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三章 薛福成孤军奋争

　　刘瑞芬接替曾纪泽任驻英使臣，履职四年，对滇缅界务一无所问。直到1889年，薛福成接任，他还不知道皇上丢给他一个烫手的山芋，英国人等着宰割他。
　　薛福成（1838—1894）也是清末有名的外交官，曾为曾国藩的幕僚。光绪元年（1875年），应诏上改革内政外交万言书，又成李鸿章的重要幕僚，从事外交事务已久。顶头上司精于妥协求和，他并不上行下效。他出使英、法、意、比利时四国后，发现英方正与暹罗交涉界务，立即派我驻英国公使英文参赞（又称翻译）英国人哈里代•马格里（HallidayMacartney，1833—1906）前往英外交部请议滇缅界务。英外相还是拖，答复“等暹罗界务事办完再议”。薛福成虽然初来乍到，但一眼看透英国入侵我云南边疆的图谋。于是，他密奏总理衙门，报请抓紧解决滇缅边界案，以免遭英方暗算。该密奏摘抄如下：
　　
　　溯自立约（引注：《中英会议缅甸条款》）至今，已越五年。英人未尝催问，我国家亦暂置不理。
　　然近闻英廷正与暹罗勘办界务，又屡次密派干员驰往滇缅交界，查看地形，探询矿产，并有创著铁路通接滇边之意。
　　议者咸知，彼俟布置妥协，必转以延搁已久为辞来相促迫，势不能不骤允开办。则彼从容，而我仓卒〔促〕。彼谙练，而我生疏。临时竭厥，成算未操，断无不受亏损之理。
　　夫审度利病，随空操纵。固属总理衙门与勘界大臣之事，然使明知彼族之有隐谋，而缄默不言，生失事机，则咎在使臣。若我不求展出，彼或反将勘入。
　　臣又窃虑，英人于此数年内，一意延宕，待我相忘稍久，乃催勘界，或更遇事要求，悉置前议事节略于不顾。
　　
　　薛福成一言中的。英国人还是拖，甚至丢掉外交公信，赖账！
　　有次，薛福成去英外交部，与其外相交涉了英军士兵随意出入滇缅边界、闯我野人山一事后，表明中方极愿早日分清边界，以免滋事。英外相答复，要等英方换派驻华使臣才议。薛福成提起几年前曾纪泽已和英方达成几项要点并说照此办理，就容易分界，已议定之事，可免多费口舌。
　　英外相说：曾纪泽的几个要点，并没有写进《中英会议缅甸条款》去啊！不过，英外相也承认，他本人对曾纪泽前议大约记得。但又绕外交辞令说，大抵我方所让，必由你方所让产生。如果所让之事，还没有写入条约，那一定是所兑换之事，还没有兑现。他还说他本人极愿互商，究竟能不能让，让到哪里为止，可以商量。如果能让，大英国向来办事大方，决不斤斤计较。薛大使完全可以放心。说完，礼貌性地握一下手，转身就离开了。
　　这简直是把大清国玩弄于股掌。英国外交人员的诡辩、赖皮，使薛大使愠怒不已。他自己也感到对滇缅边界不熟悉，身边又无专业人员顾问，谈判中往往陷入被动，恐吃大亏。而总理衙门似乎把此事全交给他了，照旧不见主动诏谕。薛福成焦虑万分，一旦坐失良机，议界不利，则贻误边界之罪过，他纵使有十张强辩的嘴，也难辞其咎。
　　正好，直隶候补知府姚文栋留洋期满，即将由巴黎归国。薛福成连忙奏请朝廷委派姚文栋绕道缅甸，细察滇缅边界，以便和英国人再谈。此后，清廷总理衙门对滇缅界务交涉无旨谕，薛福成也暂停和英国交涉，只和姚文栋保持联系。
　　姚文栋，字子梁（一说志梁），1882年起曾任驻日使馆随员6年，1887年随洪钧出使俄、德、奥、荷等国，平时“留心研究舆地之学”。
　　姚文栋告别薛福成后，从法国马赛登船，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抵达印度，再到仰光。然后换乘小船，进入伊洛瓦底江，经阿瓦（今曼德勒）、新街，再入大盈江，过蛮弄，乘竹兜越野人山，经盏达、干崖、南甸，抵达中缅边界的腾越，最后回到云南省城昆明。
　　姚文栋此次游历，耗时4个多月，行程38000余里，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他都一一分别用密函禀告薛福成。他发现英国在我云南边境地区的蚕食活动：“英兵驻新街者，英人二百名，印度人八百名，皆系新调到者。滇边恐不免多事矣！英派查勘北路之员，觅得一间道，可通腾越之古永练；又觅得一间道，可由昔董通至盏西（皆中国土司）。或其意欲为后来潜师入滇之地，出于滇人所不防邪？”到达昆明后，他又在致薛福成的密禀中介绍了中缅边界的军事地理概况，指出：所幸者，犹有野人山之天险，可以限隔中外；若再为英所得，便可长驱入滇，滇无险可守矣。他指出野人山“本在云南界内，非瓯脱地也”，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他批判了一些人所谓“云南天末遐荒，不关形要”的谬论，指出：英之觊觎云南，盖非一日。然则云南之得失，关乎天下；而野人山之得失，又关乎云南。若并野人山弃之，则边防无险可扼。若竟沦于英，则三省边防疲于奔命。
　　姚文栋的这些情报，对薛福成与英国政府交涉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在此之前，薛福成与英国政府谈判中缅边界问题时，一直认为野人山为中缅两国所共有。在得到姚文栋的密函后，才知历来就是中国的领土，并对中缅边界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所以，他在日记中全部抄录了姚文栋报告的内容，并写道：“滇缅界务有三要：一、野人山为西路屏藩，形势所在，当倾国以争之者也。二、潞江以东下游之地，为南路屏藩。收回此地，形势方完。三、野人山以北之树浆厂，为北路屏藩，滇缅之交，乃百物菁华所萃。有琥珀矿，有翡翠矿，有碧玉矿，有红宝石矿，此因边富国之要也。”
　　薛福成通过这些情报确定了新的谈判目标和方针。遗憾的是，朝廷把这样一件关乎主权、领土的大事，仍交由薛福成孤军奋争。
　　旁观者曰：朝廷理应了解薛福成的难处，应派出熟悉滇缅边界情况的专业人才或与其切身利益攸关的地方官员助阵，组成一个班子，与英方对阵。要知办任何事都得有人才，办边界这类事，更需专业人才。
　　比起来，英国在这方面强多了。他们不仅外相牵头上阵，外交部的类似亚洲司司长、印度事务部、条约司、印度总督等负责官员都参与其中。每遇到薛福成提出的难题，他们这个同意了，还得听那个人的意见。一旦有人答复错了，或需要反悔，外相就把责任推给手下人，说他们是“个人看法”，不算数。
　　好在薛福成身边还有一个助手马格里。他曾是英军一位少尉军官，早年来华，娶了一位中国富家女为妻，转来转去成了洋白领，先是英文翻译，后成了中国第一位洋人外交官。显然，马格里和替中国代办购买舰队的英国人李泰国、阿思本不同。马格里跟随曾纪泽7年，协助曾公向沙俄争回伊犁，充分利用英国和沙俄的利益冲突，以英压俄，颇起作用。曾公向朝廷请赏的奏折里，表扬了他“办事实心”。在襄助薛福成出使英国，特别是在滇缅界务谈判中，起了积极推动作用。他很有职业道德，端了大清皇上赐给他的金饭碗，就为皇上尽心尽力，替中国做事，还算不失职业操守。
　　在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中，记有马格里为争中国属地的一段建议，大意是：英国虽然战胜缅甸，但几年前，曾纪泽已明告英外交部，此地不归英属。当今，中国如果不想丧失管辖之权，就必须抓紧竭力索问，不应迟疑。这些地区盛产翡翠，其居民虽不全是中国人，却都是中国一类之人。他们的风俗教化、服装、语言，都与中国同。中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片土地向来归我管辖，现在仍旧要管辖下去！
　　马格里还说，从前中国四面都有属地。今天，俄在北边，既辖黑龙江大股之地，又觊觎喀什噶尔之西；朝鲜已为自主之国，日本灭了琉球。法人取越南，暹罗不肯再进贡中国，英人也踞缅甸。不是中国不能管辖各地，实乃中国于边界之事，太不加意（原文见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光绪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中国于边界之事，太不加意”，一个外国人对于当朝的批评多么直率。马格里的建议，拨动了薛福成的心弦，于是特记录下来。于边界之事，他格外加意。
　　清廷按兵不动，倒是做好了准备的英国主动了。光绪十八年（1892年）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薛福成第一次和英外相谈边界过了近一年之后，英国外交部拟定了滇缅界务原则并附图一幅，通知薛大使。按英方的打算：曾纪泽早就和他们谈妥的潞江以东之地归中国不提了，还要野人山全部归英国，中国伊洛瓦底江的通航权也没有了，留给中国的不过是八莫附近的一个小三角形地块，即勐卯三角地。
　　薛福成岂能咽下这口恶气？立即根据曾纪泽的三条，照会英外交部，驳复，坚持：一、潞江下游以东之地全归中国；二、八莫设埠设关收税；三、伊洛瓦底江归中英公用。接着，薛福成又派马格里前往英外交部重申主张。英方赤裸裸地不承认三条，并狡辩称：“西洋公法，议在立约之后，不可不遵。议在立约之前，不能共守。”你们曾纪泽的三条，没有写入条约，只停留在口舌上，他们不能遵守！
　　英国人言而无信，薛福成算是长见识了。利益之争，哪有君子之交？
　　想想，也不怪。当初，英国人刚占缅甸，缅民不服，诸土司也纷纷起义反抗，顾虑中国暗中作梗，所以不敢不答应分一点小利以稳住中国。现在，他们经营多年，镇压了反抗者，熟悉了野人山，脚跟站稳了。你中国曾纪泽提的那三条，不过一泡口水而已！
　　光绪十八年（1892年）六月十六日，清廷才电令薛福成和英方商办滇缅界务，照旧没有如英国外交部那样设定谈判原则、底线，这距薛福成密奏已两年有余。薛福成受命后，立即拟定四项交涉方针：一、潞江下游以东之地归中国；二、伊洛瓦底江为中英公共之江；三、新街（引注：即八莫）北岸设关立埠；四、力争野人山，至少必须以伊洛瓦底江为界，自北纬24度半以北，江以东全归中国。
　　
　　看看地图就知，从北到南，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两条大江纵贯缅甸全境。如按曾纪泽和薛福成这个设想，北边实际以伊洛瓦底江的上游迈立开江为界，几乎把汉朝老祖宗打下的地盘都争回来了。薛大使还有那点气魄，用外交辞令说：中国的原则、立场是一贯的、坚定的，在主权方面决不妥协、退让。
　　薛福成拟好四条后，派马格里和英方会商、探路。英方只问：中国向来不讲究商务，这次坚持在八莫设埠，坚持伊洛瓦底江航权，何意？
　　马格里把薛福成的意思明确转达：我云南矿产丰富，但运输极艰难。比如当前运送京铜，又费力又费时。如果经滇西大盈江，取道伊洛瓦底江入海，可以水路直达天津港口。所以，中国必争伊江。这对于英国在缅商务，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然，滇货不出伊江，则改道滇南入越南，由滇通川，由江入海，也很便捷。但那样，通商之利，尽被法国人赚去了。你英国不可惜吗？
　　谈判中间，英军已占据野人山地区的要地昔董。薛福成再派马格里去英外交部，要求英方从昔董撤兵，归还野人山。未得英方答复，边界交涉又卡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