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家是什么
作品名称:三支白羽 作者:文明俭朴 发布时间:2017-02-08 14:11:03 字数:3186
不堪重负的破旧自行车载着肥墩墩的邮差从村前土路上一直犁过来,吱嘎吱嘎。自行车的肆无忌惮助长了土路的张扬,它们合伙形成滚滚灰浪溅撒到大桑树下乘凉人们的脸上、背上,灰浪又一路尾随着邮差向村委会方向漫过去。路边最顽强的老驴拽草也在灼人的阳光下蔫不拉几地耷拉着脑袋,但太阳仍不知疲惫地往树稍上爬,明晃晃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只短暂栖息在大桑树上的长腿大白鹭被惊飞,很不情愿地顶着大太阳急急地往后山方向飞去。三片洁白的羽毛从它翅膀上滑落下来,在眩目的日光里如失了魂的精灵,被大鸟带动的热气裹挟着乱飘了一阵,然后无力地在空中翻转了几下,无声无息地落到远处另一棵大桑树的枝杈上。
离村口很远的地方,升起了一缕袅袅青烟。
那股烟是从村子最后排的一根烟囱里冒出来的。灶间里,五岁的苗玲正为妈妈熬煮一碗生姜汤。鲜艳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铁锅底,不老实地上蹿下跳,把多余的热量辐射到苗玲稚嫩的脸庞上。一条条细细的小溪在那红扑扑的小脸上曲曲折折地流淌着,她也顾不上抹上一把。她好像在生谁的闷气,心不在焉地随手往火膛里添加几根稻草。
有些事情她想了很久也弄不明白。一个月前,爸爸临出家门时,反复叮嘱她不用去学校了,要留在家里照顾妈妈,为什么是自己留下呢?那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鼓起了一座小山包,穿上爸爸的汗衫仍然滚圆得像只大西瓜。为什么爸爸自己不留下来,偏要火急火燎地坐船到老远的海岛上开采石料呢?还有三个哥哥,他们哪一个不比她有力气?为什么偏偏是她不能上学,不能和同学们唱歌、跳绳、听故事?好几天了,妈妈躺在里屋的苇席上,一会儿热得冒汗,一会冷得发抖,她担心妈妈生病了,但又着急得没有办法。妈妈却没把痛苦当一回事,努力地朝她笑笑。
苗玲小心翼翼地把半碗姜茶端进屋里,放在桌上,走过来轻轻抚摸着妈妈因发烫而潮红的脸颊。
“妈,醒醒,喝姜茶了。”
妈妈睁开惺忪的眼睛,挣扎着从席子上坐起来。苗玲用力扶她,妈妈扭头看了一眼女儿,端起碗强忍着涩辣一口气喝光,放下碗。
“玲儿长大了,伺候妈妈真周到。噫,你有些不高兴吗?”
“谁说的?”
“瞧瞧,我家玲儿的嘴撅得能拴住你二婶家的驴子。说说看,为什么不开心呀?”
自己家有三个哥哥,四个叔叔家生的也都是一色的男娃,只有她一个小闺女,全家人都爱她宠她,五岁的她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些关爱。但为什么只留她一个人在家照看妈妈,况且妈妈又生着病呢?她很有意见。
“妈,你为什么还要生娃娃呀?”苗玲用干毛巾擦拭着妈妈脑门上的细汗,嘴还是撅得老长老长。
“生娃呀,我再给你生个妹妹,等她长大了,和你一起上学、干活,一块玩呀!一堆娃娃才是一个家。”妈妈慈爱地拉着苗玲嫩白的小手轻轻摩挲着。
“妈,什么是家?”
“家就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一群人,大家一起生活,热热闹闹,互帮互爱。”
苗玲是个聪明乖巧的女孩,她还处在好奇又迷惑的年龄,她听到或看到许多不解的事情,有时会问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或哥哥们,但更多的时候她谁也不问,自个儿瞎捉摸。
爸爸不在家时,爷爷奶奶时常来到她家里,和妈妈说一会话后,就皱着眉、摇着头走了。爸爸总是很忙的样子,一连出门一个多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背着米面或鱼肉,住上两天又匆匆走了,临走叮嘱妈妈要多注意休息,但他好像不太喜欢和妈妈呆在一起,他有点儿怕妈妈似的。三个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爸爸,甚至他们说话发音也和全家人不同,他们在叫爸爸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不自然,也从没有拉着爸爸的手或搂着爸爸的肩膀要这儿要那儿的。她自己偷偷地照了镜子,觉得长的也不像爸爸。
爸爸偶尔在家的晚上,他总是一个人睡在床铺下的席子上,即使冬天也是这样。苗玲吵着爸爸睡上来,他很听话地睡在床的另一头,中间隔着她。
苗玲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迷迷糊糊中听到另一头有人说话,用小手往床里床外摸了摸,只发现了几条腿,也没在意。困意上来了,她打着哈欠半睡半醒。
“石头大哥,说说吧,我什么都能接受。”
“三姨太,我按你提供的地址找到你家,结果人去屋空。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时兵荒马乱的,邻居也说不清你的家人去了哪里。你也别多想,就在我家住下吧!”
“石头大哥,你救了我家娘五个,这份大恩大德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呀?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娘几个明天就走,不能耽误你的婚事。”
“你拖家带口的去哪里呀?你的家人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何况你在怀苗玲的时候跳潭冰坏了身子,你的身份问题又不清楚,带着孩子们四处流浪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就留下吧,我抽时间再四处帮你找找看,大不了在后院搭间房子我住。”
“那不行,我们娘几个不清不楚地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孩子们也慢慢懂事了,我们的处境更尴尬。我们走,也算对你恩情的报答。”
“三姨太,现在没有户口到哪里也不得安稳,你多替四个孩子考虑考虑吧。俺娘说过,自己做出的事情自己承担,你们如果离开就等于是我把四个孩子推进了火坑。我平时就多干一份活,还是能把孩子们养大成人。”
苗玲听着听着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爸爸妈妈早就起床,本来夜里想着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但早上起床就忘记了。
现在,妈妈的身体更不好了,可是她一定要再生个娃娃。为什么呀,这么多的问题总是纠缠着她?想得烦心的时候,她总是倚在院门口,盼着三个哥哥能早点放学回家,说说发生在学校里的有趣事情。
这一段时间,她时常趁着妈妈睡熟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村东口的石塘上眺望大海,希望爸爸从靠岸的船上跳下来,拎着几条大鱼,眉开眼笑地向她走来,然后拉着她的小手一道回家。妈妈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总是吃中药,而且她的毛病总是好不清似的。为妈妈煎药时,她一边烧火,一边想,妈妈这么大的肚子里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呢?如果生个小妹妹,她肯定会看上自己的花衣裳,不给穿她又吵着向妈妈要,多烦人呀!不知从哪儿飞来了大群的大嘴海鸬鹚和长腿大白鹭落在院子里的大桑树上和屋后的山林中,每天早上太阳还没涌出海面,它们就开始呱呱呱呱大叫,大哥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爸爸。刚才到巷子口,给住在窝棚里的张阿婆送来大哥做的杂粮发糕时,她看见一大队老鼠,后面的咬着前面的尾巴,整齐地从巷子里穿行而过,奔向后山,很像行驶在海面上的货船,前面一艘大船突突突地开过,后面连着一大串货船,摇头摆尾地游向远方,吓得她差点儿扔掉手里的发糕。
“玲儿又走神了,你在想啥呀?”妈妈浮肿的眼睛里挤出一缕笑容。
“妈妈,你能不能不生娃娃?”
“为什么?你不喜欢有个妹妹吗?”
“我不喜欢妹妹,我只喜欢你!我们家这么多人,村里分的那一点点稻米,已经吃不饱饭了,再多一个妹妹吃什么呀?”
“玲儿呀,我们家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今年的早稻要丰收了,你没有闻到田野里稻米的香味吗?你看,现在我们每天都可以吃上白米饭。再过几年,你爸爸要为咱家造一座牢固漂亮的大房子,我们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用上电灯喽。”
“妈,电灯是什么样子?”
“电灯呀,就像咱村菜园里挂在藤秧上的一串串小葫芦,它们会发出亮光,每天晚上,咱家屋里院外都会被照得亮堂堂的,不像油灯这样昏昏沉沉看不清楚。我们也要买一台会唱甬剧的话匣子,到时候呀,玲儿就可以躺在床上听戏喽,不用再大老远地扛着凳子去南庄乡里。”
“妈,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就不用穿三哥的衣服,你每年会给我做一件漂亮的花衣裳,对吧?”苗玲的小脸贴着妈妈滚圆的肚皮,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眉心一下子舒展开,仿佛她画在油光纸上的花衣裳、新鞋子,明儿早上在她醒来的时候,都哗啦哗啦摆在她的面前似的。
妈妈轻揽着女儿,整理着女儿一头乌黑的头发。她不知道该不该把有关自己和孩子们的一些事情告诉女儿,女儿长大了吗?她能否接受这些实事?还有,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那段遭遇告诉孩子呢?刚刚飘散的忧郁和悲伤又锈上了她的眉头。