那个白净瘦长的小伙子手一挥,立刻上来十几个小伙子将躺在地上的“英雄”们扶起,随后便离开了这战斗过的阵地。场面跟着出现了几分钟冷漠般的寂静。
杳杳看见王丽姑娘的眼睛眯出了一条缝隙,象是若有所思,接着一个闪电般地动作突然爆发,只见她的右手一扬,一根尼龙绳腾空飞出,正好从黑皮小伙子身上套住,双手被紧紧束缚住。
“师妹,何苦这样呢?”黑皮小伙子发话了,态度是亲热的。
“你喊我王丽好了!”姑娘的声音是严厉的。“黑三,冤有根,债有主,你如此陷害鲁南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和我毫无关联。”
“那你作为人证的供词,能说与你无关吗?”
“这是我俩私事,不须你们插手!”
“那好,今天私事化为公事,不说实情,鲁南哥要有什么意外,拿你下油锅。走,老大请你去!”
说着,王丽姑娘用力一抽绳,立刻上来四个小伙子,将摔倒在地的黑皮小伙子按住抬走。
杳杳见此情形,准备上去索问,可旁边的三保却按住她,劝她不必多事;那边王丽姑娘招呼了一声,三保等所有小伙子全都尾随而去,这边杳杳被公园里发生的富有传奇性的戏剧弄糊涂了。又是李鲁南!她感到心中燃起了说不清的惆怅,不由得怜悯起李鲁南的命运了。
可眼前,不由杳杳再分想,一种不自主的吸引力吸引她随王丽姑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