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56年7月底至8月初，八一风灾。9.标语和钟声

　　村长大柱眉开眼笑地接待乡里来的胖邮差，递烟，端茶。邮差递过来一封漆封公文信，村长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来，又笑吟吟地向邮差打听是不是调令下来了，让他到乡政府去上班。
　　“这是一份抗台加急通知！乡领导说台风来了要看各村的表现。”邮差的话虽然让他凉了一半，但后半句很中听。他从怀里摸出一包好烟塞进邮差口袋，一边陪着笑脸说多多留意打听。邮差屁股不沾椅子，只“咕咚”两口凉开水，腾出嘴来说“一定一定”，又急匆匆地跨上自行车向下一个村子进发。车轱辘深深地犁出一溜尘土，一股刺鼻的腥臊窜进鼻腔，呛得邮差鼻子发痒，像一匹大马那样打了一连串响鼻。
　　村委会大院的几棵大樟树下铺满晒落下来的香樟花，细碎而苍白，像秋后人家晾晒在场院里的干菜。樟树叶蜷缩着干涩的脸，没有一点精神。
　　几位村委委员顶着大太阳耷拉着脑袋陆陆续续走进来，各自欠身坐在指定的凳子上，怕凳子烫着屁股似的。
　　“大家在路上也看见邮差了吧？他送来一封乡政府的紧急通知书，”村长指了指公文信，“今天短会的主题只有一个——抗台斗台。台风来了，上级抗台战台的任务也下达了。在座的各位是全村的领头人，大家一定要服从政府安排，带头冲在抗台工作最前线！台风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困难在哪里，我们在哪里，一定要夺取抗台战台最大胜利！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呀？”
　　“有。”不够整齐，不够响亮。
　　“没吃饭是不是？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再来一次！”村长的脸一下子阴沉了。
　　“有！”整齐，响亮。
　　“这很好吗，大家的决心很大！下面咱们做一下分工。”大柱村长对委员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宣传委员和会计分头提着白灰桶去房前屋后刷标语，治安委员和民兵连长分头召集全村民兵，副村长酝酿词句在村委大院前的黑板上写通知。村长在村委会大院内坐阵指挥。
　　分工完毕后，村长又抽出通知，仔细研究通知的措辞和语气。
　　“村长，台风前写什么？”副村长跑进门向村长询问通知用词。
　　“什么意思？”村长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就是给台风定性，是写大台风还是强台风，还是超强台风。”
　　“大吗？强吗？还超强！怎么一个台风就大了强了？它有人强吗？我看你的觉悟还有待提高呀！”村长语重心长。
　　“那写级别好了，比如八级，九级？”
　　“你是几级干部？”
　　“没级。”
　　“没级，你扯那么大干吗？九级那是省厅级了！”村长又认真过滤了一遍通知上的每一个字，连标点符号也没放过，“写十二级吧，它最多是一个县里的级别！”
　　“十二级好，老百姓觉得也实在。我就写了？”
　　“写吧！干点小事总是磨磨唧唧。”村长俯下身，再次琢磨通知内容。　　
　　第二天，也就是苗石匠从采石场回来的那个中午，村子来了一群解放军，有五十多位官兵，有团政委、副团长啥的军官带队。村长大柱分不清军官级别大小，对每一位官兵都是点头哈腰，安排他们住进村委大院，住不下的住进村委会领导家中。
　　当天下午，军队领导主持召开了一个军民分工协作紧急会议，决定第二天早晨召集全体村民作抗台动员。
　　“村长，村子里有没有大喇叭呀！”大胡子副团长问。
　　“首长呀，咱村穷，靠海边，一年吹五六次台风，庄稼种不好，连个和尚庙都修不起，更没有喇嘛了。”村长对他哭穷。
　　“哭啥子穷么？龟儿子，老子又不给你大喇叭拿走。”副团长是个四川暴脾气。
　　“拿，什么都可以拿！关键是我们本地确实没有喇嘛。”村长小心翼翼地回复。
　　“副团长说的是大喇叭，是通知村民开大会用的扩音器。”政委赶忙接过话茬，并双手围拢，做出“喂喂”喊话的样子。他也怕副团长又喷出脏话，破坏军民关系事小，影响抗台胜利事大。
　　“噢，那个洋玩意没有，不过咱村里有口大钟，首长，您看！”
　　“管用？”政委和副团长顺着村长的手指仰头往院里最大的一棵樟树叉上看，那口比十丈锅口径还大的铁钟稳稳吊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
　　“好，就这龟儿子。”副团长很满意。
　　“这大铁钟我们叫它‘定海神钟’，这钟声一响，平水大帝、蚱蜢将军就会降临村口守塘，灵着呢！”村长很自豪。
　　相传，东海之中有一只大水怪，历经万年修炼成妖仙，后被天庭收编，忝列仙班。有一年，王母娘娘在天宫瑶池举行盛大的蟠桃会，宴请了各路神仙，唯独忘记邀请这位东海水怪。水怪非常恼怒，乱施淫威发泄私愤，搅得东海之水暴涨，顷刻之间浊浪滔天，洪水四溢。淹没岸上房屋良田，死伤牲畜人口无数，百姓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天兵禀报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暴怒，命托塔李天王带领天兵天将下界收服此妖。天兵天将与水怪大战三天三夜而不能取胜，惹恼了李天王，大喝一声：“这还了得，你这水怪居然在我的辖区内撒泼耍横！”旋即取下手中宝塔檐牙底下的铁马铃铛投入水中，顿时东海风平浪静，水退石出。
　　托塔李天王一时得意忘形，忘记收回自己的法宝，那只铁马铃铛就此沉入东海海底。有一天，海村里的渔民下网捕鱼，把那只宝贝铃铛给捕捞上来。渔民仔细辨认，见铃铛顶端有双交龙钮，肩表浮印莲花8瓣，每瓣花叶上浇铸一字，合为“定海神钟永葆绥靖”。铃铛肩上贝叶纹饰，肩下有锦云纹路，腹饰穗格纹饰。铃铛外口呈曲形八角，口沿饰有“八卦”图案。渔民大喜过望，知道是一件宝物，就偷偷带回村中秘藏不宣。
　　但接下来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进入夏季，台风将要来临，这只铃铛居然不敲自响，并且声音洪亮，传播到数里之外，直到台风吹过才停下响声。渔民怕事，就把这口铃铛献给村子，村子里修筑一间钟亭安放这口大钟，成了沿海一带的镇水之宝。
　　有一天，一个闲汉无聊，爬上钟亭玩弄铃铛，竟然把铃铛内的舌头给玩掉了。村民们惩罚了闲汉，但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把铃铛舌头接续上去，它就变成一口大钟了。每次台风来临，它再也没有什么响动。村里的铁匠师傅打造了一条钟舌，用粗绳系在钟内，手扯粗绳敲响大钟预警灾情。
　　这个故事是由村长摇头晃脑、神采飞扬地讲给团长他们听的。
　　“铛——铛——铛”，古老的大钟震天价响，“嗡……嗡……”的声音随着晨风飞出村委大院，越过茅舍矮房，香樟梨棠，颓壁土径，原野阡陌，准确而快速地敲打着全体村民的听觉神经。男人们把正编织的竹筐扔到一边，女人们推开吃奶的孩子，老人们抓起墙角的拐棍，大家各自操起手边的工具，呼朋引类呼呼喘着粗气跑到村委会门前。团政委掐指一算，前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人都全部聚齐了。
　　团政委被海村人的彪悍民风惊呆，一时竟然忘记要宣讲什么，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副团长，示意他先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我对你们雷厉风行的表现非常满意呀！今天把大家召集来，是因为台风要来，这次要来的是个大台风，超强大台风。军委领导说了，这个台风是新中国成立后咱们碰到的最大一个，”副团长看见面前有两个交头接耳，还有一个黑脸老头满脸鄙夷地摇着头，他说着说着来气了，“格老子，我就不明白有几个对我讲话有什么不满意？对老子不满意就直说吗，为啥要小声嘀咕呢？简直太不像样子了，等下格老子……”他握紧碗口大的拳头就要冲过去，却被政委胳臂碰了一下，知道自己又把话说过头了，于是松开巴掌，转变话题，让大家鼓掌请政委讲话。
　　“乡亲们呀，你们虽然生活在小渔村，但大家对台风的警惕性非常之高，战胜自然灾害、保卫家园的积极性非常之高。我这次受上级委派，带领五十多位‘最可爱的人’来到咱们村庄，就是为了和大家一起抗击台风、保卫人民群众的美好家园的。大家说有没有‘保家卫国，争取胜利’的决心吗？”政委的话鼓舞人心、激励斗志。大柱村长带头叫好，下面是群情激昂。
　　村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向团政委学习学习，大领导的讲话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呀！
　　接下来，政委把军民分成三个战斗大队，大队下面再分中队、小队。大家分工协作，白天下田抢收，晚上上塘巡守。村长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人家大干部的组织能力、执行能力就是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