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曾纪泽口舌得三大实惠

　　1840年，英国殖民主义者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迫使清廷于1842年2月29日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除赔出大量银子以外，还割让香港给英国，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通商口岸。从此，西方资本主义、侵略者的大靴踢开了中国的大门，中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无宁日，民无宁日。紧接着，云南边关告急！
　　英国以印度殖民地为大本营，接连发动两次侵缅战争，占了下缅（缅甸南部）。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法国通过中法战争占领了越南，迫使清廷承认它在越南的殖民统治地位后，两手又伸向缅甸，露出和英国争并缅甸、暹罗（今泰国）的野心。
　　上缅（缅甸北部）盛产多种珍贵木材，印缅采木公司经营已20多年，缅甸的森林多半由这家公司采伐。法国人想抢夺采伐权，便唆使缅王以这家公司瞒报、私运木材为由，要把印缅采木公司伐木证收回，转让法商。
　　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国，视缅甸为自己餐桌上的蛋糕，岂容他人来分食？
　　英国就以这件事为借口，发动第三次侵缅战争，派英军从它的殖民地印度到达仰光。5000名装备洋枪洋炮的印兵乘军舰自仰光溯伊洛瓦底江北上，向上缅进发。英军放言，这是奉维多利亚女王之命，护送缅甸皇太子回国，两艘军舰上都插白旗、白伞。缅方沿江驻守官兵都信以为真，毫无警觉和干预。
　　两周之内，英军冲进缅甸京城曼德勒，缅军毫无抵抗。1885年10月14日，英军直驱王宫，俘虏了缅甸国王及太后。事后，有个缅官问一个英军指挥官，护送来的太子在哪里？英军指挥官回答：我就是太子！
　　贫穷落后的缅甸从此完全沦为大英帝国的又一块殖民地。
　　从下面的地图，可以看出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之前的中缅两国边界（图一）。
　　图一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之前的清朝中缅边界
　　英国人占据缅甸以后，贪得无厌，又冲中国本土虎视眈眈。缅甸北部，紧连中国的西藏。从那里和藏南“通商”，那是一条多好的捷径！
　　一心想傍英国学洋务、迷于妥协求和的清廷反应迟钝，过于斯文，睁着的一只眼太小，闭着的一只眼太紧。羸庸，软弱，再次证实弱国无外交，弱国更无边界。
　　不过，没被鸦片熏迷的中国人，没被白花花的银子砸死的中国人，大有人在，他们还在奋争！这里，我要推崇的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有名的外交官，他叫曾纪泽（1839—1890），曾国藩的长子。他是我的乡佬，家在今湖南省双峰县荷叶塘镇。我读中学时，曾站在高高的围墙外，望过他家的“进去了就不知道怎么出来”的祖屋。我的这位乡佬，少负俊才，30岁做了京官，与在华西方教士和外交官交游甚广。1878年，他受旨接替中国第一任驻外大使郭嵩焘出使英国、法国。曾公有一壮举，虽与本书不甚相关，但不能不先提及。
　　早年，沙俄见阿古柏势力割据新疆，极为不安，于同治十年（1871年）7月出兵占领伊犁地区。清廷派一个叫崇厚的人，赴俄谈判索回失地。崇厚于道光年间中举，做过兵部、户部、吏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署直隶总督、奉天将军。光绪四年（1878年），崇厚出使俄国。他在沙俄的威压下，于1879年12月20日擅自与沙俄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除割去霍尔果斯河以西和特克里斯河流域大片富饶的领土外，许以多处通商，优惠征税，修建铁路、西北各城设领事馆，还赔款500万卢布。伊犁名义上归还中国，实际上已成沙俄囊中之物。清廷得知后，满朝震怒。崇厚被捕入狱。后罚银30万两，获释，官降二级使用，后病故。
　　1880年，正出使英、法的曾纪泽奉旨兼任俄国使臣，与沙俄谈判修改《里瓦几亚条约》。人家已把肥肉吞进肚里了，要逼他再吐出来，这不是为难我们双峰老乡吗？沙俄是谁？那是欺负中国的列强之一！
　　曾纪泽自己也认为这趟差使是“探虎口而索已投之食”。他虽受清廷妥协求和政策的束缚，但他认定“分界是最重要的”，界约须“长守不渝”，其意是领土不可丢！皇上要丢，他尽量不丢；朝廷要他让，他尽量不让、少让。
　　他首先预习功课，就是熟悉了解伊犁地区地形。抵达俄国后，与俄外交部及其驻华公使等人反复辩论，据理力争。他了解沙俄和土耳其战争结束后，大伤元气，国内反沙皇势力大有发展，沙皇政府忙于治内，可以逼迫沙俄在谈判中让步。《里瓦几亚条约》终于被废止。1881年2月24日，曾公代表清政府在彼得堡同沙俄签订《中俄伊犁条约》，收回了伊犁和特克斯河地区。一个弱国的强势使臣把沙俄吃下去的肥肉抠出来一块，不辱使命乎！在半殖民地中国，这种“虎口夺食”的外交，绝无仅有。
　　而今，清廷终于惊醒了。曾纪泽又临危受命，和英国交涉滇缅界务。这回不算虎口夺食，而是阻止我领土不被虎食。谈何容易？
　　唐宋时，南诏大理国的版图，其西其南，远深入今缅甸境内一些地区。明朝在云南设了17个宣慰使，大多在今缅甸境内，如地域最广的木邦军民宣慰使，其府治就在今伊洛瓦底江边的曼德勒。
　　这些地区，早就在中国属地范围内，并且有进贡制度佐证。只是因为“山高皇帝远”，皇上也未必详察这些领土。
　　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祖先，自秦始皇征服各方诸侯统一中国，及唐宗汉祖东征西伐开疆拓土，到明清几代皇帝们南勘北平，削藩据，荡分裂，巩固江山，修善睦邻，有的不惜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出嫁边远之乡以和亲善边，都曾经恩加四方，威震中外。到乾隆盛世，国土疆域基本固定。真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众星捧月，以“中心之国”而自豪。
　　可惜，由于多种复杂原因，祖先们打“天下”也像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放下一个，国界模糊。中国的藩属国不同于西方殖民主义者的殖民地、领地，不派“总督”，不问其内政外交，也不投入、建设，只要给皇上进贡、朝贺就行，对属地管理宽松得很，保护属国的压力却十分沉重。
　　到了近代，吃上鸦片烟以后，历朝皇帝们及各级官员，只知“坐天下”，吃老本。他们精于炼丹延寿、建别墅、圈围场、造墓地，他们的宅基地、灵寝、小花园、避暑山庄占地越广越好，地大物博嘛！而对拓疆保土却太不加意，或者确实顾不上。也有些人觉得那些瘴疠蛮荒之地，偏远落后，“难以管理”。有几个官员会情愿到边疆去，对那些地方“实际控制、有效管治”？
　　连皇上要把犯上的人充军、贬谪，也不忍心把他们放逐到这些地方。
　　历朝历代，划定疆界，多搞“君子界”、“习惯线”、“自己说了算”。所以，扩张主义者来了，殖民、霸权来了，你的藩属地、本土，都和他的利益攸关，他说在那里有利益，他就要保护，你的也是他的！不服吗？炮弹见！
　　这不，鸦片战争以后，清朝皇上们真是一个不如一个，有几个守得住疆土？只有让地、租地、割地。因为你软，无能，保护不住属地，藩属地的人觉得你靠不住，你只顾自己发财，怕毁万贯家财，连抑强扶弱的风尚也没有了。他们即使不得罪你，不搞独立，也还得投靠或紧抱另一个强者的粗腿，求得保护。
　　其实，早在1884年，中法战事正紧时，曾纪泽就掌握了英国全吞缅甸的信息，他忧心忡忡。当时，缅甸猛拱地方官的苛捐杂税激怒人民造反，缅当局出兵镇压失利，造反者占领了八莫。
　　曾纪泽闻讯从英国致电总理衙门说，据说占领八莫的人中有华人，如果是云南地方当局派过去的，就必须及时和英方商谈；如果是当地“乱民”，宜趁机招降。是华人拓界，据我通海要道之北，以固圉而防患，则定界之事，必须尽早和英廷商议。曾公之意，就是及早把这段滇缅边界（老界）推到八莫去，事实上占据，定下来。
　　曾公此计叫主动出击，抢先占领战略要地，颇有军事头脑。他建议占据的八莫，是缅北一重镇。地处滇边瑞丽之西，大盈江和伊洛瓦底江交汇处，历来是滇缅通海、通商要埠，从这里经伊洛瓦底江下行入海。占据八莫，就卡住了英军北上的咽喉要冲，不留买路钱，休想北进。八莫地方官民请求中国保护，中国师出有名。
　　曾公提议拓界，合法合情，英国人管不着。缅甸不能自存，而我又不能保其独立，我不拓出，则英方就将侵入。
　　旁观者曰：如果当时我据八莫，四两拨千斤，阻止英国人北进，英国人恐怕难以侵入我滇西纵深，中英滇缅边界谈判，我们就会相当主动，不会有那么多麻烦。曾公建议颇有见地，所以，我把中英滇缅议界从此时（1884年）算起。内阁总理衙门昏官当道，妥协求安思想占上风，少一事比多一事好。曾公的建议没有人采纳，反得一复电：“朝廷不勤远略，岂有派兵拓界之事！”
　　一年之后，英国已全部占领缅甸，但立足未稳。曾公还念念不忘八莫，又向总理衙门电请：泽意自腾越西出数十里，取八莫。据怒江上游以通商，勿使英近我界。倘能口舌得八莫，尤佳。如同意，泽即开谈。
　　曾公想不到，他的上司衙门还没醒，答复他说，如果英方还未决定北上，就和他们开谈，不合适。令他候旨，勿轻举妄动。
　　后来事实不断证明：等到英军北上再跟他们议界，就更没有话语权了。
　　皇上和总理衙门都为应对中法战争手忙脚乱，无暇也不敢采纳曾纪泽意见。直到英国的军舰驶入缅京、俘虏了缅王之后，才令曾纪泽与英方交涉。交涉方针是：开谈须以勿阻朝贡为第一要义；使缅祀不绝，朝贡如故，于中国便无失体，入八莫通商为第二办法。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属地没了，还有哪个来朝贡？还通什么商？怎能不失国体？你皇上还有什么体面？
　　曾纪泽在交涉期间，深感我方忙于中法战争，自顾不暇，且英军气势汹汹，缅甸全失的命运难以挽回。国力式微，个人想不失土也难。于是，他仿照和俄国的伊犁之争，全力而为。要价不嫌高，必保护我滇边。
　　据史学家考证，曾公先后和英会商十次，再三力争，义正词严，人心可撼。最后，逼着英方应允三条：
　　一、每十年由缅督派员进呈前缅王应贡之物；
　　二、潞江（即萨尔温江）以东之地，自云南南界（引注：中方称为老界）起，南抵暹罗（今泰国）北界，西滨潞江，东达澜沧江下游，其中有南掌国（今老挝），南有掸人各种，或留为属国或收为属地，悉听中国自裁；
　　三、华船得航行大盈江，经大金沙江（即伊洛瓦底江）直通入海。
　　这一篇，可以称曾纪泽口舌得潞江（即萨尔温江）等三大实惠。此江与长江、澜沧江同发源于青藏高原的三江源地区，向南流入缅境，称萨尔温江，为缅甸第二大河流，纵贯其东部入海。这意味着，英方同意萨尔温江以东的大片属地划归我中国，可喜可贺。
　　讨价还价，还有潜力。曾纪泽还想趁殖民主义者被缅甸人民的反抗搅得手忙脚乱，立足未稳，乘胜追击，白纸黑字定下来。但是，朝廷以他所商分界各项内容关系甚重，即召曾大使回国，面加垂询，再行定议。恰好曾使任期已满，便与英外交部商定，暂停不议，更来不及立约画押。
　　曾公遵旨回京后，写了一名篇《中国先睡后醒论》，力主强兵，兵强外交强。
　　曾公留给后人的这个“强”字尤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