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抢收

　　海风越吹越大，乌黑浓密的“江猪”云从村东头的天空上漫卷过来。村里村外，高大的树木们爽快得摇头晃脑；田野里，金黄的稻浪随风翻滚。
　　散布成排的割稻能手们挥舞着磨得铮亮的镰刀，“嚓，嚓，嚓”镰刀像一群春蚕啃噬着肥嫩的桑叶，所到之处，稻子被撂倒成片，纵横在田野里的小路变成了啃光叶肉的叶脉。割稻手后面尾随着打稻捆的队伍，村中的捆稻手身怀绝技：十根稻草两份开，交叉一拧变草绳，弯腰拢稻拤起来，胸前一抱稻根齐，结头两拧一捆成，扬脚一踢站成排。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在他们身后，稻捆像卫兵一样齐刷刷列队立正。队伍的最后面是捡拾稻穗的老人和小孩，擓了竹筐，背个竹篓，拉杆竹筢。稻子辛苦生长了一季，应该让丰收颗粒归仓。
　　出生在北方没见过水稻的士兵们只能搞运输，他们在小车上堆起了稻捆山，然后握紧把手，让独轮车驮着小山包穿行在田间地头、沟坎小道，最后运到村委大院前的打谷场上，堆成一座座大山。二老爹挑着两桶柳叶茶，扁担“咯吱，咯吱”唱着，桶边挂的四五个葫芦瓢拥挤得“啪啪”拍巴掌。茶水挑到人群中，温凉正合适。大汗淋漓的汉子们一通“咕咚，咕咚”牛饮，爽快得大黑脸上一阵哆嗦。
　　村里的保管按照村长的批示，杀了一头最大的猪，但它也不足一百斤，连它自己也觉得寒碜。养到年前，它会再壮实一些，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解放军亲人来咱村子抗台抢收，那就委屈它了。
　　大柱村长非常感慨，有幸能跟着团政委的步调，把村民们组织得有条不紊、各显身手，他学习了太多的能耐。在忙碌的间歇，他偶尔抬头欣赏着人来车往丰收的劳动场面，激动得想哭出声来。
　　团政委揉着酸痛的腰身走过来，指着头顶的乌云，又指指远处插在田野里猎猎招展的红旗，对村长说：“村长同志呀，你看这天色，这进度，要在台风来临之前颗粒归仓，这项艰巨的任务很难完成呀！”
　　“首长，这个进度已经是最快的，全村最壮实的汉子都撒在这片田里了。你看，连二老爹这样的老人也上了火线。”村长又仔细地研究了政委的脸色，赶紧改口说，“首长，我听您的，尽管吩咐吧！”
　　“村长同志，你有没有感受到，割稻的一直是猫着腰，割不到七八十步远，腰就酸痛；扎捆的是半蹲着，挪不上三五十步，腿也麻掉……”政委建议还没说完，村长就开窍了。
　　“是不是割稻的和扎捆的四五十步交换一下，首长？”村长洋洋得意。
　　“很正确嘛，劳动出智慧，劳动人民就是智者呀！”政委说话很有鼓动性，村长很受用。
　　村长指挥割稻的和捆扎的随着进度交换工作，大家都得到休息的机会，收割捆扎进度明显加快许多。
　　但没过一会儿，政委又走过来，指天指旗，他的眉毛拧出水来。
　　“首长，我实在是没有招数。怎样加快进度，您说了算。”村长一脸小学生见到教务主任的表情。
　　这时候，大胡子副团长也跟过来，他见村长一副哭丧脸，又来了气，“格老子，你这个村长呀，动动脑子也不会吗？按照这个进度，估计台风过后庄稼也收割不完呀！你能不能想个双管齐下的法子吗？”
　　“首长，什么法子是双管的呀？”村长就怕这位大胡子首长，但不知道的也只有硬着头皮问。
　　“你管理村子就没用过这法子吗？怪不得你龟儿子只混个村长干干。老子告诉你吧，就是要树立典型，抓一个坏分子，造一群大英雄。你们村子里在土改过程中有没有地主恶霸没被枪毙的吗？”
　　“首长，没有。”村长直摇头。
　　“到底有没有？小一点的有没有？”大胡子盯着村长看。
　　“首长，你说有还是没有？请你等一会。小胡子，过来！”村长急中生智，叫治安委员过来，治安委员留一撮小胡子。“小胡子，首长问你，咱村子有没有地主恶霸、狗特务吗？”
　　小胡子治安委员看看首长，又看看村长，“狗特务？有一个，我听人家说苗石匠的老婆……”
　　村长狠狠地瞪了小胡子一眼，制止他继续讲下去，“你个龟儿子不能胡说八道！何况她已经死了。”
　　大胡子也瞪着小胡子，“你个龟儿子就是不肯讲实话，老子问你，你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大高个的黑脸老汉？”
　　小胡子被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首长，你说的是不是李老黑，李铁他爹？”
　　大胡子急得想给他一巴掌，“老子又不是你村子的人，怎么会认识？”
　　“你认的真准，就是他了！首长，你说咋办？”村长怕惹毛副团长，也不敢再装孙子。
　　“绑起来吧。最好给他绑在地头的桌子上，让大伙看看这个影响集体活动坏分子的下场，来激励全体村民的斗志！”
　　小胡子治安员带人气势汹汹地去绑李老黑。李老黑就是在副团长动员讲话时满脸鄙夷地摇着头的那位，其实这人也不坏。本来他家有几条破船，当年，解放军进攻石匠岛的时候被征用去，归还的时候船更破了，还少了一条，他追着解放军要赔偿，解放军赔得太少，他心存不满。
　　当小胡子带人找到李老黑的时候，他正在地头上磨洋工。他看不惯大胡子团长讲话时咋咋呼呼的样子，另外也对台风天抢收有意见，他觉得庄稼在地里是淹，抢回村也是冲走，何必劳师动众呢？还没等他想明白，小胡子几个人就把他五花大绑撂到了地头的桌子上，还把他嘴里塞了一把稻草，省得他嚷嚷。
　　那边，政委征求村长意见，“村长呀，我们要组织一次劳动竞赛。每个人都想当劳动英雄，但没有评比哪来的英雄，只有通过劳动竞赛，才能比出高低快慢吗？我们把割稻、捆扎、运送算作一个完整流程，然后分组评比，看哪一组流程跑得快。”
　　“首长，这个办法好呀！”村长对眼前的偶像捉摸不透，但他就是佩服这位首长，他不像大胡子首长和乡里下发的红头文件那么容易研究呀！
　　团政委亲自参赛，他、副团长、一连连长、三连指导员、二班班长分别带两个兵，组成五个小组；村长、副村长、会计、治安委员和民兵连长也分别带两个壮汉，组成相应阵容。另外的村民和官兵也同样组建队伍参赛。
　　比赛按全程统计，要求收割、扎捆、运送到谷场一个完整流程，把三百步外红旗内所有的稻子打发到打谷场里最快的一组获得冠军。军民比赛，既有团体名次，又设小组名次，冠军队伍奖励猪头肉。
　　司号员鼓起腮帮吹响嘹亮的冲锋号，几十个比赛队伍一字排开，向红旗招展处进发。“嚓嚓嚓”，镰刀与稻秆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它们在互相试探对方的锋利和坚韧，几十捆稻子站直了，镰刀的锋利也磨钝了。地头磨镰师傅脚边的细砂岩磨刀石刺刺不休，来回传递镰刀的小孩子像旋转的陀螺。
　　捆扎稻子的手脚并用，双手快速各抽出一束稻子，稻穗处交接扭拧成绳，快速环抱稻秆，顺手一拧，把接头藏在密实的秸秆中间，再顺脚一踢，稻捆站直，在它将直未直的瞬间，捆稻手已经冲到另一堆稻子跟前。
　　小山变成了中山，考验着独轮小车的身板，小车变成了蝜蝂，贪婪地见稻捆就背在身上，直压得肋骨“嘎吱，嘎吱”响成一路音符。车后的推车人，无论怎样加快脚力，也追赶不上车轮的脚步。
　　尾随在割稻队伍后面拾稻穗的老人和孩子们，每个人的双手饥饿得像三天没有进食的鸡鸭，勾着头一路捡拾过去。挑茶的已经换了几拨人，他们来往于村庄与田间，健步如飞，又像浇灌干涸的秧苗一样，把半瓢茶水直接灌进舍不得丢下镰刀的汉子们的喉咙，再不浇水真的要冒火喷烟了。爽快，像汽车加满了油，全力驰骋。
　　云层“轰轰”向头顶压来，镰刀“嚓嚓”向飘扬的红旗飞奔，谷堆山“呼呼”向天空猛蹿。
　　在夜幕笼圆大地之前，开足马力的血肉之躯几乎同时撞到红旗，大家痛苦又爽快地直起腰身，都认为自己的一组是今天的冠军，却发现这场比赛只有参赛队员驰骋赛场，而忘记安排裁判员做最后的评判。当然，一部分组队参赛的村民也是害怕自己像李老黑那样被撂到桌子上供人调笑。
　　冲到地头的汉子们哈哈大笑，都说自己是冠军。村长也哈哈一笑，回去让厨师把猪头炖成一大锅猪头汤，每人分一碗喝。
　　晚饭蒸了村里最后十袋晚米，也是保管接到村长的指令办的。晚稻饭香糯可口，是海村人逢年过节家人团圆时吃的精粮。饭香加肉香，香味飘满村庄，馋得海鸬鹚、海鸥和海燕们在人们的头顶盘旋，口水“哗啦，哗啦”流下来。大家敞开肚皮吃，又松了腰带继续吃。李老黑回来的晚，连根猪毛也没啃一口，他就着咸菜扒拉三大碗米饭，肚子里还有半包气。
　　团政委还说，今晚上，趁着风大凉快，大家到田野里再一比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