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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灰姑娘的故事(11)(12)

作品名称:生死暖阳——我的精神父亲孙光明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2-20 15:40:59      字数:4442

  11命运的锯齿  
  半年后,我渐渐感到不对劲儿了,我老是被调下去到水库劳动,另两个女司机很少劳动,她们一直跟车跑,一个已经考了驾照,另一个已经可以摸方向盘了。可是,我还没有这份殊荣。那些男工们依然跟我开玩笑,说亚妮,拉平车去,我就果然给他们拉,可是土上满了会有人推开我说,去,抹抹鼻涕一边玩去。他们根本不把我当成人看。可我不像最初那么快乐了。他们把我的帽子当皮球传,企图逗一些乐,我低着头不吭声。他们说,亚妮怎不高兴呢?我也懒得回答他们的问题。望着阳光一点一点升起,再看着阳光一点一点退去。我看着自己小小的身影一针一线移位,从东到西日复一日,我初步感受到了狐独。劳动其实也可以偷懒,但我不敢。他们聚堆打扑克时,我一个人劳动。有领导过来检查,问我怎么就一个人呢?那帮“捣砸鬼”都哪啦。我也不好告密。他们被领导从角落里哄出来受训时,领导自然要拿我做典范。那些人说亚妮,以后别来了,你看你一来我们就得挨训。再说,我们都是出了车祸不让上车的罪人来劳改,你为啥呀?我白他们一眼不作回答。但另一种情绪“噌”一下冒上来,是啊,突击参加劳动的队伍一天一换。正常劳动的人,都是车队的人出事的、犯错的让他们劳动,起先这样的人通常下放到装卸队做劳力。后来装卸队长提出质疑,说怎么公司犯错的、出事的统统到装卸队劳动,难道装卸工是劳改队低人一头哩?装卸工天生不能当修理、开汽车只会做苦力?质问一出现,犯错这些人就不再放到装卸队去了,避免挫伤卸工的自尊。学大寨各单位分任务,长期任务要调人劳动,这种人就这样安置了。
  那么我呢?我是为什么?
  我劳动回来,依然是要帮师傅擦洗车的。师傅也不拒绝,就像自家人一样没什么客套可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黄昏,例行保养完之后,我和师傅坐在车上,师傅要我练习“擦白金”,据说白金擦成马蹄形,受电面积大,供电足,车才跑起来有劲儿。我用心学着,憋在心里的话一直想说却迟迟不敢说。我停下动作,愣着。
  师傅说怎么了?小小年纪心事忡忡的。
  我努了努力气说,他们都开始摸方向盘了。
  师傅说不急,基本功学好了,开车容易的很。
  我说,可是我想…和…他…们…一样!这句话说得青紫狠狠。
  师傅愣住了!片刻之后,师傅说,有一个情况我不得不跟你说,工业局有个大人物,到咱灶房吃饭,问起女司机的进展,知道你父亲的情况,说你这样的出身不适合在大寨这条路上跑。说这条路就相当于北京小长安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高级领导和各国首相,不止是来自各地的参观团。所以,公司领导也犯愁,叫我谈话,问我怎么办。让我给堵了,我说别的学徒撞坏车的,碰过人的都还在车上,我这孩子,倒车镜都没有撞坏过一个,学徒这么认真,平白无故半路让下车,会埋怨我这师傅一辈子。
  我说师傅,我为什么不合适在这条路上跑呢?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嘛,因为你爹的问题。
  我爹的问题和我有关系吗?把我当阶级敌人了?
  倒也不是。
  要我下车吗?
  我没同意,反正你还小,体高也还不够,先跟一年半载车,躲过这阵风头或许就没事了。
  我认真看了一眼师傅,没想到师傅这么护我。平时板着脸,怎么也觉得不像是护我的人啊。后来我也知道父亲和赵书记也是老相识,赵书记让下车,想好个原因,是体高不合格,让另学一门技术。师傅偏说,当初体高合格,长了半年反而越长越缩回去了?这不是断人家娃儿的好念想吗?不得已,赵书记才说出真情。怕我背包袱,不便明说而已。师傅和赵书记都有心保护我,才决定先跟车锻炼。
  我的心悬儿着,政治的暗疾悄悄爬进我的命运中,我却浑然不知。我把希望寄托在侥幸当中。可我的快乐就是在那个黄昏结束的。我想我一心奔共产主义,一心要撑起半边天,我是这么努力,怎么就不适合跑这条路了呢?难道我会搞破坏活动?奇怪,当我知道社会把我当危险分子时,果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坏人。虽然大家依然像往常一样把我当成一个好玩的孩子逗乐,没有人让我感到低人—等,可我却像潜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自动认为自己是险恶的一部分。我对社会没有恨,没有怨,只有豪气。对于人生,我有了一点点恐慌和不安。岁月的又一个疑点在我生命中凸现,假如不在途中受阻,也许我没有更猛烈的冲刺力。
  父亲在1975年年底劳改结束回到家中。但也有人说是“右倾风”刮回来的,迟迟没个着落。父亲经历了周恩来、毛泽东去逝的两大事件,仿佛比他打成反大寨“黑帮”、“走资派”更悲伤。他会不时发愣,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们怎能都走了呢?这种愿望的落空完全是自言自语。(关于父亲的问题详见《陈荣桂与陈永贵》一书)
  那个冬天,父亲拿着一顶火车头棉帽送给我,说早晨出车冷要我戴上。父亲见到我的时候端详了我好一阵,问我怎不洗脖子,一道一道的黑。父亲凑近一摸,我灼伤般地躲了一下。父亲说这是风裂呀。又抓起我的手一看,每个关节都张着血红红的裂口。父亲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疼痛的不是我而是他。我对父亲的惊讶并不在意,何止是脖子和手?其实脚后跟和腿腕子裂开的血缝缝横七竖八如地图一般网织了肌肤,只是在暗处谁也看不见。父亲的慰问并没有让我有多么感动。因为他,我被发配劳动而不自知,不让跑“长安街”而自动低下头。这种心灵压力,比起肌肤裂开的血口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当然不和父亲说,说了不是明着打父亲的脸吗?
  后来我才知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姐姐因为父亲没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三妹因为父亲没有资格当女兵。这都是政治暗流的淫威,但不放在桌面上谈,看起来风轻云淡,实际上在潜移默化中屠杀我们,各方都串通得十分缜密。但我们不谙命运的颜色,我们对社会深怀着绝对的信任。
  姐姐是全省先进知识青年,四处宣讲却没有资格推荐上大学。命运的锯齿开始露出锋芒,我们仍然微笑着。姐姐在“知青”回城热的时候,她要立志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父亲十二分的支持。只有母亲看出了端倪,说扎根农村是革命,怎么县里领导的子女们都上大学去了?傻呀你们,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人家都不革命就你们革命?革命是专给你们安排的?共产主义缺了你就实现不了啦?
  母亲直达本质的辛辣并没有让我们觉醒,反而对母亲的落后思想很是不齿。
  结果到了后来,除去那些表现不好的,受过处分的知青留在农场,全部回城分配了工作。姐姐是以扎根派留下,和一群有“过”的人为伍,实在是过于戏剧化。如果不是母亲逼着姐姐及时更正方向,恐怕“受过”的人回城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人留在农场喂狼吃。这一点我们在后来的岁月里越来越发现母亲的慧觉。当我们身经自己的坎坷之后,好像冥冥中真有神秘的力量在暗中编织个体生命的运数,社会暗流作弄我们,上天偏偏很是眷顾。姐姐后来当了一名非常优秀的报务员。凡回城分到工厂的知青全遭到了下岗热,姐姐几经峰回路转又成了一名足以让父母引以为豪的正直法官。
  而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绝对得感谢妈妈结论性的狠话。说全世界的人当了作家你也当不了。
  任何一个家庭的感情走势都是有惯性的。无论我怎样努力当劳模、当标兵为自己采光,母亲面对我这根青苗始终不看好,施肥浇水皆不经意。
  母亲有一天早晨醒来说,昨晚梦见庭院里有四盆花,有一朵花开得红彤彤的实在夺目。母亲分别看看她的四个女儿,我即刻低下头,我知道这“夺目”与我无关。母亲说,要夺目也就你姐。
  我们都没有反对妈妈的判断,从小到大在姐姐面前甘败下风。姐姐的确优秀,在哪里都是领头雁,我很羨慕。在学恔是老师宠爱的学生,在“知青”下乡时候姐姐已经是全省学习的榜样,广播电台常有姐姐的事迹讲演,我们觉得那朵红花象征着姐姐的未来。
  
  12证明自己  
  在社会形态发生了变化之后,那些号称“大人物”已顾不上“小长安街”的安全性了。三年后我考上了驾照,终于当上了女司机。我记得在准备考试前的练习期,师傅提着水壶为我送水。我说师傅,我考试的那天你一定要在场,不然我害怕。
  师傅很认真地瞥了我一阵,说害怕?还有你害怕的?
  我想,其实我很害怕,很脆弱,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师傅大概对他听到我千载难逢的“害怕”激发了柔情,于是说,说好吧,师傅一定想办法陪同。
  我说,他们说我不行。
  师傅说听他们胡说,别把别人逗你的话都当真,你以后要吃亏,也是吃在什么都当真,这世界到处是骗局,别拿他们当回事,要信自己,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不要左右看,成功的大门一开,你就欢马犊跳跑进去了!
  我行吗?
  怎不行?巾帼不让须眉,我的徒儿比他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仰望师傅,灿烂地笑了,其实我眼里有泪……
  我借了师傅的吉言,那次14个人考取7个,我居然就在其中。我带着佳音如一只欢快的鸟儿飞去报告师傅的时候,师傅是一副像见了驴上树也不惊奇的样子。他头也不抬地清洗化油机。
  我说师傅,你听到了没有,我考上了。
  那还用说,我早知道。
  那你怎么不高兴?
  高兴甚,慢慢有你哭的时候。没有师傅,可就你一个人红黑死挨了,就像出嫁的姑娘从此没有父母守护了……
  师傅这么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却始终不抬头。我偷看了一眼师傅,师傅似乎有些郁闷的情绪。而我呢?就像羽毛长满的鸟,急于高飞而兴高采烈。
  我终于有些扬眉吐气了,我以为那便是我的理想。我独自驾驶着汽车率先在“小长安街”上跑了几个来回以解心头之怨。在当时,山区女司机就像雪山上的灵芝草一样稀奇,若从街上路过,会引起满大街的注目,他们会很礼貌地指指点点。说看,咱县的女司机。夜晚到电影院门口,把门人一看是女司机,用不着卖票就堂而皇之进去了。到了各村各寨拉粮送煤,一村人扔下手中的活计拥挤着观看。吃饭时他们爬到窗口上,门里门外站着看。直到我一切就绪,上车蹬油门远去,身后钦佩的目光才留恋地散去。这个职业让我一举成名,在万人仰慕的风光中徜徉着。
  但,确有人不见的鬼罪。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车在上坡时突突有声,像个残喘的老人爬不动了。这种情况通常是油电路出了故障,电路好排除,油路须得一截一截排除管内堵塞物。在往常,师傅躺在车下,我在一旁打下手,就像人体手术师做手术,有人递刀拿剪,必要时候助手还要给手术师拭拭汗什么的,修车的情景比人体手术的环境险恶多了。车与地面统共尺把高。人要钻进去修车,没有师傅,我得师、助独当。车坏在荒郊野岭上,寒风呼啸,冷气无孔不入钻进体内打内战,我爬在车底下,即便体态如蛇形样,动作也是十分困难的。手冻得拿不住扳手,为了方便使用,我像个备战士兵,装备齐全,把扳手叼在嘴中,姿势调整适宜后拧接管,没料到那冰凉的铁器,像一个多情浪子和唇肌早已抱成一团,从嘴上摘取的时候,“哧啦”一声裂了半片唇肤,咸涩的铁醒味儿流进嘴里,仰面躺着动弹不得,一口一口浓血咽下去,疼痛已置之不顾。那一刻,你不是勇士也胜似勇士。螺丝取下后,没有吸管,只能用嘴吸通管内脏物,吸力没掌握好,一股汽油长江黄河般地冲进嗓子眼里,鼻子眼窝七窍流油,差点呛死过去。我躺在车肚子下,如同残喘的死尸……这当儿我才通晓“人不见的鬼罪”是多么尖锐。但我没有流泪,没有抱怨,这是我的选择。这样的“鬼罪”确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
  然而在明面上,人人羡慕的风光占尽了风流。人们无一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物来看。我的背脊挺直了,说话也嗓门大了,走路也抬起头来了,这个职业让我忘记了卑怯。
  可妈妈的感情仍然在惯性中滑行,她提醒我必须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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