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妈妈
作品名称:三支白羽 作者:文明俭朴 发布时间:2017-02-11 19:27:57 字数:3314
双胞胎妹妹降生还算顺利,但妈妈干瘪皱褶的乳房却挤不出一滴奶水,像泄气的鱼鳔贴在凸出的胸骨上。两个婴儿嗷嗷待哺,而长时间生产的痛苦使妈妈已经精疲力竭,她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根本无力再照顾两个小家伙。妈妈的眼睛还一合一张,放心不下身边的新生婴儿,也许她心里在问:“玲儿,你能代替妈妈照顾好两个妹妹吗?”鼓足勇气坐在妈妈身边的苗玲从那转瞬即逝的眼神里读懂了妈妈的意思,她朝妈妈坚定地点点头。
早饭煮稀粥。苗石匠端来两碗加了红糖的薄粥,一碗让苗玲喂给妹妹们吃。他把棉被垫靠在妻子后背上,使她能顺畅地把粥喝下去。他用小勺子盛了粥汤慢慢往妻子口中喂,她喝下去了一些,但大部分粥汤顺着她张开的嘴角涓涓淌向胸前。她非常饥饿,竭力做着张口、喝进、下咽的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她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孩子们,意识告诉她要强撑着吃下去,她需要体力、营养、精神,来照料躺在身边的两个亲生骨肉。但她的咽喉里有一只大手野蛮地叉着,阻挡着任何食物溜进食管去,有幸漏进的一点点也是因为那只手的指缝不够严密。室内异常地闷热,妻子喝得很辛苦,苗石匠也喂得汗流浃背。
苗玲学着爸爸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轮流喂妹妹们,她看着她们都是吮着小勺不放嘴,直到喝得一干二净才松下小勺,觉得非常好玩,同时也增添了自己的信心。两个妹妹在做吮勺比赛,“嗞——”看谁的声音响亮,看谁吃得开心而香甜。即便小勺停留在另一张嘴边一段时间里,嘟着嘴耐心等待下一口的这位也不哭不闹,脾气都很好。苗玲能让妹妹们开心地喝掉小半碗粥汤,她做姐姐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石匠扭头看着苗玲耐心地喂着两个妹妹吃粥,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又正过脸去看病恹恹的妻子,心想:她身子弱,一口气生下两个孩子,慢慢调理吧,过两天会好的。
早饭过后,苗玲摆弄着花背小海龟逗两个喝足稀粥的妹妹玩,一边照看着静躺着的妈妈。
石匠见事情消停下来,正坐在院中桑荫下磨着镰刀,三个儿子也在各自整理着农具。村子里连能走动的八十岁老爹都要到田里抢割水稻,驻扎的解放军官兵们也出动帮助村民抢收,他不能让自己家落于人后,三个半大的男孩子也得下田帮忙。
“爸爸,爸爸,快来呀!妈妈……”
忽然,从里屋传来苗玲惊恐的大叫,接着是两个婴儿哇哇地大哭。石匠急忙扔下镰刀冲进去,三个儿子尾随其后。
妻子躺在床上,正声嘶力竭地惨叫,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像驱赶着嗡嗡俯冲而下的蜂群似的。她的两条腿也使劲蹬踢草席,要把坐在上面的恶魔踹下床去。在两腿之间有大股殷红的液体顺着席子奔涌而下,流向床沿,没有给它们留出渗透到席子下面的机会。苗玲伸出双手想去扑捉住妈妈的手臂。两个婴儿哭声震天。
“老大,快去叫郎中;老二,赶快叫爷奶来;老三,拿毛巾!”石匠着急地吩咐。他冲到床前,也想用力捉住妻子的手臂,结果徒劳无功,她的双手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背上“啪啪”山响。他接过三儿拿来的毛巾粗鲁地塞进了妻子的下体,但妻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她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塞堵的毛巾只在瞬间起到阻止液体喷流的速度,随即他就听到它们钻过床板的缝隙,如连珠般地“扑嗒,扑嗒”砸在地面的声响,声响又被床下狭窄的空间拢音扩大,每一下“扑嗒”声不是敲击着地面,而是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要把大脑震碎。石匠目瞪口呆。
大儿请来的郎中上气不接下气走进里屋,简单而迅速的“望闻问切”之后,背着药箱摇头回去了,临走时丢下一句冷言:“血流光后,人就不动了,你们就准备准备吧!”
又过几分钟,也许几秒钟,妈妈的身体由抽搐到狂暴再到沉静,最后,静到僵直,这一过程深深烙印在苗玲幼小的心底,她呆若木鸡。从记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直愣愣躺着面庞蜡黄的亲人,而且偏偏是自己最至亲的妈妈。妈妈就在眼前没了呼吸,没了动静,她大声地哭喊着妈妈,用小手拍打妈妈的没了血色、快速僵硬的脸颊,但妈妈一点回应也没有。她好像想到了什么,陡然回头,怒视两个在床边哭叫得嘴唇发紫的妹妹,她迁怒于她们,她们是夺走亲爱妈妈的罪魁祸首,她们的出现使妈妈温暖的手变得冰冷如铁。她扭转身,哭喊着“还我妈妈,还我妈妈!”扑上去撕打她们,却被赶来的奶奶攥住了双手。爷爷和爸爸用小褥子把两个女婴包裹起来,抱进另一个房间。
奶奶松开苗玲的手,安抚着大孙女,嘴里嘟囔着“血光之灾”。
苗玲的叔叔、婶婶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听到噩耗,都放下手头的事情,从抢收的田野里赶来了。
爷爷奶奶召开家庭会议,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奶奶是这个大家族的主心骨。
“玲玲妈刚生下两个孩子,死在这大夏天,天太热,地里的活正忙,两个娃又小,不能留在家里超过两天。老四、老五马上央求人,大家拿上锹钯去后山挖个墓穴;老二、老三抄斧锯把院子里西边那棵大桑树锯下,再找几个帮手来做棺木;老四媳妇有奶水,喂一个婴儿,老二媳妇养了奶羊,挤奶喂一个婴儿;老三媳妇和老五媳妇帮大哥给你们大嫂穿戴齐整,再收拾几条白棉布床单做成孝布、孝带;我和你爹领孩子们守灵。”奶奶娘家世代经商,她有坚强的意志和高超的管理能力,天大的事被她理得井井有条。
深夜里,棺木前的长明灯摇曳不停,散发出的光晕也没有多少亮度,只能照亮棺木下一小片地面,屋里院外像棺木板一样漆黑一团。爹和娘年纪大了,歪在里间的席子上休息。两个双胞胎女儿被婶婶们抱回去了,三个儿子和苗玲横七竖八地躺在棺材边的席子上打着盹。苗石匠看看灯,又盯着眼前的漆黑,他的心绪很乱。
三姨太,不,是玲儿她娘,她亲人们的下落早在两年前他已经打听到了。他没对她说,也不能说。
1941年,国民党第一○○军第七十五师下属第二二四团驻守温岭,下辖特务营、炮舰队、海军供应总处供给站。当时,苗玲的亲爸爸是供给站的副站长,前方战争吃紧,全国军民正与日本侵略军殊死搏斗,而他却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苗玲的妈妈有一天上大街,竟然被他绑去做了三姨太。三姨太死活不从,她的父母当时也没有几亩地,下了本钱让当地的乡绅出面求请,但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最后也自认倒霉。她家咽下了女儿被抢这口恶气,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解放初期,在阶级成分划分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就因为她当了国民党军官三姨太这件事,她的父母被人民专政了。
“玲儿妈,这些事我四处打听,最后,在奎叔那儿得到了印证。他在温岭有亲戚,并且经常出船去。有一次他带着我亲自到你家的村子,街坊邻居哪一个不知道这些事呢?我为什么不在你生前告诉你呢?你的身体和思想都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你就是清楚了也于事无补。不告诉你也是给你一个念想,好好活下去,可是你却撇下孩子们一个人走了。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太自私,怕因为你的事情牵连了我们全家。唉,这个年代,谁家敢收留你这样说不清身份的人呢?奎叔是个好人,他甚至也认识你,但他守口如瓶。你走了也好,孩子们将会清清白白做人了,我也不再整日里提心吊胆。你放心去吧,我会把他们拉扯大的,每一个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些话我要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谁也不告诉他们。”
苗石匠的眼前模糊一片,也不知道是泪水遮挡住视线还是长明灯已经灭了,他的心里也如这周围的夜色一样迷糊。
第二天上午出殡。穿戴整齐的妈妈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被壮实有力的男人们抬着在前面走,大哥拉着苗玲和亲人们跟在棺材后边放声大哭,巷口的孤寡张阿婆也拖着残疾的右腿,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哭。大家要送苗玲的妈妈到后山新挖的墓穴安息。苗玲的灵魂好像被抽空了似的,木然地哭着,机械地走着,她两眼木呆呆的,没了灵光。这一天多的日子过得如此慢长,时间老人忘记了挪步,烈日当头暴晒,时空却一下子冰封了。一个五岁小女孩七月末的悲痛遭遇会给她以后慢长的人生路上留下些什么呢?
白闪闪的太阳时而钻进从东北方向涌来的状如猪群样的乌云,时而又跳出来炙烤行进的送葬人群。村子里的劳力差不多都下田抢收水稻了,只留下一群稚童和腿脚不便的老人们来围观这位静静地躺在薄薄棺板里的女人故事的收场。她几年前忽然出现、现在突然离开也算是一个传奇,至少小海村的人们这样认为。老人们默念“阿弥陀佛,一路走好!”没有揪心撕肺的喇叭唢呐哀怨吹奏,小孩子们悻悻地盯着缠在孝子们头上和腰间的窄窄的白棉布条。
起风了,布条随风飘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