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团圆饭

　　夜幕还没有笼圆村子四围的时候，苗玲家的炊烟已突突竖起。老大杀鱼，老二剥葱，老三烧火，石匠做起大厨，淘米蒸饭、切菜烹鱼。今天还特意蒸了一锅晚粳米饭，香糯柔软，平时只有到过年时才舍得吃上一口。
　　里屋内，苗玲喜滋滋地陪着妈妈说话。爸爸回家后，妈妈的面色也没有平时那样苍白憔悴了，不知道从哪里召唤出来的力量，她竟然能长时间地坐直在床前。现在，她正柔声细语地给女儿讲精卫填海的故事。苗玲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还逗着花背小海龟玩。
　　“妈妈，精卫鸟太可怜了，她被大海淹死，她的妈妈是不是非常伤心呀？”
　　“谁家的孩子没了，当妈的哪能不伤心呀？但她化成一只小鸟，不畏艰险，勇敢地与大海搏斗，她的妈妈肯定也会为有这样的女儿而骄傲的。”
　　“妈，我有一个问题。大海那么大，她一只小鸟怎么能够战胜大海呢？”
　　“她应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大家团结起来，力量可就大了。”
　　“我要学精卫鸟，勇敢，坚强！妈妈，我也给你讲一个精卫鸟的故事好不好？”苗玲学着奶奶讲故事时的腔调，“很久以前呀，我们这一带沿海有位农夫在抢修门前涂海塘时被风浪卷走了。他的妻子闻讯后悲痛地赶来，却连丈夫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只捡回一根丈夫用过的扁担。于是她含泪发誓：蚂蚁搬山，填平大海！从此，她每天挑着畚箕，日夜运送土石修筑海塘。有一天，农妇正挑着石头土块走到半道上，背上的扁担“啪”地一声断裂了，畚箕里的石头跌落地上，一转眼就变成了两座小山：一座是今天的田螺山，一座是赵岙鼓吹山。农妇没有实现自己的誓言，就含着仇怨跳入大海……”
　　“玲儿，你的故事讲得真精彩，是谁讲给你的呀？”
　　“是奶奶讲的呀！妈妈，你小时候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也许听过，后来就……”她不知道怎样来回答女儿。
　　“奶奶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咱们南庄乡，大人们都会讲的呀，你的妈妈难道没给你讲过？”苗玲疑惑地看着妈妈，她弄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故事为什么妈妈就没听说过。
　　“玲儿，你讲的故事太精彩喽！玲儿已经长大，会给妈妈讲故事了。”她想回避女儿的问题。
　　“妈妈，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农妇很傻呀？你想呀，她没有填平大海，那是海太大，她一个人怎么能实现这么大的愿望呢？她应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继续挑石头填平大海呀！现在她投海死了，撇下孩子们，她的孩子们一定很伤心，是不是？她难道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玲儿，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呢？”她一楞，精神有些恍惚，难道女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不知道，女儿不应该有这样的问题，而且女儿的质疑似乎是冲着她来的。石匠和她并没有把实情告诉过女儿，那是谁呢？
　　六年前那个深夜，枪炮声把她和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她惊慌失措地守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儿子，焦急地等待着军官丈夫及时赶来带他们平安离开这座海岛。凌晨时分，枪声停了，她大着胆子拉着孩子们四处寻找。丈夫和士兵们经常呆的石窟里一片狼藉，行李物品散乱一地，但却没有一个人影。她又蹑手蹑脚往西打探，高高的防御炮楼上插着鲜艳的红旗，迎风猎猎招展。壕沟外横七竖八躺着士兵的死尸，解放军正在打扫战场。丈夫一定是领着残兵败将坐大船逃走，小岛被解放军占领，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竟然在危难的时刻抛弃了她和孩子们。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呢？束手就擒还是投海自尽？她含泪望着身边的三个儿子，又摸摸自己的大肚子，把他们带到人世间走一遭就残忍地结束他们的生命，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在东躲西藏的慌乱中她遇到了苗石匠。儿子们有了活路，她向深潭奔过去……她不爱自己的孩子们吗？她是不是和那个挑石填海的农妇一样傻？大海能填平吗？她想为苗石匠生一个孩子，报答他的恩情，然后呢？她死了，撇下一群孩子，没娘的孩子比黄连还苦呀！感受着肚子里的新生命一天天长大，她甚至也有一个梦想：一家人相亲相爱，再大的苦也是甜的，再艰难的日子也能度过。但她的身体能坚持到那一天吗？
　　“妈妈，你在想什么呀，怎么这么久不说话呢？”苗玲望着走了神的妈妈，轻摇她的胳膊。
　　“玲儿爱妈妈吗？”
　　“我爱妈妈，也爱爸爸，还有爷爷奶奶……”
　　“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人世了，玲儿会怎么样呢？”她也被自己的问话吓了一跳，跟五岁的女儿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残忍？这个问题应该再等几年问女儿，但她似乎看出自己等不到那一天。该面对的必须直面，她试着把彩排了无数次的场景当真上演。
　　“妈妈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苗玲“嗷”地一声哭叫着扑进妈妈怀里，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手里的花背小龟也被扔得老远。
　　“玲儿不哭，乖。妈妈是说如果，又不是当真，”妈妈抚着女儿的娇柔的后背安慰，“况且，妈妈也不可能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呀！等你长大了，妈妈就会变老，最后会死去。”她进入了角色，动容地劝导女儿。她的脖子被女儿双臂紧勒着，喘息得很不匀实。
　　“这也不行，我就要和妈妈在一起，你不能死！”女儿的拗劲上来了。
　　“玲儿，听妈妈说，你和三个哥哥都是妈妈在鬼门关从阎王那儿抢过来的，妈妈把你们生下来后，你们慢慢长大成人，就成了妈妈生命的延续。你们幸福地活着，就是妈妈活着。爸爸妈妈就像一条船，把你们从大河的那岸摆渡到这岸，等哪天这条船破了，走不动了，你们每个人都会变成一艘新船，驶向你们想去的地方。”她有些语无伦次。她想，女儿一定听不明白，她仅仅只有五岁呀！
　　然而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苗玲渐渐止住了哭泣，眉眼间的伤心、痛苦慢慢抹平，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她。
　　“妈妈，你说过你自己是个孤儿，连妈妈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就坚强勇敢地活下来，你要把这种坚强传给我和三个哥哥，还有快生下来的妹妹，是吧？”苗玲在妈妈眼中一下子长大了。
　　“是呀，玲儿，妈妈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兄妹坚强地活着，妈妈就心满意足了。我也知道不能给你们带来幸福，只有你们自己去努力争取。”三个儿子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唯独苗玲不知，现在她应该还不知道，这从女儿的话语里可以听出。
　　“妈妈，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得了病，治不好了，才生下这么多孩子？”苗玲从爷爷奶奶的唉声叹气，从爸爸的躲躲闪闪，从妈妈咽下一碗碗苦药件件事情中猜测着。
　　“是呀！”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放松了许多。看来没有人对女儿提起过那段经历，孩子还太小，不该自卑地成长在阴影里。　　
　　老大扶着爷爷、拉着奶奶进了屋，苗石匠和孩子们把饭菜摆满餐桌。让二老上座，苗玲妈也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陪着。桌子不够大，椅子也没有几张，孩子们坐在门槛上、趴在桌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石匠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给二老各斟一杯。
　　“爹娘，尝尝加饭酒味道正不正。”
　　“大娃呀，今天又不逢年过节，喝什么老酒？”娘心疼儿子破费。
　　“娘，今儿全家团圆，高兴。喝吧！”
　　“这酒味正！”爹“滋”了一小口，抿抿嘴唇。
　　“娘，提起喝酒，我想起今天在船上和奎叔喝酒闲聊的事情来。他说过段时间到瑞安运货时，答应捎带咱们全家过去。”
　　“唉！我倒是想回娘家看看，有十几年没去瑞安看望你舅舅们。解放也七八年了，不知道他们那儿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家人身体怎么样。可是，玲儿妈肚子这么大，眼看临盆，孩子们又小，咱能走的开吗？等过年前再说吧！”
　　“我们一起去老外婆家吧，奶奶！带上我一块去，你这么长时间没见到我舅佬爷，你肯定想他了吧，对不对？”苗玲吃饱了，看着爷爷奶奶他们有说有笑，她一会跑到奶奶身边乐呵两句，一会帮爷爷喝口老酒，又和哥哥们打打闹闹，非常开心。
　　“我家玲儿是奶奶肚里的蛔虫，奶奶的心思你也能猜得着？”奶奶用手轻轻刮了一下苗玲的小鼻子，乐呵呵地笑了。
　　“那等春节前我送二老去吧，回头我给奎叔打个招呼。”
　　“别只顾说话，饭菜快凉了。娘，你吃鱼。”苗玲妈给婆婆夹一大块带鱼鲞。
　　虽然有些事情不遂人愿，但一家人能坐在一起有吃有喝，说说笑笑，也算是幸福的了。
　　晚饭后，苗石匠和大儿子搀扶着两位老人去村委大院里听二老爹说《杨家将》，很迟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